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脸色一变,“最后一顿?”
“三天了……小家伙,你以为你们大军能撑几天?你以为相爷得知这消息不会派人出面?”知州也在官场跌爬过几次,轻叹口气,“依我对侯爷的了解,我猜,明个儿再没消息的,老朽就得见血了吧?”
“……”他没猜错,李全从赵兵头越来越阴戾的眼中也瞧出了些什么。至于将军……
李全愣了愣,黑手揉了揉眼盯着这银白月色下,一袭锦衣翩翩欲飞,长身而立似是仙人般的……不正是自家的将军?他啥时来的?怎么像个鬼似的都不透个声?
小兵一惊,连忙藏起葫芦想来个毁尸灭迹,可哪知将军竟又这么向前跨了一步,便轻飘飘的窜到了李全跟前,伸出手,“水。”
瞪着那乌亮的眸子,李全呆呆的把葫芦递了过去。结果将军竟然走至知州的面前,拔开口子,凑到了他的跟前。
李全看得真切,知州大人这脸上先是错愕,接着便抖着唇的接下了口子,喉咙一动便咽下了,然后这眼角便闪着水光,似是刚才喝下的水都涌了出来。
“三日。”寒夜之中将军的声音清澈的如同一汪清泉,“娘曾饿我三日,是您求的情,我还你。”
轻松一句,似是欠债还钱,两不相欠。顿时,李全觉得这夜便又冷的似能冻住人。
知州大人也是一怔,继而双唇一扁泛着苦笑,他说:“侯爷,以前的事也就别提了。”
樊落听话颔首,却又继续说着:“我记得那只琉璃兔。”
知州身子一颤,似是不信,“你……记得?”
“是,记得。”
连敬语都忘了用,老人又问,“那……你可知是我把你玩物丧志,荒废学业的事,告诉公主的?”其实只是误了一天课时,但那时的禄游把樊落当孙子一般眼里揉不得半粒沙。
于是,那就成禄游一生唯一所悔之事——他千不该,万不该一状告到公主那里。
那座侯府看着精致繁华,可却是用冰雕成的,没有一丝人味。
樊落顿了下,依旧颔首,“您是为我好。”
于是,禄游便再未发出一语。老泪纵横的脸上直直的叩拜在地,叩得额头都红了结果依旧在嘴里念着:“对不住,落儿,先生对不住你!”
樊落疑惑了,抬首望着李全。可小兵也是一脸无措的回视着,他听着这对话没啥事啊?怎么大人就哭起来了?
结果樊落犹疑一下,才说:“先生,军粮在哪?”
可禄游却摇首,“落儿,是先生我对不住你,可不是大金的子民对不住你!”
李全听了又是一身冷汗,他真怕将军一时发火再来一剑。这回,自己的手真废了。
好在,樊落听了神色依旧不变,月光之下蒙着银纱,甚至透着少有的温润。他说,他明白。便转身,头也不回的又走了。
李全倒头至尾,便像是陌路之人,揪着心的瞧着。若大的街上空空如野,寒风吹过便拂起几缕微尘。小兵知道自家将军在沙场上是如何矫健,如何英勇。只是现下,却觉得那抹白色身影格外单薄。
“傻愣在这儿干啥啊?难道你不去陪着将军?”身后有人推了自己一把,惊吓之余回身,正是一脸痞笑的赵兵头。
“啊?我,我……”
“我啥呢!婆婆妈妈的!”赵兵头嘴里骂着,可脸上堆笑,“去去去,老子就帮你守一夜,下次儿帮老子倒一回夜壶就成!”
