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静寻意气风发,仿佛已经看到与卫双笑傲江湖之日。
暮色氤氲。
谢瑜弹了弹长剑,清吟陡鸣,剑光如雪。他看了看侍立一旁的寥寥几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简短有力地道:“出发。”
萧珏已经静静守在门口,几位在谢瑜的威压下久不问事的老人也跟在身后。
谢瑜抬头,眼神中有着固执的桀骜与张扬,那是一种睥睨万物的傲气。
萧珏涩声道:“你……还是要去?”
谢瑜道:“你害人时我没能拦住你,我去救人你拦得住我?”
萧珏眼神黯了黯:“你斗不过苏云非的。”众老人连声附和。
谢瑜轻轻抚着剑身,神色有些倨傲:“不劳多问,这是我自己的事,连累不到你们。更何况,”他挑了挑眉,嘲讽地笑道:“就算是连累了,看在萧少侠的份上,苏云非也不会为难谢家。”他厌憎地扫视一周,轻飘飘地道:“那些老不死的可以放心了罢。”
众老人变了脸色,怨声沸腾,谢瑜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剑,眼神阴郁,众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萧珏声音有些颤抖:“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我都是为了谢家……”
谢瑜打断了他的话,抢着说:“苏云非势重,只可合作,不能得罪,所以你就把他卖给了苏云非,真真正正卖了个好价钱——你为家族着想,我如何怪你?”他眼神怨毒,偏偏却语气平平,温和有加:“你本来就识大体、顾大局,父亲生前也属意于你,这些人畏我而敬你,你来做这个家主岂不是皆大欢喜?”
他快语连珠,萧珏身子一晃,只觉心被硬生生撕作两半,恍惚道:“你为何不明白我……我也不愿做这些事……”
天色已经晚了啊。
剑光雪亮清冷,谢瑜抬起了手。
“你让是不让?”
萧珏依旧站在那里,脸色惨白,一双眸子却清亮逼人。
谢瑜的手抖了抖,种种往事涌上心头,剑尖已递向他的胸膛。
剑气凛冽。
萧珏依旧不动,血迹慢慢渗出。
谢瑜紧抿着唇,剑又向前刺了两分,又突然拔了出来。
萧珏的胸前已经绽放出一朵妖艳的花。
对不起,珏,当你瞒着我与苏云非交易的那一刻,我才懂得哥知道我下药时,那种凄然而又无措的眼神。
那是深深的失望。
苏云非赠与谢家大量产业,“建议”萧珏令人前往京师经营,但仍有二三十偏向萧珏的好手留下,闻讯前来。
谢瑜手持长剑,轻轻吹了吹血珠,傲然道:“谁敢拦我?”
谁、敢、拦、我?
他衣袂飘飘,提步向前,随侍已经牵了马在门外候着。
萧珏捂住胸口,勉强站着,低低道:“慢。”
谢瑜蓦然回首,萧珏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少主执意前去,谢家必不能免,既如此,属下恳请召集人手,全力出击。日前崔巍门有书至此,请少主恕属下拦截之罪,有崔巍门为盟,事有可为。”小瑜,我还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孤独前行。以卵击石,成败在此一举,听天由命罢。
谢瑜展开萧珏奉上的信函,眉间忧色渐去,正在沉吟间,只听众人大哗,谢瑜飞步向前,萧珏已软软倒在他怀里。
户部事务繁杂,苏韶容倦倦地回到府第,又坐在书房发呆。
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在这个位置为苏家牟利。
他讨厌苏家、讨厌做官,喜欢画画,喜欢……迟雪湘。
案上已经放了厚厚一沓素宣,全是那人的眉眼风流。
