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握得死紧，虚空暗暗对着遥远的神殿说：无论如何，活着出来吧，这里有一个你必须面对的现实……你，逃不了。

药味弥漫的大殿之内，整整昏迷了十日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江怜砂花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的视线勉强聚焦。他连转动一下眼珠都花了全身的力气，更不要说开口说话了。没有血色的唇颤了颤，还是被守在他床边的江惜月轻轻捂住了。江惜月欣喜万分，说话声音抖得厉害：“怜砂……太好了……你终于……终于……”

他……还活着吗……

疲倦地又闭上眼睛，江怜砂放任自己继续沉入黑暗。

江惜月抖着手一遍遍抚摸着爱子的脸庞，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她知道江怜砂回来是抱着什么心态，她在心里无数次祈求神明，让江怜砂给她回一条“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然后继续留在前线。因为这次天劫，他真的可能会死……

只可惜他还是回来了。

神明在上，她在祭司长长跪不起中写下密旨的时候是怎样的矛盾和愧疚！祭司长没有错，她作为女王，也没有错，可是这封密旨，是让她的儿子回来送死！

“陛下，圣体重要，您歇息一会儿吧，您已经三日没有合眼了。”江惜月身旁的贴身女官安慰道，“殿下既然醒了，就没事了，您也听御医说了不是吗？”

江惜月连日忙了公务就过来守着儿子，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几日间便憔悴了十分。可听了女官的话她还是摇头：“让君再陪他一会儿……对了，药，快拿药来，君喂给他喝！”

女官无奈下去端了药，江惜月把儿子揽在怀里，继续仔细地察看。十天的珍贵药物，也没有让江怜砂有什么明显的起色。十日前那个像冰雕一样惨白毫无知觉的人被御医团团围住的时候，她心脏几乎停跳，只有抱着还有微弱心跳的儿子，她的心脏才会联动着跳跃。

药端来了，江惜月让女官扶着昏睡的江怜砂，自己舀了一勺，看到新熬好的药汁冒着腾腾的热气，她想试试温度再喂。还没碰到药，她就被一股苦味熏得犹豫了一会儿，在唇上碰了碰，让一点点药汁流入自己的口中，江惜月几乎把那苦得让人胃里泛酸的药呕出来！

他每天都在喝这样的东西？！

她给江怜砂喂过药，她知道这个很苦，但是她不知道，竟然会苦成这样……他就这样一直忍着，一直在喝……心脏一阵抽痛，江惜月差点翻了碗，女官忙接过来，江惜月揽着儿子，刚刚停住的泪水又落下来。

想到另一件事，她忽然希望江怜砂再昏迷久一些。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给江怜砂转达这个消息。她的愿望达成了，可是他……会绝望，彻底彻底的，妥协，绝望。

“对不起……对不起……娘对不起你……”江惜月抱着气息微弱的儿子，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又灌下五日的药，江怜砂感觉自己血管里流淌的仿佛都是那种苦得让人反胃的汁液。好在彻底清醒就可以换药物了，别的食物也勉强可以吃一点儿，他才又忍了下去。

这次的天劫果然破坏力强，没想到湛海竟然会遭遇三百年一遇的大水！若是他不回来承担天劫，估计有超过四百万百姓要受灾……前线战报连续发到他手上，迟了那么几日，不过不妨碍他了解情况。洛青关终于还是破了，落日守了七日，可惜白鑫之后还有一波属于空岚另一个名将“赤雷将军”雷鸣的援军，雷鸣带了大型攻城器械，落日果断决定后撤，湛海军刚刚退出洛青关转移到下一座城池之内，天降暴雨，初春的第一场雨下得有些恐怖，生生把两军的战事停了几日……

“殿下……”这个差使，虚空一点也不想接，摘星本着为他分忧的精神主动跟江惜月请缨，负责告诉江怜砂那件事情。

目光停留在战报上想了半天事情的江怜砂终于回神：“……是……怜砂听到了……怎么了？”