李全一听,心里头便暖了,行军打仗的谁用夜壶啊?谢过赵头,李全顺着那影子便追了过去。
眼前的人依旧这么慢慢的走着,没用功夫的静静走着,身边留了一个空似是在等人一般。李全苦笑着凑了上去抓着他冰凉的手,乖乖的喊了一声,“将军。”
前面的人没停也没疾走,只是任着李全拉着,依旧慢慢的晃着,以这脚程不知何时才能回府里。
于是李全又说,“将军,知州真的待你好……他不希望你背上罪孽。”
樊落没回话。
小兵又说,“你知道吗?村子里的老人家说,人生下来就得背了孽障。我们活着,得吃肉,得杀生。于是等死了就坠入轮回成了畜牲,被人吃,被人杀,等还清了债才能再做人。”
樊落在前头听了,一头雾水,疑惑的侧首看着身后在夜里亮着一口白牙的小兵。
后者憨傻一笑,“所以将军,杀生越多受得苦也越多。更别说杀同类了,将军,知州是替您着想。您想啊,别人顶多轮几世就能再当人了,可您得轮个十几世,不就亏了?”
好在知州大人不在这里,听不到这小兵的胡言乱语,不然指不定气得胡子乱翘。
而樊落也是觉得奇怪,“一生都不杀?”
小兵点了点头,可又摇了摇,一脸认真,“该杀之时还得杀,哪怕背负罪孽,该吃的肉该做的事,都得做,不然小的怎么养活妹子?呵呵,顶多,小的把妹子的罪孽一起扛了,不就成了?”最后,还是正经不起来。
可哪知,樊落却似是懂了一般,轻颔首,“明白了。”
“所以啊,将军,您就放了知州大人吧?他是为您好。而且若您伤了他……您会后悔的。”李全总觉得,将军不是他们口中那么的冷面无情,肯和他这样的小兵聊天,也是好人。
“后悔?”樊落重复一句,却又轻摇螓首,吐出二字,“不悔。”
“可……”
“该做之事,必做之事,不悔。”
李全彻底的愣了,他停下了步呆呆的望着前方之人。而樊落也跟着停下了步,望着李全。
两人对视。一人满目冷华,不染俗尘,清澈见底。而一人眼中则悲仇情苦,红尘琐缭,无力脱身。
李全咬牙逾越低问,“为何?”
樊落侧头回想,“答应父亲,樊家,血洒四国也必护大金周全。”
李全不明白,为何一个西狄降将要让自己子子孙孙,护着一个敌国?但李全只知,听了将军这话,他心里堵得难受。
暗自握拳,直至触到伤口有些生疼。李全猛吸口气,突然又是裂嘴一笑,大眼一眯白牙直闪。他说:“将军,小的言而有信,拿了您三成的军饷必当竭尽所能陪在您的身侧。”能算来生相约吗?畜牲之道两人也一同去闯。
与脸上嘻笑不符,说的掷地有力,似是要把这话刻在两人心头一般。
于是,樊落笑了……双唇紧抿嘴角微翘,笑得宛若一抹夜昙之花,华光清冷之间,暗藏花蕊却又如厮柔情……
然后,李全就又痴傻了。
第二日,樊落发了话。若是无人供出军粮何在,一时辰,一片肉。这肉,自是知州身上的,李全不忍去看。
好在,当赵兵头这刀刚架在知州的耳朵上时,人群里跌出一位老者。年岁似与知州相仿,他颤颤的奔上前抱住知州大人哭喊着“老爷老爷”的。然后,一封标着军粮所在的书信,送到了将军的手中。
同时,远在都城的江爷也接到了一封疾书——说的自是在这沂府里的点滴之事。
而在不远处苦熬的杨左韦右他们,也收到一封。比起他们所期盼的将军喜报而言,这份便显得格外沉重。
西狄逍遥侯燕如,邀大金征远侯樊落,一战。
45.守诺
“‘樊家,血洒四国也必护大金周全’……”都城御书房之内,丞相江定衡拽着手中书信,神色莫测,半晌不语。
而那如秋露般的眸子闪烁之间,便已把手中书信揉得粉碎。
“相爷,江先生还给您传了话,他说,沂府的禄大人安然无恙,请您不必担心。”一旁身着宫服的白发老者躬着身答道。
“……”这时,江定衡纠于眉间的暗色才稍减,又回到了朝臣们所熟知的温润君子。“多谢您了,王总管。”说着,把那团碎纸递还给他。
后者熟练的拢入袖中,便没了影,换了一脸谄媚,“相爷,这是老奴该做的。”
江定衡眼神又是一闪,这宫中东西两院总管的争权之术,如今却也搬至了朝堂之上。神色一敛,依旧一脸谦和,回着礼,“总管客气了,不知陛下今日何时下课?”