虽然不相见,怎能不相思。
他心中满是苦涩,雪湘表哥不会属于自己,姐姐也早已嫁了人。母亲总是吃斋念佛,想着一个远在天边的人。
他不是个笨人,苏家从小待他刻薄寡恩,母亲又支支吾吾,他也曾想过自己并非是苏家的亲生儿子,只是问的急了,母亲便暗自垂泪。
自己是一无所有了。
忽然想起那时卫双曾鬼鬼祟祟地问他,想不想见见自己的亲生父亲,自己勃然大怒,只觉是平生大辱,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现在很是后悔。
如果这世界上多了一个血脉相连的人,就不会这样寂寞了罢。
小厮静悄悄地走了过来,递上一张拜贴。
很普通,很随意的名贴,“梦溪居士邵”,“邵”字特意用了瘦金体,疏朗俊逸。
京城邵氏,钟鸣鼎食之家,亦有子弟同在户部,苏家与宫中供奉关系密切,有同事来此拜访也不算希奇。
那人穿着湖色的衫子,姿容飘逸,笑容很温和,很柔。他轻轻道:“府上耳目众多,在下只好借了友人的帖子混淆视听,望勿见怪。”
苏韶容只觉有种熟悉之感,忍不住想亲近此人,迟疑道:“阁下是……”
那人微微一笑:“在下凤深,字重楼。”
苏韶容一惊,知他是水月教主,然而看他笑容和善,竟生不出防范之心。见他用一种奇异而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得低下头去,模模糊糊却想起母亲无意间露出的只言片语,心中忍不住地想着:“他为甚么来见我?母亲一提起来就眉眼温柔的那位凤少侠……就是他么?”
他张了张口,含糊地道:“我娘说……”
凤重楼叹道:“清宵是个好女子……我与苏展文之间的恩怨,误了他。”他怅惘地走向前去,轻轻将苏韶容拥入怀中,柔声道:“孩子,你受苦了。”
苏韶容紧紧搂住他,眼泪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祸起萧墙破金汤
九月十四,苏家北地商铺全线被毁,损失惨重。
苏家及附属的各商号进驻冀州一带也有一年多了,碍于崔巍门这个地头蛇,并未派遣老江湖过去发展势力,留下的都是纯粹的生意人。而后崔静寻又送了影组给自己,虽不能完全信任,终究是有了耳目,自己就不再急于在冀州建立暗桩。没想到崔静寻竟如此不守江湖规矩,不计毁誉,对着正正经经的商铺下了手。
苏家许多生意都有沈家参股,沈岚风在一旁愤愤地骂了起来,苏云非不动声色地道:“崔静寻不过是想以此迫我分兵,咱们家大业大,扔了这点银子算不了什么,等收网之后再同他算这笔帐。”
沈岚风闷闷地道:“我听你的。”又展眉笑道:“我若是崔静寻,就再寻个俊俏哥儿,厌了再往杭州来,那时日子久了,你对卫双也该淡了,他想得遂心愿也容易些。”
苏云非沉默,然后微笑。
崔老掌门逼死停云,崔静寻终生不原谅他,再也未同他说过一句话。
那不过是个青梅竹马的伴儿。
如今却是卫双。
崔静寻是个痴人。
九月十五,江浙外围所有商铺尽遭劫。
崔巍门本来就擅长偷袭,何况此次由门主亲自布置。
官府震怒,下令明查,可婚事就在四天后,苏云非等不得那么久。
他苦笑,崔静寻手脚倒快,昨日刚吩咐下去加强警戒,消息或许还未传到,他已经动如雷霆,全身而退了。
沈岚风冷哼道:“咱们银子多,让他抢去,早晚有哭的一天!”
苏云非叹了一口气:“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他倒会剑走偏锋。他行强盗之事,本来也讨不了什么好,只是接二连三、势若千钧,必然会弄的人心动荡。”
沈岚风急道:“那些小帮派靠着咱们,可都是看着咱们的威名,如今不拦截崔巍门是不成了,没的被人笑话了去。”
苏云非心里虽然恼怒,仍是云淡风清地道:“再等等,崔静寻也是急了,我就在杭州守着,他能不来?如今是看谁有耐性了!”