“那个……那个……我……有……有事……禀报……”摘星结结巴巴说不出来，总算明白虚空为何把眉头皱的那么紧了。他这个那个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到重点，江怜砂又累了，只想睡觉，于是对他挥了挥手：“抱歉……怜砂困了……”

摘星一急，索性不说话直接办事，飞速跑到门口，又飞速跑回来，把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交到江怜砂手上，一句话一口气说完：“圣子妃在您归来前一日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孩子是个女儿！”

第六十一章或爱或离

抱着怀里软软的一团东西，江怜砂被摘星的话震得失去了反应，呆呆地坐着不动。摘星不敢看他，低着头说：“太医说……圣子妃是连日积郁在心加上劳累过度，所以不慎让孩子不足月就生了下来……”

孩子……孩子？摘星说了什么江怜砂没听清楚，他只恍恍惚惚捕捉到一个关键词——孩子。

摘星偷偷瞟了江怜砂一眼，见对方眼里尽是茫然，赶忙说到：“殿下……这孩子刚生下不久……她现在就是身体弱，养养就好……”

躲在暗处看摘星的虚空暗骂了一声笨蛋，飞身而下把傻得不知道怎么说话的摘星拖了出去。他临走回头看了一眼江怜砂，那个不知所措忽然做了父亲的人终于将视线落在了怀里。

真小……江怜砂看着怀中稚嫩的婴儿，不自觉连呼吸也放轻了。这个瘦瘦小小丑丑的宝宝看上去比他一只手掌大不了多少，睡得很是香甜。血脉的牵绊无比奇妙，纵使是意外得来的孩子，那种牵系于血肉、连接在灵魂的爱怜和疼惜，一瞬间占满了他的心。

这个女儿……是他的血脉。他以为爱着同性的自己一生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却因为自己一步步的妥协和退让，背叛了爱人，伤了无血缘的姐姐，也让一个并没有受到他期待的孩子降临于世。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错下去，彻彻底底把心爱的人推开，也束缚了自己。

可是这是他的孩子，尽管是一次意外的礼物。他已经亏欠了她应该有的期待，所以他无论如何，不会再亏欠她一份完完整整的爱。

胸口一阵熟悉的疼痛，江怜砂忍不住咳了几下。努力的压抑还是惊动了熟睡的孩子，宝宝吧唧了几下粉红如花蕾的嘴，微微动了动，又睡了过去。这期间，江怜砂吓得浑身僵硬，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真的吵醒了孩子。

江怜砂慢慢把孩子搂紧，轻轻在她小小的额头印了一个吻，淡淡的温馨的奶香也沾染上他散发着苦药味道的睡袍。抱着熟睡的孩子，闻着她身上的奶香味，江怜砂的眼前渐渐水汽迷蒙。

“陆宇辰……我爱你……对不起了……”一个名字、一次表白、一句道歉，三声犹如三刀砍在江怜砂心头，斩断三世的情缘。

深呼吸了几下调整情绪，江怜砂坐直身体，对着门外唤道：“来人。”

侍女没进来，貌似被虚空训了一顿的摘星低着头进来了：“属下在！”

“姐姐还好吗？这孩子有没有名字？”

摘星一一回答：“圣子妃尚在休养，并无大碍。陛下已经为小殿下取好了名字，并决定封小殿下为湛海王位继承人。小殿下的名字是江怜瑾。”

“怜瑾……瑾儿……好。来摘星，把瑾儿抱下去好好照顾，然后把王太医请来。”江怜砂明明刚才还虚弱得只想睡觉，现在却仿佛恢复了七八成一样坐得笔直，说话声音也大了一些。如果不是他的脸色出卖了他真实的身体状况，他现在的状态倒真的可以骗骗别人。

