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有的发现都是在无意之中成就的。
对于我和安德烈的那段双人舞的插入,编导大人古雪夫竟然也没有丝毫的异议。于是我就这样失去了我得天独厚的旁观位置。因为我是和安德烈在一起练习,所以我也成了一些人观察的对象。
训练休息时,会有几个人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对我说,你跳得不错。
全都是因为安德烈,我这样想,我只是一颗折射到恒星光亮的行星罢了。不,我充其量只是一颗和他擦身而过的彗星,我将只在他身边停留一瞬,而行星是要围着他一直转,一直转下去的。我没有那个福气,只要能沾上他些微的光亮,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又是一个星期三。
还是在圣保罗的训练厅。所有人都走了,安德烈还留在这儿和我讨论一个动作。他执意要将我原来的一个单人旋转去掉,改成另一个双人动作,他的意思是要我将双臂向后伸成锐角状,后背紧靠着他胸前挂在他的肩胛上,他背着手仅用肩的力量将我举起来。向左前方走几步再接一个双人旋转。(这个动作的亲密程度请各位自行想象^_^ )
可是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我告诉他我做不到。
并非这个动作有多么难,只是因为我从没与任何一个男舞者有过这样紧密的身体接触。我真的很不习惯。况且,对方是他。说实话,我觉得很别扭,很紧张,很慌乱……说不清那种感觉,总之是相当严重的违和感。
“你到底在干什么?”安德烈的语气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林,你的话,不可能做不到的。”
他总是叫我“林”。我低着头,没答腔。
“我不知道你们中国人有什么讲究,但我想说这是在美国,我们是在跳舞,我不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他后半句的语气有些轻微的浮动,让人听不出是暗示还是讥讽。
我心中一紧。不行,我不能示弱,我不能让他看出我的任何破绽。
我抬起头,努力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是,对不起,我们再来一次。”
我看见他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他把音乐倒回去,我们从头开始。
忧伤的音乐响起来,我们的动作也随之打开,我想这是我也不陌生的乐曲,那曲调里也有我的漂泊,我的寻觅。因为那曲调里有所有人的漂泊,所有人的寻觅,我们在自己的灵魂里漂泊,寻找着一个信仰或理由,让自己去皈依,让自己去背离……
到那个动作了,我向后倒,他扶住我的腰将我微微举起,我双臂向后一伸,他同时松开了手,我向下一沉挂在了他的肩胛上,奇怪,违和感消失了,仿佛一切都自然而然,我的后背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圆润的胸肌,但我再没有难为情的感觉了。
原来,舞蹈真的是可以净化一切的。舞蹈中容不下龌龊的东西。
我有点明白我与安德烈的差距究竟在哪里了,首先一点就是:在舞蹈的神殿里,我没有他虔诚。
明了了这一点,我隐隐感觉到,他的舞蹈也并不是一个丝毫不可溶入的梦境。
音乐过后,我们停下时,他对我说:“beautiful job!”
但在舞蹈以外,我已经可以清晰地触摸我的恐惧了。我不是恐惧安德烈,我是恐惧自己。因为我已能够意识到,我的目光投射到他的身上,折射出来的,分明就是我自己的欲望。
我还摸不清这欲望的内容。但我还是惧怕这我也不明就里的欲望,
每次训练结束后,看着安德烈离去,我都得动用我所有的自持才能控制住跟上去的冲动。我不能再象他不认识我时那样无所顾忌。尽管我依然对他无比的好奇。
有些时候会有人来接他,有几次是一个中年男人,但大多数还是女人。其中经常见的是一个褐色头发的漂亮女人,后来听他们说她就是本杰明·洛克的独生女詹妮佛。听说她是哈佛毕业的高才生,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投资公司。与洛克的儿子爱德华的不务正业相比,很多业内人士都相信詹妮佛才是继承家业的最佳人选。
我看着那个褐发的干练美女,心想这才是安德烈需要的人。他们在一起是那么相配。相配得几乎容不下别人嫉妒的眼光。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陪在他身边,而我……,我和他之间充其量只有舞蹈而已。可是,即使只有这样,能和他一起跳舞已是我此生最不平凡的际遇。
一个从儿时起就牵引着你全部梦想的偶像、榜样,能和这样的人一起跳舞,你还能说不满足么?
我有意识的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后来我知道,我确实是太不知足了,对于他我想知道得更多。
因为,我离他已然太近了,在这种距离中,我也怪不得我自己了。
有一天,我们俩的附加排练结束后,他一个人坐在更衣室里没走。而且还穿着练功服,没有换衣服。
当我走进更衣室是便发觉情况不对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手肘支在膝盖上,头垂在那里,显得相当无力。今天练习时,我就发现他脸色不好,托着我的手臂也不甚稳定。
我赶紧走过去,轻轻叫了他一声,他慢慢抬起头,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病了?我心里一惊。
“林,我不太舒服,麻烦你送我到爱利尔大街的纽约洲立医院外科的霍华德医生那里去,你会开车吗?”他非常清楚地说,甚至还微笑了一下,虽然那笑容也很无力,但多少缓解了我的惊慌。
我稳住心神摇摇头,说我不会开车。
“那没办法了,只好叫出租车。对不起,可以扶我出去吗?”
