“为何而哭?”
李全仰望天空,一轮明月孤苦的高挂天际,让他想起了某人。于是他也摇了摇头,答着杨左,“不知。”
杨左眨眼,笑骂着,“学谁不好,偏学将军?”
李全也跟着笑,只是抹了泪后便再也不复以往憨傻。收了弓,便走到杨左前面,先一步向着营地走去。
不远处另一山头,燕如一身华服的躺在软轿之上,睁大眼一脸兴味的注视眼前火光。
“爷,您不呆在帐子里来这里凑什么热闹?”傻牛一脸苦闷,原本睡得好好的偏被拉来,还得给他备人在这山地抬轿,不成心折腾吗?
可燕如却未听见一般,一双狐狸眼闪着精光,直转着圈,“这征远侯……还真够狠心的。”
傻牛一翻白眼,“我的祖宗,还不是你招他的!”
燕无一脸无辜,“我就让他帮个小忙,以他的亲兵剿个数百人不是易如反掌?”
“可他还得筹措着几日后的大战啊!”
“不是说如果他帮着杀了戎贞,我就退兵吗?”
“……爷,小的不信你的话……”
于是,燕如委屈的掩面低泣,“死相,你就只知道欺负人家。”
傻牛身子一滑正待落下马时,结果燕如又轻飘飘的加了一句,“若是被别人知道我的近侍好好的都能从马上落下,我就剁了你的腿,让你骑不得马,免得日后再丢人现眼。”
于是,少年身子微斜,紧紧抱住马腹,便半挂在那儿一脸苦意上下不得。
“算了,回去睡吧。”潇洒一挥袖,仿佛半夜出来游玩累了,打个哈欠便打道回府。
“爷,征远侯不是传话待会儿就把戎贞的项上人头给你送来吗?”傻牛追上,“言而无信好吗?”
“噗”的冷笑一声,“那也得他能拿出真的人头才行!”
“啥意思?”
“传令下去,凡是借由大金入境者,严加盘问。”
“啊?爷,啥意思?”
轻托香腮,“如果咱们西狄内乱,你说哪些人得益最多?”
少年倒抽口气,“爷,你知道他会捣乱帮着戎贞?那你还让他瞎掺和?”
翻翻白眼,燕如也不知自己当初脑子被什么撞了,居然收了这个直言不讳,连个弯都不会拐的傻侍从。他还有命活到现在,实属自己宽宏大量!
“有本事你能有这么快的速度把那村子灭了?再说他樊落手再长,也长不到西狄境内,到时只要不让戎贞进京就成,怕什么?”
“……哦,”真有如此轻巧?傻牛不信,不过太复杂也不懂。便点点头,“那我们现下干嘛去?”
“回营!睡觉!”气得把轿帘一掀,不知为何燕如也感到了少有的焦躁。他总觉得少算了什么事,可又一时想不起来,再加上自己嘴硬的性子死也不承认。
总之,十分不耐。
果然,最后樊落没有把戎贞的人头给奉上,而燕如也未退兵。于是那件事似是没有发生过一般,谁也未再提起。
两军驻扎,隔着层山,那七日之约也似乎变得遥遥无期。
而近卫军中少了两人,李全也未细问,只是他却被分派至杨左军下,调离了那个重位。连擦拭乌蛟的重担也给撤了。赵兵头没事也会来过来感慨一下。
“怎么,有了新头便把我这旧头给忘了?德性!”许是觉得李全怠慢,赵兵头的匪气便上来了。
李全连呼冤枉,“哪能呢!忘了谁我都不敢忘了您啊!”
“那将军呢?”促狭道。
小兵眨眨眼,却不见以往的羞怯,反倒一脸正容,“那是想忘,都忘不了的。”
“……小子,几天没见,你咋变了个人似的?”
几天了吗?李全恍惚,原来离那夜已经过了几天了啊……跟着杨副将,他也已经几天没见着将军了。
正想着,杨左却突然走来,“李全,陪我去医营一趟。”招呼一声又对着赵兵头问,“赵头,你不在自己的位上呆着怎么来我这左营了?”
“呵呵,刚换岗,想这小子就来了。”说完,就一溜烟的没影了。
其实最近几日,李全睡得很不安稳,精神有些不济。可他却不愿入军营讨些安神的草药,好在,模样扎在那些新兵菜鸟堆中倒不显奇怪。
可该来的,还是该来。不知是有意无意的,杨左来个医营却偏生往区狄的帐内走去,结果那个大胡子军医一掀帘便见着了杨左和李全。
“李全?多日不见,你这脸色怎么差成这样?哪不舒服?快进来让我瞧瞧!”区狄依旧快人快语,不等李全申辩便拉着他入了帐。
察闻望切的,一会儿就估量着是要打仗了,睡不踏实。李全摸摸脸,暗自奇怪,今早打水时也只瞧见一摸黑,这军医是怎么看出自己面带菜色的?
