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象那个人,我原本以为那也只不过是一次短暂的逗留,却没想到成了永驻。而且等到我发现的时候,那已然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穷极一生,也休想忘得掉了。
……好吧,我想现在应该可以说一点了……有关那个人的事。
既然已经决定要记一辈子了,就得习惯去回忆这件事,不能因为怕痛就一直逃避。
真没想到,有些事仅仅是回忆,也会有疼痛的感觉。
对,就是我心中最不见天日的那个秘密。
现在虽然还不能和盘托出,但我想至少可以说一点儿了。
其实就是我十二岁那年的一天,那一天和别的日子一样,本没有什么事可值得纪念。
我象往常一样走进客厅去拿衣服准备练睡前功。
我妈正座在电视机前看一盘录象带,是孙老师的爱人从美国寄回来的。是由全美十家著名企业联合赞助的舞蹈公演的实况。
电视屏幕上是一个男孩在跳舞,我看着,就那样没法把眼睛移开。
我记得看完后我问妈妈,他是谁,妈妈说他叫亚历山大·安德烈·柯兹尼雪夫,是俄裔美国人,十七岁,是这次公演中最受人瞩目的新人。
她还告诉我,他跳的就是著名的芭蕾舞《牧神的午后》
说出来也许没人信,这盘带子我翻录了9遍,带在身边13年,早已记不清看了多少遍。
这支舞蹈并不是他最出色的作品,但却是最初直契我的心灵。当时就觉得一种感觉劈头盖脸的压过来,我还没来得及躲,就被他捕获了。
我平生第一次知道,跳舞原来可以跳成这样。他跳得那么不经心,又很诱人。关键是还有一种我摸不透却又感觉肯定存在的情绪。就是这要命的情绪,缠绕我这许多年。
这是我关于他的最初记忆,现在回想起来却分外的清晰。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舞姿就这样完全征服了我的心,那决不仅仅是一种审美上的愉悦。
怎么说呢?
如果没有后来的故事,只讲那时的感觉的话,我只能说他的舞蹈除了无以伦比的优美之外还隐隐地透出一种让人心碎的东西,多年之后我才终于明白,这隐约又不具体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但那都是后话了。
可是从我看到他的那天起,我确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我越来越不满自己镜中的舞姿,并开始以一种自虐的方式练功。我比以往更用力地压腿,更努力地跳跃,把更多的时间泡在练功房里。
尽管我明白他的舞蹈有一种天生的高不可攀,但我还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在冥冥之中与他取得某种接近。
我的这种心思也许当时的自己也不甚明了,也许当时只是一种单纯的喜欢与崇拜。只到这种程度,它还没有资格成为一个秘密,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它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秘密。
我认识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他,也都在帮我收集有关他的一切信息。等到我上了北舞,他也真正大红大紫之后,这种收集工作就变得简易了许多。爸爸会从国外摄影杂志上剪下他的图片送给我,孙老师也会从她爱人那里为我传达第一手的信息,另外还有很多的渠道,通过这些,我基本掌握了他的简历:
亚历山大·安德烈·柯兹尼雪夫
(我私下一直称呼他为“安德烈”)
男,大我五岁
母亲娜斯塔霞,是美国舞界昙花一现的性格舞者。
其父不详。
8岁进入乔福里舞校。
13岁丧母。
16岁被美国洛克财团总裁本杰明·洛克收养,并在其资助下进入纽约芭蕾舞学院学习。
17岁于保加利亚国际芭蕾节上或金奖。
20岁加盟纽约芭蕾舞团,成为其历史上最年轻的领舞
24岁离团,由于洛克财团的资助,成为美国当代舞界最有经济背景的自由舞者。
曾独自组织投资创作多部作品,在美国乃至世界拥有无数的舞迷。
这一份是只呈现于公众面前的正式版本,但那时我只知道那么多。在国内收集有关他的详细信息还是很不容易。可我还是尽全力收集有关他的一切只言片语,那是一种极其平静的着迷状态,由于一直持续而且从未间断逐渐沉淀下来的习惯。原因……我自己也不清楚。[墨]
二 身边的和心里的
一个人如果没有获得对事物本质的彻底了解
他就没有权利爱或恨这一事物。
——达·芬奇
I
“牧神,是个骚仙呢!”
说这句话的人可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她叫秦朵,大我五岁。是中央广播交响乐团的首席定音鼓,一个对打击乐有着单纯热爱的女孩。她在见到我看安德烈的录象带时发表了以上名言。
“小林啊,你知道吗?希腊神话里的这个神仙就象咱中国的吕洞宾一样,到处惹风流债。还不止如此呢,他……唉!”