王总管看看天色,笑答:“快了快了,陛下最近用功的很,礼部尚书很是欣慰,最近的课业便轻了些许想给陛下缓些气。”
江定衡听了,那平日在朝堂之上磨出的一点刚厉之色便烟消云散。眉眼舒展,羞涩之意便如一抹润色亮了这抹润玉之颜。
仿佛王总管夸的不是当今圣上,而是自己护在翼下倾力抚育的孩子一般,透着傲色。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便从中书院中传来一阵少年嬉笑。透过窗沿一望,满园萧色之间唯有那儿别具洞天。一群少年相貌清俊,顾目流盼之间恣意风流。他们年少懵懂不知世间坎坷,却轻狂一笑,心比天高。
而江定衡的眼,在碰上那身着明黄外衣,眉眼沉敛,笑靥如水的少年之时,便再也移不开了——那便是当今圣上,十岁继位,年仅十七的嘉和帝,金弦。也是江定衡的亲外甥,这世间唯一至亲。
“舅舅!你怎么来了?”少年见着江定衡,喜形于色的便抛下身边伴读,只带着张侍卫飞奔而至,似是不满的嘟起嘴,嚷道:“舅舅,你来了怎么不告诉朕?不然朕早就让先生下了课了!”
江定衡躬身行礼,“臣叩见陛下。”
于是,那少年面上不满又多一层,连忙扶起江定衡,“舅舅,都说了,在朝堂之下,你就是朕的舅舅!不许如此多礼!”
多少都还有些小孩秉性,眼底闪过一抹宠溺,望着这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当今圣上——金弦貌随母相,也是江定衡的胞姐。反观,倒是樊落生得与先帝有几分相似。
江定衡却依旧遵照礼数,躬身报明来意,“陛下,臣……今日前来,只是探望陛下而已。”
此话一出,一旁的王总管满是惊异。可江定衡却泰然自若,毫不理会。
连少年面上,也有丝疑惑,不过转瞬即逝。“呵呵,那正好!舅舅,先生夸朕最近书法大有进展,你也帮朕指点一下,可好?”
江定衡温和一笑,静立一旁。
原本,他今日是想参那樊落滥用职权,擅用圣令,扰民夺粮。只是转念一想,若是他参了,那同在宫中耳目遍布的兵部尚书便一定会来滋扰圣上。
于是,江定衡想着少年面上难色,便心头一软,作了罢。
暗自叹息,或许江萧真说对了,自己不是个能干大事的人。他只想替眼前的少年守着一方天地,为己守着一份承诺而已……
江定衡记忆犹新,自己的胞姐临终之前是如何抓着自己的手,让自己立誓在这宫闱之中,护着弦儿周全。
他亦记得,在先帝驾崩之日,自己又是如何的被委以重任,扶佐圣上保大金安泰。
于是,他也只希望某一日大金能国泰民安,眼前的少年能一掌大权成为千古一帝。而自己,或许就会褪下这一身官服,过着梦寐以求闲云野鹤的乡野生活,可……
想到这,面色便是一沉。
先帝那人过于心计,临终之时二次托孤,便是当朝丞相及兵部尚书。一文一武,扶佐幼帝。可却偏偏把兵符,交给了年仅十四的征远侯樊落。
三足鼎立之姿,互相牵制。即使圣上年幼,也无人敢贸然再撼金家皇室。
想到这,江定衡有些心寒,明知这是不得为知,可是一想到先帝把自己也算计在内,便……
“舅舅?舅舅!”眼前少年一脸不满,举着手中对联,“你都不夸朕!”
