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功成 第二部 现——洪原蛮荒
洪原蛮荒  发于:2011年0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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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李全听了也浑身打颤,不敢看身后之人。翼州之战,并非如将军所说,西狄毁约挑起,而这幽州怕也是如此。

自始至终,散布传言说西狄来犯的是大金,让西狄背上黑锅率先起兵的是大金。于是,率先毁了十年盟约的,依旧是大金……

知州盯着李全的表情,带着讽笑,“是啊,能带在侯爷身边的俱是他亲近之人。小子,这仗是你家将军要打的,要讨粮,你向他讨去。”

“知州大人,”赵兵头嘴角挂笑,抖腿抱胸的似是地痞,可眼里,俱是沙场上的狠戾,“您好歹也是咱们将军的先生,看着他长大的……您就忍心,再看着他人头落地?”

知州身子一僵,也只有紧抓着他的李全感知到了。李全明白,去幽州驱敌是圣旨,打输了难办,不战而退,更难办!这是相爷与江爷,使得绊子,逃不得。

而眼前的老者却闭上双目,似是不愿看般,说出一句。

“翼州前年大旱,三月滴水未落,颗粒无收。数百村庄受到泼及,尸横遍野,满目疮夷。上千百姓饿死,渴死,上万子民流离失所。下河、祈苍、慕野等地,几尽灭村!”

声音一顿,这位老者依旧不愿睁眼,怕是睁眼,又是满目的惨剧。而李全,跟着他抖着身——他想起来了原先,他和妹子没这么清苦,可那次干旱连附近野食都无,近乎让自个儿以为得带着妹妹一起下地寻爹娘去了……

老者苍劲悲凉之音,又缓缓响起,“那时,朝中却无粮。为何?只因那官粮早被征远军带去南蛮,收复南夷!”

话音陡然一转,似是平地惊雷。“我与相爷,东奔西走,好不容易从幽州各地高价断粮想送去翼州,可谁知……”

猛的,眼前老者双目暴睁,血丝迸裂之际怒瞪着坐上将军,似是对着不共戴天仇敌一般,“可哪知,哪知整个州际之中连个可运粮的壮丁都无!为何?只因被征远军征去攻打西蛮!”

“……”樊落坐在上位,轻颔首。南夷之战耗时三年,让大金版图扩张千里,一跃为四国之首。

“侯爷!”知州猛的拍落李全搭在其肩之手,跪地前仆几步,“您不知!您不知!当您在南蛮边境奋勇杀敌酣畅掠境之时!您可知,我和相爷带着一群老弱妇儒,搬着灾粮赶至幽州之际,见着的是什么!”

“那是一片修罗之境!人性泯灭,再无还转。地上野兽食人,天上秃鹫食人!甚至于连人……食其父,食其母,食其子……”

“侯爷!您承位十年便征战十年!今时今日,国库空虚,人丁薄乏!侯爷!这仗,不能再打了啊!为了黎民百姓!更为了大金国运,这仗真的不能再打了!”

说至最后,老者竟声声哽咽,捂着自己眼,趴俯在樊落的脚边,低声抽泣,“侯爷,退兵吧!别再挑起祸事,让百姓们过几年安生的日子吧!大金……快空了……”

最后数声,悲凄之意竟似绕染而上,在这大堂之中久久不散,充斥耳际,令李全只觉得胸口某处生疼生疼。

李全与妹子所呆小村紧邻幽州,才得以苟且。那,其他的呢?那时李全根本就无暇想着那些有的没的……

将军与相爷之事,他并不介入,因为他以为那是在朝堂之上,与他这些百姓无关。可现下他才略微懂了些——朝堂之上,关乎着便是他这样的百姓!

于是,李全唯一能做的,便是呆呆的盯着那依旧端坐在主位望着伏在上的知州,神情淡然,不知在想什么。也似乎,无人能猜出他究竟在想什么……想到这,李全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荒,荒谬!”一暴吼打散了李全的思绪,方无璧气急败坏的冲至知州面前,对着他大嚷,“妇人之仁!妇人之仁!你可知西狄数十年来一直对大金虎视耽耽,这几年修身养息之际怕早已储足兵力只盼有朝一日让他们的铁骑必将再次肆意践踏大金疆土!”

方无璧似是气急,抖着手直嚷:“可你,你们!你和丞相却只想着什么议和,贪图安逸!让我爹和樊兄如此为国殚精竭虑的,铲除隐忧的,可你们却,却……”

声音一哽,直指知州,“祈府知州,前礼部尚书禄游!你可知罪?”

“下官无罪!”禄游直起身,双目赤红,腰板直得仿若可驮天地,“下官和相爷为的是天下百姓!”

