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到处乱飘，飘啊飘，就飘到了同桌的抽屉里。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那里有一个老旧的塑料饭盒，饭盒里有两个馒头，不是外面卖的那种精面馒头，而是有点硬，有点灰的手工馒头。虽然平时他总觉得酸，总觉得丑，可现在，他觉得好美……
“许谅，我饿了。”同桌后的第一句话，不是哀求不是请托，而是平淡的陈述这个对方根本没法拒绝的事情。
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看向自己，带着一丝疑惑。
“你的馒头分我一个吧。”他突然觉得跟这家伙用比较好的语气说话也不是不可以。其实他王希愿又不是个更年期的爆脾气女人，怎么可能老是对人大吼大叫。
其实许谅大可以拒绝的。他恨死王希愿了，自从他把他的食物弄没了那次起。王希愿也知道，可他还是开口了，因为他始终觉得许谅又不像自己，心肠又硬又狠毒，张扬跋扈又傲慢尖酸。他王希愿既有自知之明，又自认有识人慧眼。
一听到馒头就紧张起来的许谅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绷紧了神经盯着王希愿看了好久。
对方的肚子在他面前公然地拉响了长笛。
许谅又咬住了下唇。他在烦恼。王希愿也看出来了，混世魔王识时务地放低了姿态，摆出一星半点的可怜劲：“我饿了……没吃午饭。”
果然对方上了当。尽管是不情不愿地拿出饭盒，可馒头还是递到了他面前。
王希愿估计这辈子没这么狼狈地吞咽过一个又硬又丑又冰冷的馒头，为了不让老师发现还千辛万苦地躲在竖起来的课本后面啃咬。跟巴掌一样大的馒头仅仅用了不到半分钟就被解决完毕，冷冰冰的面从食道滑下去，嘴巴里还留着酵母和面粉的味道，空荡荡的胃却已经有了被治愈的感觉。
他满意地转头去看许谅，正想赞扬他的救驾有功，却看对方一脸沮丧的表情，又把那些好话吞进了肚子。哼，臭小子，一个馒头至于要你的命么！
下午的课总让人昏昏欲睡。本想着下课再去楼下补充空余的胃袋，结果王希愿脑袋一搁在桌子上，就沉睡到了第二节下课。
任课老师叹着气从他身边走过，王希愿摸着肚子，忽然发现这小小的馒头居然奇迹地让他撑到了现在都没觉得饥饿。
他转头去看许谅，正在埋头写东西的少年无意识的咬着大拇指，川字型眉头又露了出来。
“许谅，你的馒头是谁做的？”他不经意地问。
没回答，那家伙写得认真。
“许谅！”他提高了声音。被吓到的人的眉头从川字变成了八字，那双乌黑的眼睛呆愣地看着自己。
“你的馒头谁做的？”他努力让自己语气好点。
“……我。”他说完，王希愿的眼睛瞪得比他的还大：“你？！你小子自己做馒头？！”这不是只有厨师或者中年妇女才会做的东西吗？
许谅抿着嘴，没回答，扭过头继续写作业。
还在惊讶中的王希愿真后悔自己怎么狼吞虎咽掉一个奇迹，要是能留下来，他非要亲自解剖一下这个初中男生做的馒头。
第三节自习课的时候，王希愿在做作业。忽然熟悉的“长笛”声响起，他眨眨眼，看看自己肚子。
不是它在叫啊……奇怪地左看右看，最后把视线落在脸蛋微红的许谅身上。
咕噜噜。咕……咕噜。
那张脸更红了。
王希愿想笑，突然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你的馒头呢？”
“吃了。”紧紧握着笔的少年没看他。
“什么时候吃的？”
“第二节课上课。”
平时他都要吃两个馒头。第二节课吃一个，第三节课吃一个，然后慢慢地走回家，做完饭后，估摸着至少要到六点半才能吃上晚饭。王希愿是知道的，因为这家伙的作息规律得就像一个机械人，从不改变习惯，也从不改变自己生活的路线。
如果不是自己的分食，现在的许谅也不会露出这么弱势的表情。
