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厚厚的一沓画纸,每一张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普希金的诗。紧挨每一个字都有无限怨念,像要撑破纸张冲向天空。
薛则凡木着脸抄写,抄写,不停地抄写。身旁和脚下已经堆满了画纸,但他还如机器一般不停重复写字的姿势──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再写了!”欧阳握住他的手。
手不能动,薛则凡终於回过头。脸上一滴泪水都没有,甚至笑了一下。
但是那一笑让欧阳浑身发寒。
“不就是个狗屁辩论赛吗?大不了不去!”
薛则凡还是一言不发。
“……去承认吧。你和我从来没有过什麽,那些照片是合成的。去承认吧去跟那帮人说!那些照片全他|妈|的是假的!”
薛则凡突然激烈地亲吻欧阳。欧阳有点不知所措地借接住扑来的身体,慢慢适应了这个悲愤得让人有些疑惑的吻。小凡仿佛不要呼吸了那样,舔着他的嘴唇和口腔里每一寸肌肤。直到彼此的嘴唇都微微红肿,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薛则凡定了定神,很认真地把那些画纸理好:“欧阳再见,我要回家了。”
“小凡……”欧阳惊恐地站着小凡拿起书包,又冲他摆出那个令人浑身发寒的笑容。
“再见。”
“再见个鬼!我送你!”
小凡没说不要,也没说要。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走出门外。
一路上静得出奇。两人坐在公车上没有一句语言交流。直到把小凡送至楼门前,欧阳还十分不放心。
“明天一起上课!”
小凡看着他,点点头。
“振作点。明天我在楼下等你。一定要来上学。一定要。听见没有我在楼下等你!”
小凡转身上楼了。楼门前的声控灯亮了一阵转而熄灭,整个世界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欧阳愣了很久才转身回家。走到街角被人拦住。霍靖摇摇晃晃走出,双眼通红地盯着他,似乎要生出两柄刀来。
喝酒了?欧阳没心情打架,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突然身後一阵劲风,霍靖已经扑了上来:“你这个下三滥!”
“你他妈给我滚!”欧阳反手捏住霍靖的拳头,一脚踹向他的肚子。
两个少年打成一团。这次没人阻拦,正好打个天翻地覆。
直到双双挂彩,两个人才无力地瘫倒在街边。欧阳咳嗽了一声,嘲笑地看着霍靖:“懦夫。”
“你说什麽?”霍靖扯着红肿的腮帮子,双眼怒火熊熊。
“我说你,懦夫。”欧阳撑着墙壁坐直身体,“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麽想的?懦夫,你这个敢想不敢做的懦夫。朝我发脾气?没资格!”
“你才是白痴!经济没有独立,自己还靠别人养。有什麽资格说情啊爱啊还搞得人尽皆知?现在成这副样子你开心了?!爱不是这样的!你在拖累他!”
“我他|妈|的在保护他!”
霍靖终於流出眼泪来:“小凡不需要你保护,只需要你不再伤害他。”
轰隆隆……夏日雷鸣,雨说下就下。
回到家已至凌晨,落汤鸡忍痛脱掉衣服,一阵难受,对着马桶吐了半天。
吐出一些血丝。一颗牙松动了。
欧阳去漱口,忽然狠狠给了镜子里的自己几拳头。镜子应声破裂,血液滴滴答答顺着少年的手流下来。但他仿佛发泄不够,把洗漱台上的东西扔了一地。站在狼藉的地面喘了一阵,再如飓风般卷回屋里。水杯,饭碗,画架,笔筒,电视……
极大的破坏声此起彼伏,能举起来的统统砸到地面。举不起来的用手拽下去。一通疯狂的发泄後他坐在一片废墟上,一串眼泪默默涌出。
事情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那些小凡写过诗的纸被揉烂,又被小心翼翼铺平。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原先他认为,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只需比生活更无耻。十多年不一样死乞白列活过来?
可有了小凡,一切都不一样。
泪眼朦胧地望着那些诗,欧阳的眼神突然停住。他拣起一张皱巴巴的纸,望着上面的字慢慢屏住呼吸。
夏季雷雨有时会转为连阴雨。
比如今天。
凌晨四点,欧阳站在一座公寓楼外冻得瑟瑟发抖。
出来的时候雨刚停,不想刚一到达目的又落下了。虽然身上不停打颤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只是定定地望向一个窗子。
他觉得自己很好笑。每次都是下雨的时候在人家窗下巴巴等待。比如小凡扭了脚,比如向小凡表白,比如今天。
幸好表白那天不是在厕所,否则实在不是美好的回忆。
胡思乱想着,努力让自己不要那麽紧张。可心脏不听他的,一刻不停地收缩。
他好怕。
见不到小凡他好怕。可他不能进那个家。
聪明的人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不受欢迎。
转眼天已经大亮。
欧阳坐在街边抱住膝盖。浑身湿透,但他不想回去拿伞,甚至不想找地方避雨。
拿伞的话会错过约定。避雨的话小凡就看不到自己了。
小凡……
约好一起上学,他会如约而至的吧。
小凡答应过的──“我会一直一直在等你。”
张叔在清风小区担任保洁。
很久了。风雨无阻。每日清晨,他先在小区巡视一圈,然後才开工。
今日,他穿着雨衣走在路上,不时抬头看看前方。朦胧雨丝中有一团物体横在草坪边。张叔心里一紧,几步走上前。
草地中一片泥泞,蜷缩着的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半长的头发几乎遮住紧闭的双目。浑身冰凉,不知是否还活着。拳头紧紧攥着,似乎握有什麽东西。
张叔大惊,拨通急救电话。
医院永远热闹,医护人员急匆匆地进进出出。刚有人脱险,又有人被送来。
护士擦干男孩身上的雨水,掰开他紧握的拳头。发现一张模糊的纸。大多字体已不可辨识,唯有最下面一行的小字还有些轮廓──
“欧阳对不起。决定恨我吧。”
转校生(41)十年
L公司年轻的部门经理在电脑前啪啪啪地打着字。然後抬起头来,双目充满疑惑。
“霍经理有什麽疑问?”