江定衡一笑,莫名的吐了一句,“陛下长大了……”
后者面色微红,吞吞吐吐的说着,“朕再过月余,便要满十八了。父王曾说过……”
突然,江定衡连忙截住了少年话头,大声贺道:“臣在此,恭贺陛下!”
于是,换来的是少年一脸的尴尬与惆怅,咕哝着,“我是一国之君……”
江定衡哪会不知先帝曾说过什么?他说待弦儿年满十八,自己与兵部尚书便能还权于陛下。而弦儿毕竟留着皇室之血,早已三番两次有意接掌大权。如同雏鹰一般,即使羽翼未丰,却也跃跃欲试,遨游天际。
江定衡又岂会不知他是何心?只是,现下的大金早已不如当年。在内,连年征战导致国库空虚,民不聊生。而外,又有他国虎视耽耽,伺机瓜分,唯有死撑强国之姿方能堪堪逼退。
这样的烂摊子,江定衡又怎能忍心丢给自己这世间唯一至亲?
“陛下,臣尚有要事,先行告退。”说着,便不顾圣上挽留,执意要回相府。
行至花园之间,突然一阵寒风吹过,竟卷起一株早梅上的层层花海,白瓣翩飞,似是飘雪。
江定衡停住脚步,只见那株早梅干枝粗壮,上附一藤,似是龙蛟相缠。怪就怪在,其年年早于同类,竟于这深秋之际开花落花。其花无色无味,成就宫中一大奇谈。
晃神之际,似见一天人立于树下,面带忧色。接着,又走来一人笑得轻狂邪佞,立于其身侧。一白一黑,似是正邪两立,却又……互相痴缠,至死方休……
猛的,江定衡失了平日端方之姿,双目狂乱之际竟闯入那片花织飘雪之中。捶着那株早梅枝干,却只换得那一株一藤,愈缠愈紧。
“唉呀,我的相爷,您又想不开了。”耳际响来阴柔之声,一双大掌自后扣住自己双腕,翻身一转,便被带入一温厚胸膛。
江定衡眨眨眼,抬头望着满目花海。过了半晌,才吐出一句,“江萧,我要大金安泰平安。”
“是的,相爷。”
“我要这大金王朝,永世不哀。”
“好的,相爷。”
“我要大金百姓,和乐融融,以食无忧。我要大金帝王,无忧无虑,安享百年。我还要大金臣子个个忠义两全,誓死护国!”
“好好好,我的好相爷,该回家了。”声音绵软,似是在哄孩子。
闭起眼,让自己沉迷其中,江定衡脑海依旧回荡着书信上的那句——樊家,血洒四国也必护大金周全。
可是樊落啊樊落,你错了!即使流干你身上每一滴血,也并不能护着大金!你遵照樊英嘱托,却无形之中依循公主诅咒,你这是在毁大金啊!
“对不起……”江定衡紧抓身边之人,哽咽出声,“对不起……”
江萧的眼眨了又眨,便泛起一阵苦笑,似是明了一般,“好的,我的相爷……”
樊落一行一路疾驶,又是一天一夜,赶回了营中。赵兵头留在沂府负责运粮之事,四千石足以让十万大军撑些时日了。
而樊落刚下马之际,韦右便连忙扑了上来,仔细打量一番觉得自家将军气色不错,没受那糟老头啥苦。这才放心的拉着他直往将军帐中奔去。
“将军,敌将来信,请战。”
方无璧也在后面紧跟着,一脸不信,“又来一场将战吧?他们西狄还真玩不腻?”
结果帐中杨左一脸摇头苦笑,“这次来信的是逍遥侯,不是一个蛮将,更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