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爷拿过牌子,在手中仔细看了看,道,“沈将军,丞相姓什么?”
沈博竞的嘴唇抿得更紧,“陈。”
“嗯。这个是丞相府进出的牌子。丞相一向戒心重,不知为何总怕着别人行刺他似的,特地命人做了些个牌子,府里面除了丞相和夫人外,每人持一个,身份不同质地不同,凭着牌子进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翡翠,是侍卫的牌子。”
说罢,柳大爷把手伸进狐裘里,左掏右掏,忙乎了好一阵子,方才掏出一块牌子。这牌子跟刚刚那块差不多,却是紫玉做的,做工精细些,也华贵些,“诺,就像这块。”
沈博竞却是不解,“怎么你也有一块?”
柳大爷灿烂一笑,□地看着沈博竞,手也搭了上去,“沈将军没听说过万菊园有上门服务?一次加五十两,挺实惠的,关键是方便,将军过了这个月下次不妨试一下?”
沈博竞很用力地白了他一眼。
这下轮到沈博竞叹气了。
“想不到丞相英名一生就栽在这上面啦!啊,往后万菊园的生意可怎么办啊!”柳大爷仰天长叹。
“你不是说不相信是丞相做的么?”
“我是不相信是他做的,可是我只知道这次要栽赃陷害丞相大人的人居心不是一般。”柳大爷倒也是实话实说。“物证已有,怕是人证也等在不远处了。”
柳大爷和沈博竞都是聪明之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若是有凶手会鲁莽到杀人的时候会落下自己身份的牌子,那这凶手估计早就死了上百遍了。
很显然,这次一次低劣的栽赃,可是却又天衣无缝。有起因有物证,连人证,估计也在某个地方等着,准备出来再捅丞相一刀。
沈博竞又叹了口气。
“沈将军不希望看到丞相就这么被诬陷吧。”
“当然。”沈博竞起身继续搜寻,希望能再搜出些蛛丝马迹,“当日好不容易才与丞相结了盟,想不到人还没用上,他便栽在此。”
柳大爷很识趣地走过去拍拍沈博竞的肩膀,安慰道,“沈将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这丞相要是被杀头了,您还能从中得利呢。”
“能不能得利是一回事,要是这丞相死了,之前的机会也就全盘打乱了。”沈博竞继续搜寻,“还是先看看真正的凶手有没留下些蛛丝马迹罢了。”
柳大爷本来也跟在在后面看着,可搜着搜着,心思便跑远了,连沈博竞走到屋外也不知。这何府造得也是奢华,就这书房里,也摆了几十件珍品,当然,也有柳大爷最爱的纸镇,有几件甚至是天价之宝。柳大爷自然是爱不释手,一边玩赏着一边慨叹为何自己当初不把何颖发展成自己的客户,想到这,又忍不住担心起万菊园往后的生意了,不免一阵哀伤,走到窗前感慨。
可是柳大爷却看见窗边夹了片蓝色的布条,怕是什么重要证据,差点激动得喊叫起来。扯下一看,辨出那是官服的衣袖,而这暗蓝色的布料,上面绣了朵白色的姜花,正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的。
这下柳大爷喊不出来了,因为那位置上现在只有一个人——尔安。
看了半天,沈博竞依然是无所获,便离开了何府,柳大爷也找个借口先回到万菊园。
入了自己的院子,一进门却见一个人已经坐在茶几旁喝着端坐着,还还穿着暗蓝色的衣服,只是衣袖上缺了一块。听了声响,那人转过头来,果然是那张死人脸。
“不是吧?又来?”柳大爷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然后就僵在那里了。
尔安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把门关上,“你不用担心,不是他叫我来的。”
柳大爷大大松了一口气,心情好了,待客也热情了,连忙拖着尔安走到茶几旁坐下,“呀,贵客临门,来坐坐坐,别站着。”
尔安嘴角抽搐了一下。
柳大爷还倒了杯茶,“那今天是什么风把我们尔安吹过来了?”