苏家人手要留在杭州,若是出击必定要借助武当,苏云非虽是掌门,却也不愿依附师门,以防被师门吞了去。
沈岚风想了想道:“咱们的商铺还是要补充货物的,名号可不能倒。”
苏云非点头:“这事你去办吧。”
九月十六日,湘楚又有类似之事发生,苏家的分舵被冲的七零八落。
沈岚风躺在椅子上长叹:“谢家不是萧珏掌控么,怎么也同咱们作对?”他恨恨不止:“居然有些小门派掉转方向趁火打劫!”
苏云非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我已经被云袖他们念的烦了……原以为万无一失,只是高估了萧珏对权势的渴望——他居然没有囚禁谢瑜。”
苏家上下人心浮躁,已不愿窝在杭州了。
他们要出击,他们要报仇。
苏云非这几日每天受卫双的气,如今又有这么些烦心事,已经不耐烦起来,仍旧压抑了心中火气,沉声道:“你拿了我令符,去武当带些好手,暂时去外面压一压。”
沈岚风犹犹豫豫地道:“我只是武当外门弟子,这样不合规矩罢。”
苏云非淡然道:“事急从权,待日后我向师傅禀明,再正式收你入门。”
沈岚风大喜。
眼下虽是多事之秋,但一切还是尽在自己掌握。苏云非眯了眯眼睛,待到尘埃落定,那些骑墙的小门派也该收拾收拾了。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卫双的小院前。
苏云非迟疑着,还是举步走了进去,静静站在门边。
卫双捧着一卷书,立在花前。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把书扔到一边,抱膝坐着,他跟前是一株白瓣茶花,映照他肤色,更觉玉光如雪。他伸手抓来嗅了嗅,又推了回去,歪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手边的杂草。
苏云非心中一颤,突然想起当初芍药丛中那个风姿翩翩的少年。花儿是同样的醉人,而那人,却已不复当年的飞扬自然了。
“这么悠闲,看什么书呢?”苏云非终于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卫双拍了拍手,拿着书站起身来,低眉顺眼地道:“还能做什么呢,左右不过是打发时间,找了本苏杭民俗,免得婚宴上出了差错,折了你们苏家的脸面。”他侧着头,面容平静,有着掩不去的凄然。仿佛是认了命,又心有不甘。
苏云非本来爱看他这样子,愿意看他自得其乐地唱戏,有时也会温言软语地讨他欢心。今日心情烦闷,只希望卫双能正经陪他说说话,勉强笑道:“外面有些凉,进去坐坐罢。”
卫双斜了他一眼:“整日坐在房里还不闷死?在下是阶下囚,不敢要求太多,晒晒太阳吹吹风总还是可以的吧。”
苏云非一噎,想了想又道:“记得你有套剑舞,如今无事,不妨练来看看。”
卫双变色,书往地上一摔,怒冲冲地自去回房了。
苏云非叹了一口气,自己只顾着回想往事,竟忘了双弟如今的身体……
素芫奉命救驾,也不通报,自顾推开卫双房门,抱怨道:“真是让人不得安生——不知现在生意紧张么?”
卫双正靠在榻上剥着石榴,懒懒道:“原来是天下第一女富豪到了。苏云非一心等待崔静寻,不肯让手下出杭州,那些人有劲没处使,自然要到你那暖秀坊寻欢作乐。”
素芫娇笑:“如此还要多谢你了。”她凑到卫双跟前,暧昧地挤了挤眼睛:“今天又起了口舌之争?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卫双奇怪地打量了她几眼,疑惑地道:“我看你倒是很开心,你不是喜欢他么?”
素芫笑眯眯的:“我又嫁不了他,看你嫁他也是乐事。”她突然咬牙切齿:“沈凝月那个贱女人,自以为身份高贵,每次见到我们这些人眼不都抬,便宜你总比便宜了她好!”