她说到这里很夸张的长叹一口气,用装出来的义愤填膺的表情接道:“他简直跟石头都抛媚眼,树林子里头简直没有他不勾引的东西。”
她说完看着我的表情,一副很好笑的样子。
她始终都是一个另我汗颜的的女子。而且总喜欢逗我,但没想到上面的话却所言非虚。
我去问过志高,也查了书。得到的结论是:牧神确实是一名骚仙。传说他长着羊的蹄子,生活在树林里,所有的事业就是吃喝玩乐以及和林子里的精灵和水仙女调情。是象征着畜牧业兴旺发达和繁殖力强盛的神祗。
可我的心底深处坚定不移地认为这个神的风评以及象征意义和安德烈的舞蹈可没什么干系。
但说这话的女子可是我的一位重要朋友。她是我们学校学生处代理干事秦天的妹妹,我正是通过秦天认识她的。
说起秦天,也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们舞院的一位传奇人物。
他是北大经济法系的毕业生,三年前毕业时突然萌生要考舞院的念头。据他自己说原因是北京舞院充斥美人,为了能达到赏心悦目的目的,他立志要加入这个光荣的集体。
随后在死皮赖脸大闹舞院研招办之后,他终于以非凡的决心和分数考上了世界舞蹈史论的研究生。
至此,这位自称“超级舞票”(其实他只会跳交谊舞而已)的文科生开始了他追求舞蹈的生涯。但由于天赋与爱好相背离的客观现实,理性思维优于感性思维的他更适合做应用领域的工作。无奈这位坚定的唯美主义者达定主意要终老舞院,于是他扬长避短,在校期间就在学生会工作上大显手腕,后又处心积虑地和后勤部及学生处打成一片,终于在即将毕业之时敲定了留校之事。学校领导也很器重他,现在他已经是学生处的副处长兼舞蹈史论讲师了。
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干事。
我跳《归去来兮》的时候,服装场地都是他一手操办的。我们就是那时成为朋友的。
我特喜欢他赞美人的方式。
“林桑啊!你跳得就是好!到底是有天分啊!”
他第一次看我排练就是这样跟我说的。夸人夸得彻彻底底、理直气壮。而且完全象是发自肺腑,让人舒服得不得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聪明能干又率性的人。和志高那种沉稳练达不同,他张扬得让你不能寂寞,亲切得让你不能不喜欢他。
志高自然也成了他的好朋友。
再加上他妹妹秦朵,我们就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四人帮”。
我和志高第一次见到秦朵是在他们家里。秦氏兄妹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哥哥未娶妹妹未嫁都住在父母屋檐下。秦伯父和秦伯母是对开明父母、模范夫妻,这样的父母才养得出这样一对活宝来。
那天秦天带我们到他家去玩,一进门就觉得不一般,他们家简直就是家庭成员个性空间的组合。秦伯父是医生,书房里医书满架,人体骨骼模型林立;秦伯母是京剧院的花旦元老,卧室里脸谱挂满一面墙;秦天的房间满墙海报:电影、舞蹈甚至卡通应有尽有,据说还时常更新,书架里乱糟糟堆的都是专业书籍,只有一台电脑收拾得干干净净。
等进了秦朵的房间我和志高都吓了一大跳。
这哪里是女孩子的闺房?分明就是个鼓类博物馆。
原本宽敞的房间几乎没有人的立足之地了。
鼓,全是鼓,各种各样的鼓。墙上挂着、墙角立着、地上放着、床头摆着,全是鼓。
写字台边放着一组架子鼓,书架顶上是一只象脚鼓……还有很多我根本叫不上名目。
“这只羊皮鼓是藏族人跳傩舞时候用的呢”志高看着墙上挂的一只说,“不容易找到的。”
“有眼光啊,没想到还能碰上识货的人。”
清脆的嗓音让我和志高都吃了一惊。回过头看到一个圆脸蛋长头发的女孩站在门口,一身T恤牛仔的简约打扮,正满脸笑意地看着我们。
从厨房里出来的秦天向我们介绍,这是他的宝贝妹妹秦朵,是打击乐迷兼购鼓狂,爱好旅游,目的是收集各地的打击乐器。
“你就是林桑?我大你好多呢,以后叫我姐姐吧。”她看着我笑眯眯地说,搞的我直点头。
从那天起她就叫我“小林”,我叫她“朵姐”,自从初次见面被她的气势压倒后,我就再没翻过身来。
“你叫丁志高?你眼光不错,眼睛长的也很好看。”朵姐仔细看了看志高那长长刘海下的眼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朵姐也很会夸人,还很会笑。因为我看到志高的脸居然隐约发红。
II
“你也是柯兹尼雪夫的舞迷?”秦天在看到了我的收藏品之后说,“你去没去过他的网站?”