尔安白了他一眼,道:“我不过是恰巧经过附近,过来看看罢了。”
“我说尔安,你工作的地方在京城最中央的皇宫里,这里是最南端,你怎么会恰巧路过?该不会是太久没见我,想我了?”柳大爷这才发现茶几上搁了件白色的衣服,看着眼生,便拿起来一展开,原来是一件蚕衣。薄薄的,手工却极为精致,一看即是上品。
“你中了毒之后身体不好,这冬天太长,我怕你冻死,便给你送来了。”依然是冰冷的语气,说话的时候连看都不看柳大爷一眼。
柳大爷却觉得眼睛刺声声地痛。
有些人对你的好是从来不显山露水的。
譬如他会在寒风里悄悄给你送来一件冬衣,明明是关心你,嘴上却死不承认。
譬如他每次伤了你总会温柔地给你上药,明明是心疼你,脸上却依旧冰冷。
譬如每次若那个人有吩咐,他定会亲自动手,因为他怕若是别人来做,只会更狠。
还譬如……
“尔安,他答应给我自由,是你跟他说的吧。”
“怎么突然这么问?”尔安倒是震了一下,拿杯子的手也停住了。
“没有,不过是问问。”
“他是被情势逼的,我不过是心血来潮多了口。”
说罢,尔安便起了身,打开门,抬脚之际,又道,“我最近比较忙,我们也很少见面的机会。现在外面情势诡异,你又夹在中心,自己小心。”
“那个……尔安,我们见面机会少一点,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吧。”
尔安大力地甩了甩门。
尔安走了以后,柳大爷独自坐了很久。
他柳大爷不是无所求,只是他是有感情的人,他做不到不择手段。
人是尔安杀的没错,可是尔安是听谁的吩咐杀人的,不用想也知道。可是,若是拿出那片布,尔安只会成了代罪羔羊。
供出尔安,丞相就不会死,沈博竞赢的可能也就大一点。可是他柳老板是人,他做不到。
*
是夜,柳大爷早早就睡了,心里不舒服,却竟睡得特别香甜。
半夜,柳大爷却惊醒了。张开眼,赫然发现有一个黑影坐在床边,手边还发出些奇怪的声响。黑漆漆一片,也看不清脸,刚好柳大爷刚张开眼,视线还模糊,便觉着那张脸狰狞异常。定了定神还发现自己的尾指正被拉着。
鬼啊!柳大爷吓得猛地一用力,本能地想要坐起来却被一只压在自己腹上的手压了下去。
“对你来说,我不是应该比鬼可怕么?”
柳大爷终于反应过来了,却是,这人比鬼可怕多了。
“你在干什么?”柳大爷清醒过来了,虽然依旧是看不清,却知道文帝在用什么在削着自己尾指的指甲,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一把匕首。
文帝却是答非所问,慢悠悠地说着,“这不是上次尔安拔的那片指甲吧,这片这么长了,要削到肉得耗些时间。”黑暗里,那声音却是越听越诡异。
他的一只手轻轻拉着柳大爷的尾指,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匕首在指甲上一点一点地削着,动作却极悠闲,仿佛是在修理着自己的指甲。
“上次拔的是另外一只手,指甲还没长全。”知道他想做什么,柳大爷却是镇静了。再痛的折磨,经历多了也就习惯了,更何况,那身体的痛远没有心的痛来得彻底。
“你们今日的案查得怎么样了?”文帝依然低着头,耐心地削着,一丝一丝,不快,却渐渐离肉近了。
“没有收获。”
“当真是没有收获?我不是听说还发现丞相府中的出入门牌吗?”匕首离手指越来越近,柳大爷已经可以感觉到刀锋的寒气,也不知是冷还是怕,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柳大爷这次却低下头没有出声。
文帝却是加快了削的速度,捏着他手指的手也多用了半分力,“怎么不出声,对我有意见了?”
