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双传 下——昔年柳
昔年柳  发于:2011年0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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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流苏遮住了眼睛,卫双只听得出他声音里残酷的冷意,如冰雪凛冽。心猛地一跳,那人已经闪出轿中,耳边只残留他清冷的话语:“既然做的出,就别怪我无情,崔静寻不是还未来救你么——长街狙击,你说活下来的人能有几个?”
卫双一阵晕眩,手足冰凉,朝廷的公文拖拖拉拉来的慢,武当及一众门派,只会看着崔巍门冲在前面。自己还是错看了人心,静寻现在只是孤军作战。
更重要的是,自己错看了苏云非。
生出这诸多事来,不过是迫苏云非分兵驰援。然而众人步步紧逼,他却一味死守,杭州形势竟无一丝缓和。他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挡住了这四面楚歌,就凭他百年经营的关系网,自然又是只手遮天。
苏云非既然下令死战,静寻他……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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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谈笑死知己
卫双体弱,苏云非本想点了他哑穴,想了一想,不紧不慢地道:“你若说了一个字,我就多杀崔家一个人。”卫双静默不语,任他牵了自己的手缓缓向前走去。那些宾客打量他身姿、议论他出身的话语,他是恍若未听。被强迫的屈辱,被一点压下。曾以为最艰难不过的这条路,竟也就这么心平气和地走完了。只是,心里,好象是在流血,一滴滴地,尖锐的疼。
因为是纳妾,观礼之人并不多,大多是杭州父老,座上欢声笑语,堂前红袍玉带,风姿韵绝。
坐在喜堂主位的,是一脸铁青的苏夫人,卫双隔着珍珠流苏窥视,她的眼里仿佛冒了火。
司仪已经罗里罗嗦开了口,团团拜谢了各位来客。
就要拜天地了罢。
卫双紧紧咬住了嘴唇。
一声响箭忽然遥遥响起,苏云非抬头,又垂下了眼,握着卫双的那只手紧了紧。
卫双心中忽然有些紧张——长街战况现在如何了?这响箭,又是什么名堂?
被描了眉,点了胭脂,洒了香粉,耳上也垂着明晃晃的翠玉珰。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妖娆美丽。曾经羞愤欲死,此时竟已不放在心上,只要想到静寻,就心惊肉跳,再想想火暴脾气的小瑜……他闭上了眼睛。
环佩叮当,一个娇怯怯的声音传来:“小女子碧姬,恭祝苏公子大喜。”
众人眼前一亮,却见一位绝色丽人抱着琵琶立在堂前,迟疑地顾盼,仿佛不知该去往何处。有些不够老成的已经叫起好了,余人也悄声议论,直赞苏云非面子大,路子广。苏云非依稀记得素芫提过此事,碧姬是扬州挽翠楼的台柱,江南大家,号称歌仙,一向架子甚大,轻易不见人的,如今却远道而来,众人自然欣羡。
碧姬随着丫鬟坐了,柔柔道:“碧姬不过是个小女子,也没什么贺礼拿的出手,只能送上一曲,愿公子与夫人此情不渝,永结同心。”
苏云非本想尽快成礼,然而听得这句平平常常的恭维话,“此情不渝,永结同心”,却是心中一颤,示意唱礼的司仪暂且候着,轻轻向她点了头。
卫双苦笑,寻了她来,原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确保万无一失。如今却想,只要大家平安,扮做女子嫁了人,又有什么打紧?日后慢慢寻机脱身就是了。他情急自责,却忘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苏家与崔巍门必有一战,便是此次忍了气,也躲不过去。
碧姬轻抹琵琶,启口轻唱,“笙歌沸,笙歌沸欢情似酒。看银烛,看银烛花开似斗……神祜佑,天辐辏,问仙郎仙女,几世同修?”
她歌喉清脆婉转,苏云非听得入神,眼神迷离起来——当时年少春衫薄,如今却被深情误。
又有一前一后两声响箭升空,苏云非蓦地回神,碧姬正好唱完最后一句:“这一对蓬莱小友,谪向人间作好逑。”
神祜佑,天辐辏,问仙郎仙女,几世同修?