“可否见见薛先生?”
坐在对面的女子五官小巧精致,笑起来像个娃娃。说话却言简意赅:“这套程序有问题?”
“当然没有。薛先生的设计怎麽可能有问题。”
“实在对不起,当初只对负责人赵先生解释了一遍:名片上有薛先生的邮箱,如需当面详谈请联系我──至於薛先生本人,他从不见客。”
霍经理笑了,镜片後的目光显得深邃:“赵经理已经交代过。但我只是想当面谢谢他。”
女子捋了一下头发站起来:“贵公司的报酬已足够十分谢意。”
然後她走了。
霍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出神盯了很久。小小纸张上除了邮箱就是名称,简单得根本不该属於闻名业界的高手──
“程序设计 薛扬”。
山洼中的别墅设计简约,奶油白,周围种满植物。内外都是一例清净。
年轻男人在吸烟。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书房,使他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温柔的光。
忽然,清脆的女子声音从楼下传来:“搞定啦!搞定啦!”
男人转过身。他有一副十分英俊的面庞,和修长好看的手指。只是双目中透出淡淡的忧郁,衬托着手中变短的香烟,流露出几分寂寞色彩。
女孩子蹦蹦跳跳跑进书房:“L公司很满意!又赚钱到一笔!”
男子淡然一笑,点点头:“辛苦了,喝什麽?”说着他站起身来下了楼。女孩子随他走到冰箱前:“奶茶──那个接手的年轻经理对你崇拜得不得了,一定要见你。”
“哦?不是赵经理麽?”赵经理一把年纪了。
“莫名其妙地,今天变成霍靖经理接手。”女孩子嘟着嘴坐在软椅上,“好累啊……小凡哥哥,我们去度假吧。”
男人不动声色地热牛奶。留给女子一个背影。
女子仍然十分雀跃,坐在软椅撒娇:“我很想跟你去H市耶──离家十年,你就不想回去?”
没有回答,微波炉兀自嗡嗡转动,不久便飘出浓浓奶香。男子拿出瓷杯才转身:“林,说过很多遍了,不要再叫我小凡哥哥。”
“诶?──”林端着热腾腾的奶茶,瞪着男人修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仍记得十年前他出现在她家时的情景。高,但是瘦,神色憔悴,双眼有忧郁的光。甚至周身笼罩着一团阴郁气息。
男孩在新的学校成绩优异,只是为人淡漠,对於转学原因讳莫如深。尤其痛恨恋爱。入学不久便将一个低年级学弟打得住院,理由很荒唐──那个男孩说他长得漂亮。可又随後买了大堆水果给对方。表示遗憾,却不解释自己失态的原因。
直到薛扬进入大学,这种孤僻的习性才有所收敛。但回到家中仍然喜欢躲进屋里,十天半月不踏出门口一步。
直至现在,越发不喜欢见人。
林一直很疑惑。两家父辈虽然是学生时代的铁交情,但从没任何人提起过小凡哥哥举家搬来南方的原因。
是,小凡哥哥──她明明记得他叫薛什麽麽凡才对,为什麽改名叫薛扬?
二楼的书房里,薛扬也若有所思,桌上的烟灰缸躺了五六枚烟头。他吸烟很凶,可并不是个瘾君子。
相反,他太过节制。不交朋友,不交女朋友。只有吸烟是乐趣。
或许并不是乐趣,而是一种怀念。
薛扬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皮夹。皮夹款式质朴,但做工优良,一看即是上品。里面却只夹着一张卡片。铅笔手绘的卡通画上有两个Q版娃娃。因为时间长久,笔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因为塑封过,仍然保存得不错。
纤长的手指划过娃娃的脸颊,薛扬的眼神变得很遥远。
“欧阳……”
“欧阳!”
高墙外站着一个男人。二十四五,双目精明。因为嘴角有些上扬,使他时时看来总是一副微笑的样子。这副摸样被亲戚朋友戏称为“喜感十足”。
喜感男人挥着手臂,摆得像个狂风下的稻草人:“欧阳!欧阳欧阳欧阳!这边!”