柳大爷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文帝,“我不怕对你说,这么久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你卑鄙。区区杀一个何颖需要动用御前侍卫?你不过是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供出尔安,便特地派他去杀何颖。你做什么我都忍了,你和沈博竞怎么斗也不关我事,为何还要利用尔安?”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聪明。不过也像以前一样优柔,当年你为了你爹肯进宫,今日你为了尔安而放弃一个赢我的大好机会。” 文帝依然是淡然的语气,手上却是不停,“你知道的,只需证实是尔安杀的人,丞相便不用死,少了何颖的牵制,沈博竞和丞相联手,朕和他们相争,不一定有全胜的把握。”
文帝微微凑向前,“不过是一个爱你的人,值得么?”
*
尔安的父母,是前朝时躲避战乱躲到陆国来的。战乱的流民,在异国本就难以生存,可尔安的父亲偏偏是在家乡被判为逆贼后才逃过来的,而且那时候尔安的娘还怀着他,一路上要躲追兵还得保护胎儿,日子自是苦。好在最终尔安的爹凭着一身武功,隐姓埋名在辽府里寻了分侍卫的差事。后来追兵追来之时,却是尔安的娘临盆之日,先帝知道尔安的爹是被冤枉的,便帮着他掩饰了,还找人给尔安的娘接了生。
所以尔安从小,他的父亲反复对他叮咛的只有一句话——我们一家三口的命是辽家给的,无论如何,这一生都要忠于辽家。
尔安便在弘湛身边,当了二十多年的近身侍卫,文帝登基后,有封他为四品带刀侍卫。日子简单而平淡。
直到有一天,宫里面来了个封逸朗。一日封二公子被刺伤,他便被文帝指派跟着这封二公子。
可这这封二公子可不是省油的灯,好斗好动不说,还四处捣乱,尔安不停跟着他后面给他善后。但却在这不断帮他善后之时,动了心。
封逸朗知道他的爱,却一直装作不知,以为过些日子他便放得下。
谁知尔安尚未放下,身边的一切却是天翻地覆。
从此,他成了折磨柳大爷的行刑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但父亲的遗言他还记得,心里的愚忠和爱情不断折磨着他。最终他选择了留下,至少,这一切由他来做,没有别人来得这么狠。
这也是一种爱,却是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
“值得?”柳大爷看着文帝,“你在说什么?你不要忘了,我答应过你,这烟花之毒,我会在他逼宫之前下的。”柳大爷的手已经碰到匕首,感觉那刀刃,正一点点接近指甲和肉相连之处,忍不住皱了皱眉,再坦然,也终究是会恐惧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文帝知道是割伤了肉了,“你在说你帮沈博竞做得一切都是在博取他的爱么?可是为何朕越来越无法相信你了呢?”
“你怎么能不信,幻蝶的解药还在你手上,我不想活,我哥哥还得活下去。”
血腥的味道越来越浓重,“朕忽然想到,若是你帮着沈博竞逼宫把朕杀了,那你不是一样可以拿到解药?”