王太医很快到了，一番检查过后，刚想说什么，江怜砂抢在他之前开口：“怜砂知道自己现在身体还很差，有什么效果好一些的药、或者别的好一些的疗法，尽管对着怜砂用吧，越早让怜砂恢复越好，边疆的战事还等着怜砂去处理。”

微微叹了口气，王太医恭敬地说：“殿下不妨先休息一下，让殿下尽快恢复的办法不是没有，老臣这就下去准备。”

到底瞒不过内行人，江怜砂强打起来的精神这时也耗得差不多了。点点头，他一边掀被子一边说：“那么麻烦王太医了，怜砂睡一会儿，需要怜砂配合的时候请告诉怜砂。”

王太医又行了个礼，猫着脚步退出来，寝殿里恢复了安静。

十天之后，江怜砂终于再次穿上战甲，拿起长枪。坐在马背上，他声音平静地对江惜月道别，临走时提议举国欢庆一下继承人诞生的大事。江惜月还来不及反应，说话的人就领着几个亲卫兵再度踏上征程。

厌恶铺张浪费的江怜砂很少会给这样的提议，江惜月明白他的意思，同时更为内疚。看着儿子的背影，她呢喃着：“怜砂……娘不会让你这样痛苦一辈子的……你放心……”

不过五日，湛海喜得王位继承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世界，也传到了身在晓光王宫的陆宇辰耳朵里。不幸抽中签硬着头皮报告给陆宇辰消息的密探汗流浃背地在陆宇辰平静的手势之后退下来，想也不敢想为何听到这个消息他主上还能这么冷静，拔腿狂奔恨不得飞出去换班喝酒压惊。

这个时候，秦烽、沈翩鸿、路克都在。陆宇辰背对着他们站在窗边，剩下三个人很聪明地都保持沉默。很是过了一会儿，陆宇辰冷静依旧的声音传来：“路克，翩鸿，这件事情你们早就知道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低笑一声，陆宇辰转身，“其实我早就有预感了，连心理准备……也做好了。”

还是没人接话，沈翩鸿难得把扇子攥得紧紧的，只是看着扇子不开口，他不说话，路克自然更不会说了。

“说回正事吧。”主持着小型会议的陆宇辰走回来坐下，“盟主这一趟辛苦了，苍炎之行收获颇丰，我们手上拿到的这几样契约，注定苍炎这场内战是白打的。”

秦烽抿了口茶：“还好，秦某既然秘密代表殿下过去做生意，就要全力以赴不给殿下丢脸。”

“盟主太谦虚了，以盟主之才方可达到这种程度，如果是我自己来，一定要比盟主逊上一筹。”陆宇辰笑笑，“最近战事吃紧，急缺的几批货物我已经让人拿晓光官府的名义采买好了，若是盟主不介意，可否考虑用盟主身份复出，公开以晓光代理人的身份去前线一趟。”

“何时启程？秦某随时可以动身，复出此事，秦某已经想了很久了，多谢殿下。”

“负责此事的官员我已经叫来了，具体事宜请盟主过去和他商量一下吧。”

秦烽当然知道有些话适合陆宇辰的至交好友沈翩鸿说，自己办事就好，于是站起来：“那么秦某先告辞，殿下再会，沈大人陆大人在会。”

等秦烽出去了，沈翩鸿“刷”地站起来，大步走到陆宇辰面前：“你想去几天？”

陆宇辰端起茶杯：“不知道。”

沈翩鸿几乎想不顾国师的仪态放任青筋出来几根挂在脑门上了：“一两年怎么样？直到湛海胜了为止。”

“还是翩鸿你了解我……”

“你做梦。”沈翩鸿干脆利落地打断他。

陆宇辰也是开个玩笑，他忙得厉害，哪里敢翘班一两年，那不等别人动手，沈翩鸿首先就会揍他。神色一正，陆宇辰低声道：“我跟你约定，半年，我一定会回来。”