“那我们就不是?”方无璧反驳。大堂之上,唯他一人怒气冲天。而反观一旁赵兵头及军医等人,似是与将军一个模子一般,默然不语。

而李全,则是不知该说啥。只是任着两人前堂争吵,这眼依旧不离开将军,神色莫测。

直至方无璧又吼道,“只是一两个村子而已,数百人与大金子民相比,只是小……小事……”最后一声竟似噎着般,只因他无措的望着那平时憨傻的小兵,竟一脸怒意的瞪着他,双眼圆瞪,似是要生吞活剥一般。

方无璧心中一震,呆呆的看着小兵,剩下的话便噎入口中,怎么也发不出声——他觉得他的话似乎没错,可为何李全却……

正在此时,原本端坐堂前的将军突然起身,一袭锦衫纤尘不染,身姿颀长顶立于天地。他微垂首,望着禄游,问:“借?”

禄游眼中闪过一抹痛意,暗咬粮,“下官无粮可借!”

“……是吗……”突然,将军竟幽幽一叹,似是放下重担一般,“那,禄游,无用之物!”

“将军!”

“锵”一声,利剑出鞘,樊落执起长剑挥手竟自下而下直劈禄游!

“喂!傻子!”方无璧大叫一声,却为时已晚……

青锋三尺直劈禄游面门,后者仰面朝天,腊黄老脸神情翩转,似是悔意,似是痛意,又似是谓叹。

最终化为一片虚无,仰视堂上巨匾——以民为天。

“嘀嗒”数声,血珠沿着银亮剑身婉沿而下,直滴青砖。溅起红意似是绽放血莲,妖娆而诡媚。

樊落低首,李全抬头。四目相交之间,樊落知道为何这剑没有劈下——千钧一发,李全跪在禄游身前,双手紧握剑峰。

44.不悔

是李全挡下了那剑,双手伤痕尽裂,血珠滴落青砖之上,满目芬华。这,令樊落想起一物——幼时那只琉璃兔。

那个借母亲之手摔落的无用之物,迷离之光似是坠地星尘,同样的万般光华刺疼了樊落的眼。自那日起,他便只知这世间唯有两物——有用,及无用……

而此时,挡在自己剑下之人,究竟是有用,抑或无用?樊落不知……

“樊兄!”方无璧在一旁急了,他想提剑却又怕更伤了李全,结果焦急之下只能在一旁劝着,“这,这小子又犯傻了!你也知道他心软!老喜欢哭!”

可方无璧却未见,李全现下眼中除了愤恨之外,再无其他。

而区军医也似是看不过去一般,奔过来按住李全双腕,低喝着,“李全!快松手!你想这手废了吗?”

可李全却似听不见般,只是直直的盯着上端的樊落。盯着他那斜挑入鬓的眉眼,秀挺而立的鼻端,以及透着凉薄的浅色双唇……

李全神色闪烁,眼睑轻颤,渐渐的似是手中之痛终于弥盖全身,这眼中赤红才渐渐消去。

低首,李全不敢再望将军,双手依旧紧抓剑身,利刃入掌浑然未觉。只是闷着声,低嚷着:“将军,他是您的先生。他,是好人……”

樊落冷声回他,“只是无用之人。”

摇了摇首,李全也回,“将军,这人和物,不能只以‘有用’及‘无用’而分……”

“那如何而分?”

“……”李全没有应声,只因他也不知该如何分辨。

樊落见李全不答,也不多问,只是自高而下视着那头狗咬似的短发,又看着禄游脸上的那一片死寂……陡然之间,他松开了剑。

“赵四。”

“小的在。”

指着禄游,“曝于城下。”

赵兵头侧着脑袋,“将军,您的意思是让知州大人曝晒于城门之下吗?罪名是……”

“违抗圣旨,私藏军粮。”

“是。”赵兵头咋着舌,一县的知州就这么被大大咧咧的丢到太阳底下,不吃不喝的还一身老骨头,不知能撑多久。

“知州大人,咱们走吧?”蹲下身,赵兵头对着那人好言劝着,“您还是交出军粮吧?不然将军可真会把您给杀鸡儆猴的!”这样,既做给附近的县官瞧,也做给都城的相爷看。

可禄游却不回他,只是那眼定定的望着眼前冰雕似的人。

“侯爷,”仿若一瞬间便苍老无力,嗓音嘶哑的问,“您还记得小时候先帝御赐给您的那只琉璃兔吗?”

樊落没再回他。

于是,他又自嘲般的低语,“是啊,您一定是忘了……可下官不会忘,下官至死都不会忘!下官一生唯一所悔之事,又岂会忘了?”

“……”这时,樊落眉尖才稍稍拧起,猛一挥手,“拖出去。”

赵兵头自然从命,押着禄游出了这小屋。而李全,依旧低垂着头,跪于地上,手中握着将军那把赐下的剑,似是死了般不发一语。

樊落又盯着他看了许多,然后跨步走了过。盖满寒霜的面上无人能看透,只是眉间那点红映,似乎深了些许。

等樊落走远了,军医和方无璧才敢上前,小心的松开李全的手,夺下了那把剑。

“我说你傻了啊!将军不会真的杀了那人的,只是吓吓而已!”方无璧气不打一处来,用扇子猛敲其脑袋。

李全缩了缩肩,习惯性拿手摸脑袋,结果被区军医一把抓住。从怀中取出干布涂上金创药,给他包上。

“李全,自个儿的身子得自个儿护着!”军医有些生气了,手劲重了一些,“前一段日子这伤还没好透,又胡来!下次把你这手废了,看你找谁哭去!”