如果王希愿坏一点，他大可以嘲笑对方，然后很无耻地买一堆好吃的再“恩赐”给他。
结果是王希愿跑去楼下买吃的了，一边自己啃半个面包，一边将另一个面包塞给他：“暂时先还你这个。快吃。我也饿了。”
许谅犹豫着接下面包，见对方瞪他，才慢慢拆开包装，嘴里嘀咕着：上课时间你怎么就能跑到楼下买吃的呢？
王希愿得意地哼一声：也不看我是谁！
他是谁？他是骄傲的王希愿，威风八面，嚣张跋扈。
所以许谅从来不去碰他，就怕像碰到一团火焰，不小心就把自己烫了，或者把自己烧着了，那多不划算呀。
他只想乖乖地度过这个还算风平浪静的初中生活，然后考上好一点的高中，再考上好一点的大学，自己挣钱，别说什么结婚不结婚了，先养活自己，每天都能吃到饱，那就够了。
那个叫王希愿的，是个幺蛾子，碰不得。碰了就要挨饿的。
许谅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想。
第 28 章
从那天起，王希愿要是带东西吃了，总会给许谅一份。也许是总觉得欠了对方一份雪中送炭的情，也许是对许谅啃咬拇指的表情太过印象深刻，也许仅仅因为他就坐在自己身旁。总之，王希愿爱吃巧克力，许谅也会吃上巧克力，王希愿爱吃太妃糖，许谅的桌子里就会有太妃糖。
可许谅竟然不干。第一次还会推挪着接受，第二次皱着眉头拒绝，第三次，干脆就摆回对方的桌子上。
王希愿怒瞪着这个不识好歹的穷小子，问：不喜欢？
许谅紧抿着嘴不说话。
他的抽屉里的馒头已经吃掉一个，差不多是时候吃第二个了，可他居然宁可吃又冷又硬的酸馒头，也不愿吃自己的瑞士白巧克力？！王希愿气得牙床都在发痒，用尽他所剩无几的礼貌继续问：你不爱吃？
许谅摇头，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终于抬起眼皮，看向他，慢慢地说：“无功不受禄。”
……居然用起成语了！王希愿猛地一拍桌面，死死瞪他。
其实许谅并不是胆小鬼。如果他是胆小鬼，早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被欺负得痛哭流涕了，哪还会在王希愿欺负他的时候，扔凳子警示？
他只不过懒得去抗争而已。只要不伤筋动骨，许谅同学是不会大动干戈的。
因为他怕肚子饿。骂人、打架、激动，都会让他的肚子迅速鸣笛警告，他试过几次，不敢再试了。学校不是厨房，没有随时能拿来烹饪的材料。
你看这个叫王希愿的，瘦瘦高高的身材，吃的比自己少，动得比自己多，脑子有时却不怎么好用，估计就是养分供应不足的缘故。许谅心中毫无恶意地想着。
对方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把他同情的眼神当做蔑视，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学电影里黑帮老大的模样，龇牙咧嘴地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呼吸有些困难的许谅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盯啊盯，盯了一会，得出两全其美的方法，于是从他那里拨拉回那堆巧克力，说：“这次我收下，谢谢。下次不要再给我带了，无功不受禄，真的。”
他的语速总是有些慢，声音也缓和，吐字却很清晰，这样的孩子本质就是个风雨不动的慢性子。王希愿这样的爆脾气遇上他，就像拳头打上一团软棉花，只能泄气。
看着对方慢慢地撕开包装纸，一点点地咬着那几块价值不菲的白巧克力，王希愿投降了。
想对他好，他偏给你上眼药。想对他恶，他偏哪里都不坏。
这种人，招惹不得。王希愿把头拧回来，决定不再纠结于此事。