看来他还是相当地虚弱。我迅速帮他披上外套,将他的胳臂绕在我的脖子上,用肩膀撑起他全身的重量,拿上他和我的背包向门外走去。
出租车上,他很平静,并没有很痛苦的样子,这使我稍稍安心,他让我用他的手机打电话到霍华德医生的办公室知会一声。
一下车,在医院的正厅,我扶着他,老远就看到一个光头的黑衣男人向我们跑过来。我听见安德烈微弱的语声:“飞利普……”
等我看清来人的面容,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显然他也还认得我。但只是简单的点了一下头,便招手叫来担架。
“飞利普,用不着这么夸张……”安德烈似乎和他很熟。
“你只管躺着就好了。”被他称作“飞利普”的男人又转过脸对护士们说:“把他推到楼上去。”
难道他就是霍华德医生?我跟着他们走进电梯,心里暗暗惊奇,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坐在诊室门外的走廊里。我想起就是三天前我去邮局取包裹的途中遇到的事情。
当时在地铁里,我就发现有人在盯着我。当我上车之后确认盯我的就是坐在我对面的光头男人时,我不安的感觉油然而升,因为早就听说关于美国治安的一系列传闻。而关键促使我不安的是对面男子的打扮。
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牛仔裤和一双看上去非常厚重的靴子。背着一个五颜六色的破烂帆布背包。头刮得非常亮,更让人过目不望的是他的左耳和左边的鼻翼上,都带着闪闪发亮的环。
我观察他的时候和他正在看我的目光有瞬间的相撞。可不知为什么躲开目光的竟是我,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反而更加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一阵阵发毛。下了地铁之后不禁加快了脚步向繁华的大街走去。
谁知他竟然还不急不徐地跟在我身后。我真的开始慌了,他没道理在大白天里在这种地方抢劫吧?况且抢我这等中国穷留学生也是否太没前途了?我无法回答自己的疑问,只能走的更快。闪身进了邮局的大门。
还好,他没跟进来。我暗松一口气。
我拿完包裹之后,刚走出大门,一声极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滑破了空气。紧接着是几乎震破耳膜的撞击声。等到我的眼睛调整好焦距时,十字路口上一辆雪弗莱已经拦腰撞定一辆四排轮的货车。
一瞬间,整个十字路口沸腾了。后面的车由于刹车不及有四辆追尾,不到30秒,十字路口所在的整个街区的交通陷入了全面的瘫痪。三分钟之后,值勤的警察象雨后春笋般地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都在大呼小叫地管制交通,疏散人群,打电话叫救护车,并从车里搬出受伤的人。总之,现场总算还没乱到一塌糊涂的地步。
那时只听见一个警察大声喊,“救护车怎么还没到?这边有人不行了!”
另一个拿着对讲机的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救护车塞在前面的街区,他们正徒步赶来,大约要20分钟……嘿,穿黑衣服的家伙,离开那儿,别添乱!”
我寻声望去,看到被吼的人正是一路跟着我的光头,他正要往车祸现场走去,我想他该不是会想要顺手牵羊吧。我不禁往前挤了挤,站在围观的人群里。
一个警察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说你呢,离开这儿。”
“我是医生,让我进去,那个人不行了。”光头的脸上既没有紧张也没有焦虑的神色,却是一幅露骨的玩世不恭的表情,再加上他耳朵和鼻翼上的惹眼饰品,他的话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
警察依旧拦住他,“我们没空陪你玩……”
“这是我的工作证明。”他从上衣兜里拿出证件,送到警察手里,一闪身走进去。不过他并没有去警察认为很危险的那个血流满面的女人那边,他探视了一下躺在地上痛苦嘶喘的老人便起身叫警察帮忙搬出第三辆追尾车里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昏迷而已。
那个不相信他是医生的警察在一边指手画脚地让他先处理伤势较重的伤员,被他一句话挡回来。
“他还可以撑十分钟。”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左边只有进气没出气的老头,便在中年男人的身边跪下来。伸手探了一下颈动脉,又翻翻眼皮。便将双手握成拳头,抡起胳膊狠狠地砸在男人的胸口上,七八下足以把活人打死的重击后,他俯下头听了听男人的胸腔,低低骂出一句“狗屎”。在以不可思议地快速动作从他的破包里掏出一个象是医疗包的东西后,他取出并戴上一幅胶皮手套,又拿出一把手术刀。
接下来他做了一件将所有警察和围观者吓得呆立当地的事,他一把撕开男人的衣服,手术刀用力地向对方的胸侧肋骨切去。大概切断了四根肋骨后,他竟然把手伸进了那人的胸腔!!