“这是些安神的药,不过别过量了,过了反应迟缓是会要了小命的!”递过来一个药丸,李全看了看杨左,后者颔首便接了下来。
可区军医显是不愿放李全离开,搓着手又问,“那山娃……呵呵,是不是回他村子了?”
李全的手一顿,那夜行军总有个死伤,瞒不过区狄。好在那些人多为将军的亲信,他们口径一致,直说自己是去救村民的。
“没想到将军真的会对这小村上心……呵呵,不过那死娃子咋就不想着回来打声招呼?”
区军医一直照顾着那个娃,比起李全来更有交情。
“军医,那孩子和自己爹娘撒娇都来不及,又怎会想到你?”杨左在一旁笑说,“再说了,想你什么?满脸的大胡子?”
“呵呵,也是也是!”摸着脑袋,憨厚的笑着。
“李全,领好药咱们就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忙。”杨左先一步,离开了帐子。
不知有意或无意,那一刻,这帐子里只呆着李全和区狄两人。
李全望着转身又忙碌起的区狄,沉默片刻,才又出声唤了,“军医。”
“嗯?还有事?”
李全缓缓摇首,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牌子。用刀削成三角,边缘很新,似是附近的胡杨木制成。
李全又从鞭中掏出匕首,然后递给了区狄,“军医,小的不识字,能不能给我刻个牌子?”
区狄一脸疑惑,“你刻谁的?你把自己的弄丢了?”这个牌子上所刻的,便是一个兵的命,鲜少有人会弄丢。
缓缓摇首,李全不知自己此刻为何如此的平静,无波无澜,似是有什么东西变了。“军医,你在这牌子上刻上‘区翼’两字,可好?”
顿时,执着木牌的手一顿,匕首陡然松落,怔怔的望着李全。
“我不知他的生辰八字,不过好歹留个名。”
“……究竟咋了?”小心的松开木牌,区狄怕自己重手重脚,捏碎它。踱着重步,在这小小的帐内来回走着。
李全脖子一梗,双唇开合,“那是一个陷阱……是西狄的陷阱……山娃他迫于无奈引我们进去……”
“砰”的一声,区狄踢碎了一旁的坛子。“谁杀了他?是谁杀了他!再怎么着,他也还是个孩子!”
摸着脖子,李全讪讪的笑说,“军医,是我。”望着那大如铜铃的牛眼,怕怕的缩了缩脖子,“他差点害了将军,结果逃跑之时,是我放的箭。”
“……”
“从背后一箭穿心,吭都没吭一下的,就去了。”似是觉得不够,李全又加了一句。
结果,区狄缓缓摇首,似是不信,“李全……那个娃的名字,还是你取的。”
——“区翼如何?”
——“那名里含着翅膀的意思。这娃总不能一直困在山里,总会长大出去见世面吧?翅膀硬了,才好走。”
区狄颤着身,不信的反问,“李全,你的心……咋这么狠!”
李全便答他:“军医,我只是一介小兵,杀人放火的,家常便饭。”
接下来的一切,就发生的很快,一个空坛子狠狠的砸在李全的脑门之上。没闭眼,阵阵眩晕之际,这血便顺着脑门缓缓流下。
有人冲进来拦下军医,“老区,咋了?有话慢慢说啊!”是赵兵头的声音。
“畜牲!这个畜牲!老子当初怎么就救了他?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他的心给狗吃了!”
……骂得真好……李全头晕目眩之际,心中却难得的一片坦然,一阵轻松。区军医快人快语的,骂得真好……
“李全?”清冷之声,如一抹寒泉拽回了小兵片刻思绪。血雾之间,依旧是那如花似玉的天人之姿。只是眉间轻拧,抹上了一层红法琐事。
于是,小兵傻傻的一笑,白白的牙,黑亮的脸庞,却衬着满脸血迹,颇有些煞人。
“将军……”李全只记得自己在最后,喊着那人。接着便眼一黑,失去意识。
5☆4.樊落
李全自小便少病少痛,父亲参军后寄住在他人家中,省去不少麻烦。结果唯有一次,那时父亲获了探亲假,提着一堆肉干回了村。
结果嘴馋的小子吃得太多,虚不受补的拉了一夜的肚子。头晕脑热的不说,还心疼的发起了高热。
好在,那时李全的爹就在身边,摸着他的额头过了一宿。那时的李全虽然人难受着,可是这心却热的似是夏日艳阳。
耳衅传来滴水声,依稀模糊间自己似乎已经躺在了榻上。下面软软的铺了棉絮,就像是在云里头一般。
“将军,把他放在医营里照料便可,放在这……您如何休息呢?”杨副将的声音。其实李全暗地里常觉得他有些啰嗦,而且太过细心就像以前村里头的姨母一般,絮絮叨叨的。
“无妨。”那是绕在心里头的声音,好久未听见。于是便像久旱逢甘霖,涓涓入心。
“将军……”杨副将的声音断断续续,欲言又止。其实李全心里明白得很,这人嫌弃自己,怕自己害将军,三番两次的便想除掉自己。可是,将军不让。
于是,李全也疑惑了,将军究竟为何还不除掉自己?