像王希愿这样大出风头的男孩子永远都是被追捧的对象。初中三年，王希愿的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比春天的韭菜还要厉害，但凡是男生们略有耳闻的漂亮女生，都多少跟这位王大少爷有过说不清道不明的绯闻。
按理说这样招蜂惹蝶的家伙在初中多少会被高年级，或者不良少年给盯上，可人家就是命好。不但红颜知己遍天下，就连结拜兄弟都能组个足球队。
据那些兄弟们讲，王希愿这个人，够义气，也不假清高，有时坏得够品位——请自己斟酌雅痞与地痞的区别。
王希愿成绩也不差，总是能保持中等偏上，因此老师也耐他不何。
中学时有实验课，很简单的那种，比如基本的化学反应，还有基本的物理实验，王希愿最讨厌这类的课程。明明简单得根本不用做就知道答案，偏偏老师还老是重复“实践就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种对考试分数没什么意义的话语。所以实验课他总是抱着胸翘着二郎腿看别人怎么把实验器材变玩具的那类人。
许谅与他同桌，实验课自然与他同组。每次实验课，许谅都乖乖地做，慢慢地做，做出来的化学反应、简单电组，全是老师看了都竖大拇指的。因此王希愿每次都能沾光，实验课全部满分。
他一直不在乎。
不在乎到了期末考，那次的物理糟糕了，56分。王希愿心想，TNND聪明的老子第一次不及格。结果刚要烦恼怎么回去糊弄家人，老师就找他到了办公室。
王希愿啊，这次没好好复习吧？算了，我就知道你这混小子肯定是抱佛脚的那种。不过实验课做得不错，给你加4分，下周就不用补考了。
王希愿抱着突然及格的试卷，冲进教室找许谅。当时许谅正在吃馒头，一口一口地，像是只撕咬着玩具的猫。
王希愿站在他旁边，看他吃完馒头，才问：“你想吃什么？这次我有理由请你了。”
许谅抬起头，那双猫儿一样圆的眼睛愣愣地盯着他，眉头塌成八字。
“你想吃什么！我物理及格了，托你的福。”他很坦然地说出原因。
许谅动了动嘴巴，过了一会才发出声音：“……小龙虾。”既然有理由了他干嘛拒绝？
“哎？”
“麻辣，麻辣小龙虾。”许谅低低地说。
“……不吃别的？”这东西的价格便宜得过头了吧！
“味道好，但肉少……”他简短的解释。全部的意思应该是：虽然好吃，但是肉太少了，不划算，平时基本不舍得吃。
王希愿哼哼两声，头一仰。“……走，放学就去！”
麻辣小龙虾很好吃，好吃得王希愿从此对许谅多了两分感情。
那里面有因为第二次被雪中送炭而产生的阶级情义，也有因为许谅吃小龙虾时那呆呆的模样而产生的兄弟情义。
想来想去，他发现其实许谅不是那么讨人厌的家伙。他不爱说话，也不爱跟人交流，可该做的事情都会做，从不冒犯他人，专注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太过专注，反倒让外人误会了这个慢性子的家伙。
王希愿跟许谅说：从今以后我就罩着你了，嗯？
许谅盯着他，笑了笑，也没回应，低下头继续写作业。
可事后王希愿才觉得，到底是谁罩着谁？
那时候他威风八面，女朋友们都崇拜着他风光的那一面，总是不知道他也有凡人的一面。比如他也会不小心在回学校的路上摔得狗吃屎，比如他也会因为吃错东西而拉得天地变色，比如他也会因为换季穿错衣服而冻得毫无风度。
而许谅总是默默地帮自己打掩护。摔得全身是伤的王希愿会被他扛到校医那里，拉得站都站不稳的王希愿还是会被他扛到校医那里，冻得蜷成一团的王希愿最后仍是被送到校医那里——抱着暖水袋取暖。
许谅跟王希愿同时出现在校医那里的次数太多了，多得校医姐姐一看到许谅就问：王希愿又怎么了？
只有一次，许谅重感冒得不行了，自己爬去校医室，校医惊讶的问：王希愿呢？
整个脑袋都埋进被子里的人昏昏沉沉地说：好像在跟女朋友约会。
他不在乎。
可正在写病历的人一下就折断了铅笔。
王希愿过几天因为打篮球弄伤膝盖过来的时候，被恶狠狠地涂上了碘酒，而不是没那么疼的双氧水。痛苦惨叫的少年抱着膝盖含泪说姐姐请对我温柔一点！