网站?我是电脑白痴。
于是秦天带我到他家,用搜索引擎搜出了一大堆网站,全是安德烈的主题网站。当然,全是英文。
我傻了眼,我的英文一直都挣扎在及格线边缘。于是秦天不厌其烦地为我翻译。
离开他家的时候我决心以最快的速度学会用电脑,并补习我可怜的英文。
那些网站的消息对我来说丰富到几乎奢侈。可以说巨细无遗,大到作品目录,小到花边新闻应有尽有。可见美国的舞迷们迷他都迷疯了。
网站上甚至还披露他参与洛克财团业务活动,曾于某年某月某日列席洛克集团与加洲机械的谈判会。
我难以想象他除了跳舞外还有精力经商。而且他虽是洛克财团总裁的养子也没理由介入财团的商业活动,况且他除此之外并没有从商的任何经历。
网站上还说他经常与各界美女出入社交场合,曾与不少女演员和富婆有染,目前还与洛克的女儿詹妮佛过往甚密。
我试图从这些真假难辩的消息中判断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这无疑是徒劳。
这些小道消息哪里有什么价值呢?但我还是去收集。反正我就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就象着魔一样。
但在与此同时我还是过着正常有序的生活。这一点我的朋友们功不可没。没有他们无意识地正确牵引,我的双脚也许早就离开了现实的土地。
志高就教会我很多东西。他的存在总使我往理性的方向靠拢。
“林桑,我们从事的是一件非常感性的工作。但感性是很容易迷失的东西。所以我们需要理性去控制它。经过理性控制的感情才是艺术。”志高曾经这样对我说。
看来他是完全赞同黑格尔的说法,认为艺术要驯服并涵养冲动,认为艺术有能力也有责任去缓和情欲的粗野性。
他也是这样做的,他家有着堆满整面墙的书籍,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书生式的知性气息。他有了创作的冲动,总要沉淀一段时间再付诸行动。他的身上同时存在着激荡的情感和有力的控制,这二者融合成一种奇异的安静气质,使他看上去特别的不同。
我一直想知道他是怎样形成这种个性和思维方式的。他告诉我:“有很多原因。”
我不知道他是不愿意说还是说不出来,总之我很信赖他。
另外两个人就不同了。秦氏兄妹仿佛一起从娘胎里带出了一股天生的亲和力和感染力,你和他们在一起总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陶陶然地,舒服极了。如果你身边有活得象他们一样开心的人你一定不会有太过灰暗的心理。
可活得开心并不等于一帆风顺。秦天就陷入了一场命定的挣扎。
起因全是因为那张节目单。
那一年三月六号大学生艺术节上我们学校要出一个舞蹈诗组,因为三八临近所以是有关女性主题的。每个系都自己选主题自己编舞然后呈报到学校。最后定下了五个。整个舞蹈诗组的题目就叫《女子群像》
那天我和志高正在食堂吃饭。秦天拿了一张单子走过来坐下。
“正好你们都在这儿。,你们看看这几个舞怎么样?”
只看单子上打着:
舞蹈诗组《女子群像》之《庭院深深》(古典舞系)
之《烟花不堪剪》(古典舞系师范班)
之《木兰辞》(芭蕾舞系)
之《塞上琵琶》(编导班&师范班)
之《妹妹你是水》(民间舞系)
“不错啊,都是诗嘛。都是独舞?”志高问。
“哎?神了,你怎么知道?”秦天很惊奇,可我才不吃惊,中国古典文学是志高的家底。
“《庭院深深》应该是欧阳修的那首《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泪眼问花花不语’之类的,应该是讲怨妇的,自然是一个人,不然还叫什么怨妇。”志高解释。
“那《木兰辞》我知道,自然是一个人。《塞上琵琶》是王昭君,也是一个人,不知道是哪首诗?还有剩下的两个我也不知道。”秦天一向是个虚心的人。
“王昭君的话我就知道杜甫的那首‘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烟花不堪剪》是李贺写钱塘名妓苏小小的那首‘幽兰露,如啼眼,无处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这些都是古诗,我想最有看头的是最后一首,是唯一的一首新诗。”志高接着说。
“应修人的《妹妹你是水》。好诗啊。我记得有一句是‘妹妹你是水——/你是清溪里的水,/无愁地镇日流,/率真地长是笑,/自然地引我忘了归路了’这个舞有难度,不知谁编谁演啊?”
志高看好的东西自然是错不了。不过秦天也有他的见解。
“这组诗也算是女子群像了,有怨妇,有孝女,有深明大义的也有沦落风尘的,还有个纯情妹妹,可惜这些类型都不入我的眼。”
“那什么样的你能看上?”我问。
秦天咧嘴一笑,“特漂亮的那种。”
他走时说去民间舞系问问是谁搞的《妹妹你是水》。结果一头扎进情网里了。
那个让秦天神魂颠倒,发下无数个毒誓非娶到手不可的女人就是民间舞系新调来的杨竟芳老师。
杨老师28岁,比秦天还大一岁。无论谁以各种标准看都认为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我们男生背地里都叫她“民舞系女神”。
秦天的竞争对手可以以打计算,但他神醉心不乱,展开了他漫长的攻势,他不盲目,他有他自己的套路。
秦天办事最大的特点是效率,他先借着协助演出之便接近杨老师,无条件地提供各种帮助,有意无意地展示了自己的各种优点。但对方好象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
“她心中一定有什么人。”秦天对我们如此断言。
“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理由对这样优秀的男子视而不见啊。”
“优秀的男子?谁啊?”志高话音未落,已被“自认为优秀的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脖子。
从那天起,秦天开始了全方位地调查,极尽详尽之能事。这是他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