文帝抬起手,把匕首拿到嘴边,舔了一下上面的点点血迹,“朕告诉你,这算盘不是这么轻易打的,除了朕,没有人知道这解药放在哪里。”
说罢,便起了身,把一个小瓶子放到柳大爷的枕边,“这就是烟花,哪日用他毒死了沈博竞,便拿着空瓶子来换幻蝶的解药。”
文帝离开,剩下柳大爷抱着那只瓶子,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果然,第二天人证便出现了。丞相府的一名侍卫来找沈博竞自首,说是受丞相指使,方才杀了何颖。
人证物证俱全,这丞相已无活路。
御书房。文帝每逢烦乱之时便会命人点上龙脑,缕缕熏烟飘出,御书房内氤氲一片。
“沈将军,何颖一案有结果了吗?”文帝坐在御案上,低头不断地写着什么,沈博竞来了,也没有抬起头,只是动了动双唇。
本来沈博竞一路来的时候,心里总是止不住有一份莫名的迷惘,看到文帝的瞬间,沈博竞头脑却不知为何突然格外明晰,杂乱多日的思绪忽然就理清了。一直牵扯着自己的线,也总算看清了另外一头是什么。
“皇上,虽然现人证物证都有了,但臣依然觉得此案疑点重重,请容臣再查几日。”
“此案关系重大,朝中甚至连百姓间已经是人心惶惶。我看既然已经人证物证俱全了,就不必查了。今日便给大家一份交代了吧。”文帝依然没有抬头,沈博竞只看到他上半边脸,棱角分明的五官,虽然逆着光看不太清,却露出一股道不明的锋芒。
“皇上,正是因为此案关系巨大,才要查过一个水落石出,现在疑点实在太多,不可就此公告天下。”沈博竞这一次,语气间却少了以往的轻浮,多了一份如临大敌的沉稳。
“你倒说说有何疑点?”
“单是丞相会不会蠢到这个时候派人杀了何颖,而且留下如此多的证据已是本案最大的疑点。”
“杀了人,总会留下证据的,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的大概就是如此,你也不用介怀于此。沈将军,我朝已经死了一名大臣,现在又软禁了一名,朝中人心大乱,百姓已经等不及了。”
“到底是百姓等不及了,还是皇上等不及要杀了何颖?”
文帝终于抬起了头,看着沈博竞,却笑得诡异,换作是别人,一定早已吓得发抖,“沈将军,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毕竟眼前人是沈博竞,哪会就此被吓到?只是沈博竞也收起了那份拘谨,“臣什么意思,皇上怎会不懂?”
文帝放下了笔,依然是笑颜如花,“沈将军,你总算是明白了?”
“皇上,臣自从从江南回来之后,心里一直疑雾重重,今日总算是看清了。这何颖是你杀的吧?”
文帝没有开口,只是依旧笑着,淡定地看着沈博竞。
“怕是当我尚在江南之时,你便布下了这局。先是向如妃暗示会立她为后以博取何颖的信任。之后叫何颖去查案,那时我和丞相都以为你是去清剿我的人,没想到那仅仅是你的一步棋——你明知道何颖会借机削弱丞相的力量,你也默认了,就为了给何颖一份自满,并借此激怒丞相。等水到渠成了,便杀了何颖,栽赃丞相,倒算是一石二鸟之计了。”
文帝依旧只是笑。
“若是按着以前的局面,你被丞相和何颖牵制着,实力得不到完全的发挥。手脚被束缚了,赢我的机会自然是小。于是你便索性先假装重用何颖,以打破他们的平衡,一举把丞相也歼灭。现下,朝中没了两人牵头人,群臣自然是人心惶惶,这就是你收兵的最好机会,实力上来了,方能与我一争。”
“皇上,十年不见,为师想知道你是从哪里学会的这般处心积虑?”
文帝这次,总算是出声了,却回避了沈博竞的问题,“朕只想告诉你,我已不是当日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那个小弘湛。你我一役,谁胜谁负还是未知。”笑容里的诡秘之气却越加浓重。
这下,沈博竞却是突然淡定,以往他在明文帝在暗,摸不清他的底,自然是小心翼翼,现在,知己知彼了,真正的站也打开了,“确实,谁胜谁负无人知晓。可是弘湛,为师忘了告诉你,此刻是你收兵买马最好的时机,也是我增强实力最好的时机喔。”
说罢,沈博竞一躬身,径直往门口走去,嘴上却是不停,“若是按照本来的局面,你的赌注最多只是这皇位,现在弄得这般复杂,若你输了,便连命都不保了。”
沈博竞走后,有人来报,如妃情绪失控,流了产,文帝只是低下头,挥了挥手,便继续批阅奏折。
心里想的却是:又省了我一事。
毫无悬念的,几天之后,丞相结党营私,刺杀何颖,被判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