扛他进来的许谅则坐在边上，喝着校医姐姐给的光明酸奶，专注地看着墙上的经络图。
校医姐姐笑着问：许谅喜欢医学吗？要不要以后读医学院？
咬着吸管的少年回过头，很乖地回答：不讨厌，但是读医学院的话，吃饭就会吃不下了，我听我们院子里的大学生说的。
校医姐姐笑得僵硬：那你将来想做什么？
许谅想了想：脑力劳动者，因为运动多了容易饿。
……一室静默。
升上了初三，许谅读书读得更专注了。他说要考上他们这里最好的重点高中，因为那里的奖学金很高，他妈说省下来的钱可以买很多天的肉。
王希愿自然不屑奖学金。可是他又不能让自己挂上一个草包王子的名号，也只能乖乖地抱着课本在那里读啊读，读得不爽了就趴在桌上侧着脑袋跟许谅说话。
许谅反应总是很慢，而且专注起来管你大骂还是大笑，脑袋都不会转一下。可就是这样，王希愿反倒喜欢跟他交流，不高兴的唠叨，很冷的笑话，愤世嫉俗的废话，都能跟许谅说，说完以后，如果他听进去了一部分，会在休息的时候跟他说他自己的看法。还是很慢，还是很单纯，可就是毫不带任何偏见，也不是不动脑的那种愚蠢看法。
王希愿觉得很舒服，就像跟一个有脑子的树洞说话一样。
结果中考的考试成绩下来，王希愿的分数还是跟那所学校差了将近二十分。不过王希愿家有钱，这二十分自然是用钱给搞定了。重点高中都有借读生的名额，其实说白了就是给那些达官贵人们动用关系和金钱的余地，免得老师为难家长为难。
所以，高中的时候，王希愿跟许谅又在一个学校见面了。
开学的时候，王希愿看到站在队伍里面的许谅，发现对方变瘦了，长高了，只是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始终没有变，还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也不跟谁说话，像一只特立独行的慵懒的猫。
那天他觉得特别高兴，也不是仅仅见到熟人的那种高兴。
周围再喧闹，再友朋满堂，他都想随时能回头，跟那个始终很专注做着自己的事情的少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说些他绝对不会告知别人的秘密。
尽管他始终觉得他们算不上好朋友。
第 29 章
高中的时候，王希愿跟许谅不在一个班。文理分班的时候，王希愿选了理科，许谅也选了理科，结果两人还是没撞到一起。到了高二下学期，学校费尽心思拼凑出了一个重点班，许谅被抓进去了，两人更是没了同班的可能。
后来回忆起这三年，王希愿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己每次下楼打球，总会在路过某个班级的时候，看到坐在靠窗位子的许谅埋头写东西。那家伙越来越瘦了，不是消瘦那种，而是脱去了婴儿肥的瘦。一张本来有些圆的脸蛋慢慢褪去稚气，变得清秀，变得好看。
如果心情好了，就趴在他的窗台上，笑嘻嘻的摸他的脑袋，等他呆呆地扭头，不解地看向自己，然后才伸手弹下他的额头，转身离开。
因为学风比较纯正，王希愿交女朋友的机会减了不少，而且他大少爷因为初中玩得太疲倦，都有些腻味了，结果导致最青春的这三年艳史大减。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许谅他们班的班花跟王希愿的绯闻最热烈了。
到最后，甚至有人找到一直在班里很安静的许谅问起这些绯闻。他抬起头，清秀的脸蛋挂着显而易见的诧异。“王希愿……跟赵……雅？”
前座抱着一丝丝希望看着他：“对啊，王希愿最近不是老趴着窗台要你帮他补习吗？你们关系很好吧？能不能问些内幕？我死党追赵雅追得都快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