卫双毛骨悚然,缩了缩脑袋。素芫又眉花眼笑地道:“每日里打情骂俏,我看你是旧情难忘。”这样一来,自己就不用两面为难了罢。
卫双摇头,嚼着几粒石榴籽,含糊不清地道:“若不这样装模作样,出卖自己给他找乐子,他哪里会放任我同你们来往?他是笃定了我毫无办法,只能在言语上气气他、占占他便宜罢了。”
素芫从他手中夺了一把石榴粒,轻轻嚼了嚼,口中却有些苦涩之味,声音低了下去:“苏……他对你还是很好的。”
卫双轻轻放下手中微红的粒子,淡淡道:“他待我一直是很好的,可都是他以为的好。”他仰着脸,原本柔和明净的眼神多出了一些什么,那是同谢瑜一样的,固执与不驯。
这些好,我不想要。
苏云非,不,大哥,我们这盘棋,终究还是要继续下去。
九月十七日,卫双遣人去请苏云非。
苏云非诧异地看着卫双。卫双向来是识抬举的,一直是听天由命的样子,今日却主动提出到迟府去等待迎亲,未免认命的过了头。
卫双笑语盈盈:“县志上的规矩就是这么说的,卫如霜是迟家的侄女儿,不能总待在这个小院里,名不正言不顺的。”
苏云非虽觉不安,但这几日被苏夫人及苏云袖闹的心烦,想想也该把他送到“娘家”去了,免得被云袖寻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于是便点头应了。
卫双眉眼飞扬,似是逃脱牢笼,苏云非看着,心里就不自在了。他轻咳了一声,板着脸,森然道:“不要迟家就是另一个天地了,这杭州城里没人能帮你。”
卫双撇了撇嘴:“你不把小洛还我,就是肯放我走,我也不愿的。”
苏云非一笑:“等到咱们成了亲,就是一家人,你那些属下也就成了自己人。”
卫双气闷,知他不会松口,便不再多说,开始盘算起来。事到如今,唯一担心的,便是小洛的安危。苏云非虽然知进退,但谁又能阻得了他杀一个下人泄愤。
几位管事战战兢兢地坐在苏云非下首,苏云非面寒如水。湘楚的货源暂时断了,就不去管它,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这么发往江浙遭劫商铺的货物,又被人劫了?
半晌,一个管事才鼓起勇气道:“下面的消息还未传来,目前只知道大略,好象是荆家的人做的。”
苏云非重重拍了桌子:“胡扯!荆家是姻亲,怎么会如此?不要想着互相推委,给我用心的查!”
苏云袖站在门外,冷冷地道:“不用了,都是咱们的二小姐。”众人擦着汗,见是娇纵跋扈的三小姐,汗珠又落了下来。她眼神极冷,缓缓地道:“苏二小姐今日早上把荆四少给毒死了,逃亡在外,荆家的人找着咱们要个说法呢,不然便要联合正道同仁讨伐苏家——大哥,如今咱们乐子可大了。”
苏云非一阵晕眩,苦笑道:“所谓正道同仁,莫不是崔巍门及谢家罢。”
苏云袖走过去轻轻替他捶着肩,又瞪着眼睛向众人道:“还不去做事!仔细你们的皮!”众人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苏云非定了定心神,道:“派人前去问明情况,稍微退让一些。”荆四少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死因又是夫妻之事,荆家原不该大动干戈,只通知苏家追缉苏韶灵即可,如今他们横插一脚,不过是看着水浑,想捞些好处罢了,只希望他们不要得寸进尺。他沉吟:“韶灵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苏云袖不屑地道:“她情郎若让她做呢?”
苏云非摆了摆手,只觉心中有火烧的正旺,想去见见卫双,对他说些什么发泄些什么,却想起卫双已经到了迟府。
他是挑着日子走的?
沈云非心中一动,疑云丛生,吩咐道:“让岚风回来。”
他不愿去想,只盼还来得及收拾局面。
下人匆匆来报:“沈少爷昨日连夜启程,眼下应该到了武当,老夫人和凝月小姐也去外地走亲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