沈翩鸿压下几乎冲口而出的反对，和陆宇辰对视一会儿，终于还是移开了视线：“你……战场刀剑无眼，他身边又是最危险的地方。不是我不相信你，这些事情，谁说得好呢？”

“我的实力你清楚，我的运气你也清楚，站在他身旁，我绝对会用一百二十分的力量来保护自己和他。”

“那时候你的智商就剩下百分之二十了吧。”受路克影响颇深，沈翩鸿脱口而出两个现代词汇。

陆宇辰笑眯眯地看看沈翩鸿又看看了很安静听他们说话的路克，意思明显。路克红了脸站起来：“这次让我跟着你出差吧！正好我也想去见见怜砂……”

沈翩鸿打断路克：“出什么差……”

“那么就麻烦你了。”

磨着牙用眼神让路克安静下来，沈翩鸿郁闷自己是不是这段时间把小……哦不，大吸血鬼欺负过头了，怎么让他都想离家出走了？

挥挥手，陆宇辰道别：“其他的你们商量一下，我会跟父王禀报的，不出五日我们就动身。”

两人离开。陆宇辰强撑的笑脸终于一点点收了起来。缓步走到窗边，他看着院子里刚刚解冻的水池，心头的疼痛一点点加深。

他怎么会不介意……他怎么会那么快释怀？小气巴拉的陆宇辰，怎么可能不为爱人居然有了亲生孩子而悲伤？

那是他三世追随相伴的恋人，那是他手指上红线另一头牢牢拴住的爱人！他明明很努力地在做着一切，可是江怜砂却一再退让妥协，甚至现在……都有了孩子！抓紧胸口，陆宇辰笑得无声笑得痛苦……

我最害怕的一切……你都一刀刀捅了过来，我知道你也满心的伤痕，那为何你不与我携手解决一切难题？这样总是把我放在你心里天平高高翘起的一端，从来不肯为我加一丝砝码，小砂，我一直很委屈，因为我总是被你放弃的那一部分……

可是！你放弃不等于我也放弃！小气巴拉的陆宇辰，绝不会放弃自己心爱的人！你斩断你手上的红线，我就不可以扑过去再系上？现在最坏的情况都已经发生了，我也坚持下来了，那么以后……拜托你多和我一起努力吧，因为我们一直相爱。

第六十二章相拥

连日冒雨行进，就是人受得了，马匹也受不了。江怜砂被不绝的大雨阻住了行程，在通信不便的这个世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们已经断了与前线的所有联络。

他们借宿的农家很是热情，几日照顾，并无什么怨言。老人家说这么大的雨这辈子也就见过一次，那次还是有圣子承担了天劫，若是没有圣子所做的一切，指不定湛海这片土地会变成一片汪洋。

并未向老人家透露身份的江怜砂听罢，只是笑笑。原来他也做了和父圣一样的事情……这世代循环的罪与罚，这永世不绝的悲剧，到底会在谁身上终结？

山里泥土的气息被雨水冲刷着，弥漫四周。到处都是潮湿的感觉，好像伸手一握，就能从空气里拧下几滴水来。初春刚生出的绿叶几乎被雨水冲得失了色，娇弱得令人怜惜。可抬头一看，依旧灰蒙蒙的天宣告了人力无法改变自然的事实。

空岚的进攻、湛海的防守，硝烟与厮杀在江怜砂心里织出一幅残酷的画。在陆宇辰离去、又被母皇利用之后，他原本是对生活失去了兴趣，麻木地活着，完美的扮演着一个“圣子”的角色，甚至不介意会不会带着圣子的身份为这个他深爱的国家献身。可是现在，他不愿。

掌心里温热柔软的小小身体，淡淡的温馨的奶香味……他不知自己在什么时候，忽然多了一个“父亲”的身份。他从来没有亏欠过这个国家什么，可是他亏欠了这个孩子一份期待。那个在他怀里安睡的婴儿，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他的责任他的爱，所以他必须振作，为了守护她，和她所生活的那个安静甜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