想着想着的,脑袋钝痛,思绪便又模糊了。只觉得额头一凉,一块湿布搭在了额头,喉间干哑,哼了一声便又睡了过去。
结果,这傻小兵错过了一句话,一句难得一闻的将军轻叹。如同幽谷传来一声,回音荡。“唉,无妨……”
杨左吓了一跳,他跟着将军也近五载,却是头一回见将军居然会如此的唉声叹气。惊得想劝诫的话,堵在喉咙里半天也发不出。
尔后樊落挥手让他退下,也乖乖的出了帐。
于是,这帐子里便也就只剩下樊落与李全两人,一人醒着,一人睡着。
樊落想了一下便把烛台搬到了内帐,坐在榻上,把李全往里挪了挪,便靠着床沿,看着公文。偶尔把他额上的湿布换下,让他尽快退热。
原本只是被砸一下脑袋,破了一条口子。其实区狄那一击虽然是盛怒之下,可毕竟是医者心,在最后一刻缓了劲。不然,以他的臂力,说能砸出条人命都极有可能。
只是未想,其他军医在诊断包扎后,刚说无妨。结果这小子就“嗯哼”一声,黑脸便烧得通红。
赵兵头直摇首,“这小子啥时如此娇生惯养了?”
杨左想了一下,奇怪的说了句,“这是心病吧?”
那时樊落就在李全身边,看着这小子烧得糊里糊涂,东西不分,便毫无迟疑的把他抱到帐中,好好休养。
至于为何如此?樊落全然不知,只是这身子在明白过来时,自己动了起来。而依樊落的性子,也不愿再多加探究。
边想着,这烛火又是轻晃。身边躺着的人身上发着热,似团火般,在这冬夜暖得舒服,可樊落的心却越发焦躁起来,心中“砰砬”直跳,片刻不得安宁。
就在他轻拧眉强压下这悸动,想起身吹熄烛火睡下之际,突然,一只手从旁侧伸出便揽紧了自己的腰。
那人身上只着了一件褂子,一条手臂黑黝的缠了上来,越绕越紧。好在有些光点,借着烛火之下不至于有些碜人。
樊落低首,正对上那黑白分明,瞪得大大的眸子。于是他问:“醒了?”
可哪知,这对眼看着清澈,却稍嫌呆愣。缓了半晌才裂嘴一笑,顶着布条的脑袋憨憨的:“爹……”
顿时,樊落脸一黑,抓着李全的手紧了一下。
疼痛传来,李全身子一颤,以为自己喊错了。于是,眯起眼再打量眼前之人,这次笃定了,一咬牙声音叫的蹦响,“娘!”
“……”樊落想,该不会烧傻了吧?那也好,丞相那里是不需要一个傻子的,他也只能呆在这儿了。
而此刻,不顾樊落在想什么,李全又伸出另一手,有些别扭却也执拗的抚上了将军的脸。粗砺的掌心留着几条红色的疤痕,新生的肉还嫩着。
他细细的抚摸,划过樊落的长眉,凤眸,挺直的鼻梁,还有柔嫩的唇瓣。而那眼,带着发热时的氲氤之气,似是也跟着这手一般化成一体,痴缠着细细描绘。
直至樊落都觉得自己天性冰寒的体肤被这小兵给熨的火热之际,始作俑者又是傻傻一笑,凑近了对着自己吐出二字。
他说:“樊落。”
“……”
“樊落,”似是觉得不够般,脑袋一歪,又喊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声,“樊落,呵呵,樊落,樊落……”
猛的,樊落一惊,抓着李全的手,心神恍惚的仿佛五脏六腑都受到震荡一般。他从未想过当自己的名讳从这小兵的口中吐出之际,自己居然会如此的……怪异……
他无法描绘此刻自己究竟是何情绪,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吊在半空之间,脚下虚空无依无托之际,却又被一片云彩轻轻托扶,全身犹如坠入其间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暖融。可稍纵片刻,这片暖云却又渐渐飘离,唯独又剩下自己一人。
于是,寒风浸淫之际这心似是痛的要碎了一般,可还未及细细感知,那远飘的云朵便又裹住了自己……
“樊落……”
耳际依旧是那个含糊的低糊。突然,樊落捂住那人的嘴,静静的不发一语。果然,这吊于半空的孤高之感,便如影相随。
然后,樊落又松开了那人,于是“樊落”一声,便又裹在一片暖融之间,整个人似要化了般。
这究竟是何种情绪?樊落有些失措,他长这么大却从有过如此感觉。为何会有?如何消除?这种患得患失之感,他不明白……
“呵呵……”似乎是觉得樊落在和他玩耍一般,李全倒全然不介意。逮着一个空,便抓住樊落的手。
把玩着手中纤长,细摩着掌中厚茧,李全玩心突起的张口倒咬了下去。
听到樊落倒吸口气,才恶作剧般的笑笑,吐出口中食指,冲着眼前之人说:“樊落,我对不住你。”
樊落一怔,不明白他所言何意。结果这傻小兵却垂首,低喃着,“王大哥,我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