苏云非静静望着门外,第二道封锁,又被冲开了啊。那又怎样呢?
他又将卫双往怀里带了带,伸手拨来流苏,低头凝视这朝思暮想的容颜。
卫双平静着一张脸,所有的心潮暗涌通通藏起。
碧姬却是脸色惨白,她坐在上首,正好看到卫双仰起的侧脸——柔和清秀,嘴角微翘,正是自己魂牵梦绕的那人啊。
素芫上门请她时,她只是半信半疑,如今已是万念俱灭。
她无比痛恨起自己娇怯怯的女儿身来。
那双眼睛,不再是温柔含笑,那张脸庞,不再是神采飞扬。
果真是他。
怎生救他?
碧姬茫然无措,却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来不及多想,向苏云非福了福,楚楚道:“公子江南翘楚,夫人……瑶池无双,真是佳偶天成,羡煞旁人。碧姬不才,愿再献一曲,祝公子夫人琴瑟永好,鸾凤偕鸣。”众人目光一时都放在她身上,她稳稳神,抬手紧了紧鬓发,顾视流盼间,风致嫣然。
苏云非颇具意味地看了看她,淡淡道:“既蒙歌仙垂爱,敢不拜领。”他的眼睛平静冷漠,仿佛一切都已被他看透,让人无所遁形。
深深吸了一口气,碧姬拨了拨弦,起了个熟悉的调子,拣了首贺喜的曲子唱了起来。时间一点点流逝,众人沉浸在婉转柔媚的歌声中,不时地轻声评议,苏云非脸上仍是淡淡的,卫双整个人遮在绛纱珠玉中,更觉柔弱无依。
碧姬的心蓦地疼了疼,千回百转,种种滋味,一时尽上心头,偏偏只是想不出什么主意,只盼着时间慢些,慢些,再慢些。
这一曲终究唱罢,余韵袅袅,碧姬捧了一杯酒,走到苏云非面前,笑道:“碧姬体弱,不能久留,还请公子赏个薄面,满饮三杯。”
苏云非漠然接过,道了声多谢,仰头一饮而尽。碧姬又笑吟吟地执起酒壶,又满斟了两杯。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优雅自然,那样……舒缓动人。
苏云非又都饮了,眼里有了笑意,转身携了卫双的手向前走了两步,面向高堂站定。苏夫人仍是双目微闭,司仪无奈地笑了笑,张口便待唱礼。
碧姬心中一沉,突然下定了决心。
她是个简简单单的女子,简简单单地喜欢一个人,简简单单地等待一个人,也简简单单地,想救一个人。
“苏公子……”她鼓起了勇气。
苏云非转身,温柔地道:“碧姬姑娘还有什么事么?”
碧姬一鼓作气,咬了咬嘴唇,不顾一切地开了口:“碧姬恳请公子,不要娶这位……这位姑娘。”她已有泪痕在闪,众人恍然大悟,想来是要上演二女争夫记了。顿时议论纷纷,“苏大少一时俊彦,碧姬姑娘琴歌双绝,也难怪……”“人不风流枉少年,想当年老夫也曾经纵意花丛……”
苏云非笑意更浓,微微一用力,卫双整个人都偎在了他怀中。他玩味地看着碧姬羞红的面庞,又看了看众人暧昧的神色,现出一付了然的神情,不无遗憾地道:“承蒙歌仙抬爱,只是我这位如夫人极为善妒,又兼驭夫有术,姑娘若想进我苏家门,却是不行。”
碧姬气的发颤,已有客人到她身边大献殷勤,盛情相邀,个个昂首挺胸,好让歌仙得知,这杭州城绝不只苏云非一个金龟婿。
苏云非嘴角撇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司仪清了清嗓子:“吉时已到……”
卫双咬着唇,狠狠地掐住手心——心中仿佛要燃烧,却只能用冰雪掩盖,让它慢慢熄灭。
苏云非眉眼舒展,拜堂,虽只是一个痴念,终究能证明,卫双属于自己,而不是外面浴血苦战的那个人。他紧紧牵着卫双的手,就待要拜下去,忽然“砰”地一声,似是什么坠地的声音,苏云非回头,只见那具琵琶残破地躺在堂中,碧姬毫无惧色,坚决地道:“你绝不能娶他!”她声音清亮,铿锵如金石。
苏云非皱了皱眉,冷冷道:“姑娘到底有何见教?”