被叫的人站在铁门前,穿着一身旧衣服,戴军工帽。帽檐下的鼻梁挺直,分明是个帅气的人。只是目光过於锐利,鹰隼一般。
他四处找了找才看到大喊的家夥,插着口袋走过去,身量比那人高出近一头:“全天下都知道我叫什麽了。”
喜感男人伸手掀了掀他的帽檐,露出光溜溜的头皮──没有头发。
“贱猪蹄!”欧阳一巴掌拍掉摸来摸去的手,“学不会老实?”
“喂,大老远来接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我还不稀罕出来呢。在里面有吃有穿,无忧无虑。”
“留恋?要不要再去住十年?”
欧阳早大步走开:“好!等我再想进去的时候马上把你打残。”
“喂,喂──信上不是说过嘛,先去我家!”
两人进了一座小公寓。欧阳才脱掉外套,面前就出现一块大大的白色物体。
“吃一口,清清白白!呃……小口小口……”
欧阳有点小感动,不等对方讲完就拾起勺子挖了一大口,可送到口中後脸色马上大变:“呸,呸呸……这什麽东西?!”
“那个……家里前天吃羊肉,正好剩下一点油……反正都是白的,省点豆腐钱嘛……”
欧阳狠狠捶了他一记:“永远改不了小气的臭毛病!”
“没办法,我的名字就叫金子,当然得爱金子。”金子笑嘻嘻收起羊油,“和你说过小口吃嘛……”
欧阳洗了澡出来,客厅里已摆出桌椅,还有满桌饭菜。旁边堆着几个大纸箱,金子正撅着屁股盛饭,看到他来,眼睛笑得弯弯的。
金子在饭桌上很能讲,天南海北无所不谈。欧阳只是低头吃饭,除非对面的口水喷过来才在他脑袋上敲一记:“喷到我碗里了!”
“还没讲完呐!看见那几个纸箱子没有?你以前的东西──主要是画,还有能穿的衣服,全都在里面了。”
欧阳放了碗筷,随手掀开一个纸箱。一些铅笔素描稿映入眼帘。
金子取出一张银行卡,贴着桌面推到欧阳面前:“按照你说的,把你家房子租出去了。还有,你的画有几幅被人家看中,包括当年参赛那幅。钱全在里面。”
欧阳锐利的眼神软了软,过了许久才恢复:“保证没贪污?”
“贪什麽狗屁污啊!按理我应该跟你三七分!我七你三!”
欧阳笑了,笑得很寂落:“谢谢。我身边也只有你了。”
金子突然握住他的手:“别想以前了。重新开始吧。找份工作,或者拿这些钱随便做点什麽。开个画室也可以。”
欧阳不答话。从纸箱翻出一张模模糊糊的素描。画中的男孩子有一双圆圆的眼睛,正瞪得圆圆,像只小动物。
“他怎麽样?”欧阳问。
“我不知道。”
“为什麽还是不肯告诉我?”
金子变得严肃:“何必?你们还不够惨?过了这麽多年,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他自然上了大学读硕士,读完硕士读博士,然後有一份美差。说不定孩子都会打酱油!忘了他安安稳稳生活不可以?”
“不可以。”欧阳沈默了很久,“我最宝贵的十年,因为那个人……我不会这麽放弃。”
他是一个倔强的人。恨一个人很难,原谅一个人也很难。
要忘记一个人,更难。
转校生(42)重逢(修改版)
不过才十二月初,大街小巷已被圣诞气氛充斥,商家促销活动此起彼伏。的确,年末最後一次赚钱机会,此时不捞一把,恐怕就要等来年了。
一亮银灰色轿车靠在大型商家地下车场。
“我……林!”
现代女性极具泼辣开朗之作风,连体力都快要与男性媲美。司机只是一个不小心,已经被乘客打开车门拽了出去。连人带烟,有点狼狈。
“好不容易说动你出来,怎麽能只在车场等?”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好车,拿着钥匙欢快地跳开了。薛扬无奈地摇摇头,只好远远跟在後边。
才走两步,一只肉乎乎的小白狗不知从哪里跑出。停在薛扬脚边,表情有点吃惊。眼睛又大又圆,漆黑漆黑的,仿佛噙着一层泪花。
不知为什麽,薛扬心底涌出一种说不清的怜爱,把小狗抱在怀里,揉着它的小脑袋:“主人呢?只有你……”
说到一半,陡然感到背後有种异样的熟悉。已经有人把小狗从他怀里抱走,站在几步外盯着他。
霎时间,薛扬的心都不会跳了。
欧阳!
十年不见,欧阳长高了,头发也变长了。头发後的眼神还是那样桀骜不驯,但有种坚定的东西在里面。看着他的眼神分明很热烈,嘴里却不肯多说一句。
两人远远地对视了一阵,直到小狗不安地用爪子搔搔主人的手,欧阳才举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