“喂!大胡子,怎么说话呢?”方无璧看不过去,好歹这李全是他亲点的“友人”,要骂也只有自己能骂。

军医眼一瞪,“我说的是实话。”

“那不会婉转一点儿?你当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皮厚肉躁的,怎么戳都戳不破的?”

“你!”

“我……”正当两人看似又要闹起来之际,一直低头的小兵发了话,“我,我只是不想将军后悔……那一剑下来,不死也半伤,将军会后悔的吧?”

握剑的人最清楚,将军那剑下势要使就没收力,即使后头偏了没往那面门上砍,可若砍在肩上也是极重的。

“真的?”方无璧摇着扇子问。

……半真半假……

李全搭拉着脑袋,外人便看不清他究竟在想啥。其实方才冷静一下,才觉得自己还真傻——你能和一个从小到大锦衣玉食被人捧着的公子哥说清啥叫饿吗?他们一顿早膳抵上穷人家几年的花销。

再反观赵兵头还有区军医,李全便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于冲动。知州大人没说错,可是方军师说的似乎也对。家国之家如何取舍?只是,李全觉得该生气的时候,自己还是忍不了……

“是真的,我怕将军后悔。”李全觉得自己不算撒谎,一半一半而已。

“哦……那你这小子的心还是向着樊兄的……”方无璧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道:“那你待会儿哄哄他去就成了。你看,你刚才这么违抗军令了,樊兄都没罚你,不会有事的。”

李全身子一顿,乖巧的点了点头,然后谢过了两人便退了出去。只是那一夜,李全躲在一间空屋子里,没去找将军。自然,樊落也未来找他。

冷风透着破窗吹进来,李全奇怪着,在营地里都没觉得冷,怎么在这个大城里却觉得寒风刺骨,连心窝都能冻住似的。

第二日,赵兵头才把知州大人押到了城门之前。官兵大惊,而赵兵头自是狐假虎威的掏出将军的令牌还有圣上的旨意,俨然便把自己当成了那隐于乡野的钦差大臣。

他摇头晃脑怀脸痞相的说,“你们大人通敌叛国,把军粮都藏起来了。识相点告诉咱们究竟藏哪了?不然……嘿嘿……”笑得一脸山寨头子。

守城的军士自然不理,冷眼看着,“我相信咱们的知州大人,他绝不会叛国。”说着,执起手中长矛,一副想上前拼命护主的架势。

赵兵头依旧面色不变,抽过属下递过来的一把刀,晃晃悠悠的架在知州大人的脖子上。“嚷啥嚷啥?怎么欺咱们人少?”瞄了眼手下,人是少了一些,不过个个以一抵十。

当然,赵兵头觉得自己是个内敛之人,犯不着如此显摆。便遥手一指西南方,“征远侯十万大军在那里候着呢!老哥,您可得悠着点啊……”

一席话,说的那城门将士脸色黑红相交,好不热闹。

后来,又是同一番话,对着这沂府满城的百姓说。自然,更无人信。

“大人不可能叛国!他为这连自家的老本都捐了连三餐都不继的好官,怎么可能是叛国贼!”群情激愤之下,有人甚至拿石头丢赵兵头。

而恶人自然当到底,别人丢着他一块,他便也捡起石头,丢在全身五花大绑的知州身上。被打得满头包之际,终于没人敢再出手了。

他们不信,整个城里的百姓不信他们的大人会投靠西狄——只是,为何大人跪在那里,始终沉默,不发一语呢?

樊落当然也不指望他们能信,说了,这只是杀鸡儆猴。而最紧要的,便只是引得某人心软,套出军粮所在。

于是,这知州大人拖着一身的老骨头,穿着官服便在人来人往的城门之口,挺着腰板的曝晒了三日。

今个夜里,是轮到李全值夜。偷偷的,向军医要了些治伤的药,还找了几个饭团。军医打量了这小兵半晌,便一声不吭的把压箱底宝都掏出来了,拍着他肩,“小心些。”

李全一笑,眼眯得没了影——他知道,军医的心肠是豆腐做的。

月儿正中,万人空巷之际,李全瞅着四周没人把自己藏着的饭团和装水的葫芦递了过去。

“大人,吃些吧?身子骨会撑不住的。”

李全以为这知州会哽着一身骨气不吃,可结果倒好,对方一口吞下咬着了李全的手不说,还差点噎死了自己。

吓得李全连忙递水,拍着他背,“慢点慢点,大人,没人和你抢。”

“傻子!吃了这顿还不知有没有下顿的,能不多吃点?”知州大人喝了口水,居然还抱怨着:“怎么没酒啊?你用这酒葫芦就装水给我?太小气了吧?”

“……”李全眨眨眼,还真想把他口里的饭团给撤回来。

好在,这知州还有看人脸色的本事,连忙把最后一口吞下肚,这才笑嘻嘻的打着招呼,“呵呵,小家伙谢谢你,这最后一顿老朽吃的很舒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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