碧姬冲到他面前,一把将卫双拉了过来,镇定地直视:“你若要强娶,只有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她仰着头,只觉自己手心汗津津的,而握住的另一只手却是冰凉冰凉,毫无生气。她心中一疼,只恨自己无能——纵是无能,亦不愿见他独自承受。
众人哗然,苏云非歉意地向他们笑了笑,随即淡淡道:“我与如霜两情相悦,姑娘莫要无理取闹。”
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更加暧昧,碧姬语塞——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苏夫人脸色已经不能再难看了,瞪了苏云非一眼,径自退入后堂。
高亢凌厉的响箭声又呼啸传来,这次,是三声。苏云非挑了挑眉,打量着碧姬:“你倒有勇气的很,我虽不愿背上薄待女子的恶名,但也饶你不得,你无一技防身,就不怕我杀了你么?”
卫双的心猛地一跳,嗓子发紧,仿佛就要窒息,只听碧姬道:“死则死矣,只是不能眼看人欺负了他!”
苏云非衣袖微动,碧姬身子一晃,摇摇欲坠,两个仆妇幽灵一般飘了过来,将她扶了下去。
卫双并未做声,碧姬只是个小女子,接下来的血腥,或者残忍,不需要她参与进来。苏云非贴近了他,悄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杀她——没想到你竟有如此红颜知己。”
卫双仍是低眉顺眼,心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要理智,小心翼翼,委屈求全,如今的结果也算差强人意。自己再忍一忍,静寻就该到了。那些等着墙倒的人,也都该到了。
只是,若是再忍,平白辜负了碧姬情深。
他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拨开了流苏,眼眸中是张扬不尽的桀骜。
府外隐隐有喊杀之声,卫双一笑,已经挥开了苏云非的手,轻轻道:“我现在才明白,小洛若知我如此,会杀了我。”
他缓缓道:“大哥,是不是要找两个人押着我跪拜?”
“是不是要把膝盖打断?”
他脸上有了笑意,声音柔如春风。
苏云非静静地看着他,眼底寒如幽潭,却仍淡淡道:“既如此,双弟不如陪我去看场戏。”他含笑扫视诸人:“对不住了,大家自便。”
众人瞠目结舌,卫双挣不脱的手,踉跄着跟在苏云非后面。
注:碧姬唱词引自李渔〈风筝误〉第二十九出〈诧美〉之〈配鸳俦〉
死战长街素衣血
冷风肃肃,迈出喜堂,隐隐听得刀剑作响,喊杀声愈发近了,空中飘着淡淡的血腥气。
揽月阁,苏府最高处。
卫双极目远眺,长街全然在望。崔巍门向来衣白,苏家皆青衫,两色交织,已渐渐接近街口。两旁的店铺早已闭门,街上空无一人,空气仿佛凝滞,冷厉,肃杀,令人难安的恐惧。卫双手心冒汗,紧张地看着远处。距离还远,哪个白衣是他?
苏云非悠闲地倚在栏边,拎起了一壶酒,柔声道:“双弟既不爱与我拜堂,不知可还满意把酒长街?”
白衣、青衫,且战且前,崔巍门弟子虽擅暗器毒药,但一则从进城战至苏府,已经用的差不多了;二则战况激烈,往往只能真刀实枪地接下来。攻势出现了疲态,然而他们仍是个个奋勇向前。苏家手下却缓了起来,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往长街中间引去——此处最宜设伏。
卫双勉强笑道:“若是你们拼得两败俱伤,沈岚风定然纠集人马前来拣便宜。”
苏云非轻飘飘地道:“我等了崔静寻五天,若再是两败之局,我真可以去死了。”
卫双喉咙发干,一颗心也悬了起来:“长街——到底有什么埋伏?”