他一脸轻松地做着他的恐怖动作,警察也不再阻拦了,因为他们也都看出来这是一次利落到完美的体内心脏按摩。我虽然曾经听说过这种血腥的抢救方式,但从未亲眼目睹。
他全神贯注地捏着那人的心脏,20秒后,伤者恢复心跳。抢救全程仅仅耗时一两分钟。
他极迅速地检视了全体七名伤者,不顾那几名浑身是血伤势极惨的人,很不耐烦地看了看表,似乎在抱怨医疗队的速度后,蹲在了那名呼吸困难的老人身旁,从包里掏出一支很大的针筒,也没有消毒一下子就扎进了老人的锁骨随后利落地拔下针筒把针头留在了老人的身体中。但老人原来胀鼓的胸部渐渐沉了下去,痛苦的表情也缓和很多。
之后他朝曾经推他的那名警察要回工作证明,后者的态度已经是转了720度的弯。
“对不起,医生,误会你了。”
他象是没听到对方的道歉,正眼也不看他地丢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如果五分钟内医疗队赶到,就不会死人,提醒那些乌龟们,刚刚的那两个人也许会感染,但死不了,剩下的就看他们的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似乎看了我这边一眼,然后转身背上他那只破烂包,施施然地走了。
说起来外表怪异的人在美国并不希奇,可是外表怪异的医生大概是很希奇吧,要不然怎么连美国警察都会误会他。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外表怪异的医生竟然和安德烈也认识,而且好象还很熟的样子。
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正感慨世事的不可思议,那位怪医从诊室里出来了。
“来,请到我办公室里坐。”他非常简洁地邀请。
“他没事吧?”
“不要紧,只是突发性贫血罢了。”
他带我走进电梯,“对了,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他向我伸出手“我叫飞利普·霍华德。”
“我叫林桑,见到你很高兴。”我握住他伸出的手。
来到他的办公室门前,我真的彻底楞住了。这是主任办公室。门上挂的牌子上清楚地写着:外科部主任 飞利普·霍华德 医生。
看到我的表情,霍华德医生轻轻地笑了。显然我并不是第一个如此吃惊的人。这个从打扮到举止都有着超出水准以上的怪异的人竟然是一家著名州立医院的外科部主任??美国这个国家怎么了?
现在想想,霍华德医生真是我这辈子里在最短时间里给我意外最多的人。包括我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次意外。
后来跟他比较熟了之后,他是这样对我解释他的装束的:“剃光头是为了手术时可以不戴帽子,因为平时手术太多了,所以总是戴帽子会很麻烦。”
“那手臂上的刺青和耳环还有鼻饰是怎么回事?”我不怎么留情面地提出了他也许是无意间回避的问题。他事实上是个很随便甚至很随和的人,所以和他说话不必有那么多的禁忌。
“那些纯属个人爱好,又不会妨碍工作,我为了工作已经牺牲很多了,你看我都没有戴那些漂亮的戒指和手镯。现在这样敬业的人已不多了。”他似乎有些委屈地说。工作时间以外他很少用正经的语气说话。
他那天说这番话的时还没下班,我看着他身上的那件印有“乔那森·金”(美国当时一位造型相当疯狂的摇滚歌星)的T恤衫,心算着神经不好的病人因此而受惊吓的机率,对他的话从心里不敢恭维。
这个人仿佛注定是为了用意外打击我而存在的。从第一次正式见面开始就是这样。
走进办公室之后,他往写字台上一坐,用一种让我微微感到不自在的目光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遍。不知为什么,他看我的时候眼神有些怪。
“我没猜错,你果然是跳舞的。”他说。
“哎?”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冲着我裂嘴一笑,笑的时候显得更加不正经,“上次在地铁遇到你时,我就觉得你是跳舞的,不知不觉就多看了你几眼,不过好象是吓着你了。”
“啊,不,没有。”我感觉我在气势上已经彻底输了。
“其实上次我真的不是有意尾随你,只是碰巧同路而已,没想到还碰上一场倒霉车祸,还有那个白痴警察。”他低头看了看我没来得及换下的舞鞋,鞋帮上的“L·S”字母稍有些脏。
“你知道吗?你和他很象呢。”他的眼睛里象是浮起了一阵雾似的,潮湿得我心里下意识的一颤。
“谁,我和谁很象?”
“安德烈啊,”信口说出这个我只在心里才能叫的名字之后,他的眼神锁定在我身上,“要不我何必盯着你看,你别摆出那样的表情嘛……我指的不是长相,你身体上的感觉和他的很象,所以在人群之中特别的显眼,我第一次在除他以外的人身上发现这样的感觉。”
“可我没想到你们原来认识,而且你还是和他一起跳舞的。哼……”他似乎有些落寞地一笑,“这个世界也太小了。”
霍华德医生的外貌可以用四个字加以概括,那就是——“不象好人”。事实上除去他特异的气质,他并不是一个难看的人。甚至眉眼之间还可以称得上是俊朗。只是不知为什么,他这个人从里到外就是透着一股子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