苏云非云淡风清地道:“不过是几支箭——我毕竟不是官兵,凑集这些已经不错了。”他看着卫双惊恐忧虑的眼神,叹道:“崔静寻是个痴人。”
他怜悯地微笑:“小双,你虽聪明,却太过天真,只有崔静寻才会陪你发疯。”他轻轻搂住卫双的肩,轻笑道:“你没见别人都在望风?谢瑜……不也没过来?”他摇头——只伤元气,不动根基,苏家迟早会东山再起。萧珏实在是个聪明人,摆出了一付要帮崔巍门的样子,却没出一个人一份力,又硬生生地挨了谢瑜一剑,谢瑜内疚还来不及,哪还会再疑他?
卫双定了定心神,冷笑道:“你前些日子不也惶恐的很?可惜天下庸才太多。”
苏云非也不分辩,松开了他,只是悠闲地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品着。
卫双垂眼:“这一局还未结束。”
苏云非微笑:“可是已有了结局……双弟,你方才在喜堂说了几个字?”
远处的刀剑声更加清冷,卫双死死地盯着前方,不停地有人倒下,又有人站起扑上,以命搏命。似乎有血滴在自己眼前,模糊了视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哥,你要怎样才能放过他们?”明知是句蠢话,偏偏还是说出了口。
苏云非道:“养虎为患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况且,我放过他们,谁又来放过我呢?成王败寇,这原本没什么好说。”
卫双无力地叹了口气:“你撤下这些人,官面上、商面上,崔巍门对苏家退避三舍。”苏云非淡淡道:“你倒能当得了崔静寻的家。只可惜我已经下了死令,绝不容崔巍门有人生还。”
卫双静默,突然轻轻地笑了:“我不信崔巍门会如此无能,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大哥难道不顾惜你这些属下么?开个条件罢。”
苏云非深深地看着他:“若不醒掌天下权,岂敢醉卧美人膝?双弟,算计崔巍门,有几分缘故是因你,到了眼前,却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事情了——若不除崔巍,苏家还怎么震慑群雄?”他轻轻抚着卫双的面庞,怅惘道:“我终究是个俗人。”
他容貌俊气,但并不是极好,而如今红衣玉带,脸上笼着一种寂寞哀绝的伤悲,整个人立刻空灵飘逸起来,卫双竟没有去躲他的手,脑海中不知怎么冒出了两个字:惊艳。
一时间心神恍惚,那夜的旖旎浮上心头。卫双心中一热,转瞬又望向那些浴血厮杀的崔巍门弟子,喃喃道:“你从来都不是以感情为重的——只是,若我死了呢?”他不知从何处踌躇一把匕首,抵在自己心口,慢慢展开笑颜:“他若死了,我绝不独活。你挡得我一次,挡得千次百次么。”
苏云非抬起一只手,又垂了下来,柔声道:“双弟,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何苦效这女儿之态?”卫双冷笑一声,只是咬着牙看着,衣裳厚重,看不到他伤口,只见衣襟慢慢浸透,卫双脸色越发黯淡。
苏云非别过脸,淡淡道:“你明知我舍不得你……何以待他如此之厚,待我如许之薄?”
卫双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金戈之声犹在耳旁,遥遥的,仿佛看到那个豪气干云,与自己携手登高的身影。
他慢慢道:“你果然终究是俗人。”
苏云非神色微动,突然欺身上前,伸手点了几处大穴护住他心口,卫双抬眼看去,他眼神却是漠然无波,平平道:“你不如杀了我。”
卫双呆呆看着他,惨然道:“成王败寇,我有何颜面向你求情——我也知道这样不入流——只是,人心难测,我实在太过自负,你积威深重,静寻孤木难支……”只要苏家气势不堕,这杭州一地,谁敢擢他锋芒?他脑海中一片空白,这时才觉察心口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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