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携手共长安
卫双举步就想迎上去,绯衣少女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衣襟,他忙站定,掩饰地咳嗽了一下——这里是白道群豪注视的地方,不是西湖边的幽静院落,亦不是冀州道上的崔家车行。
崔静寻又向他温柔地笑了一笑,才走了过去向白道长等一干长辈见礼。
仿佛进入了一个极为奇妙的境地,天地万物的生息都那么清楚动听,看见了他,自己的心就安定了下来。卫双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毁了静寻的一生。
白道长冷哼一声道:“崔掌门怎么现在才来?瞧你与这位魔教公子似是旧识,难道……”他尾音长长地脱着,众人不禁对崔静寻生起疑心。
五虎刀派胡掌门素来与崔家交好,见状忙笑道:“崔贤侄是堂堂崔巍一派掌门,怎会与魔教结交?想来是魔教在路上布了什么陷阱,才至耽搁了行程。”说罢极和蔼地与崔静寻寒暄,恭贺他不久前接任掌门一事。
崔静寻一一答了家中各长辈的情况,才拱手笑道:“多谢世叔美言了,不过我与这无双公子,的确是认识的,在下仰慕他风采已久,也曾与他泛舟西湖,把酒言欢。”
他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立刻有人问道:“崔掌门真的认识他?”
卫双大惊,不料想他就这么轻轻松松说出了口,身后的少年男女亦轻声议论道:“看不出这人生的柔美,却是个英雄男儿!”接着就有人嬉笑道:“什么英雄,我看倒是个多情种子!”绯衣少女忙摇头道:“依我看,这人容貌不如教主,功夫不如韦护法,只是真真有几分慧眼,一来是知道我教的好,”顿了顿才笑道:“二来是知道咱们公子的好处……”
卫双挥手制止了属下的调笑,千般心思在唇边滚来滚去,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抬眼望去,那人负手立于风中,衣袂飘飘,昂首道:“不错,我不但认得他,与他还是好友。”眼神依旧是那么温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与决绝。
卫双定了定心思,教中少年铮铮几声琴响止了场中躁乱,他这才抱拳向崔静寻笑道:“崔掌门有礼。”笑嘻嘻的样子,一如往日。
崔静寻同样微笑着关切地看着他,一阵山风吹来,他抬头看了看,皱了皱眉,又将眼神落到卫双身上,嗔怪地道:“山林风大,怎么却派你出来?”
卫双现出诧异之色:“崔掌门这是从何说来?卫双身为水月教堂主,事关我教生死存亡,自然是要前来的。”
崔静寻叹了口气:“你身体不好,受不得风寒,难道现在已经好了?”当初你在苏家失了意、受了伤,随我去冀州,冀州雨多风急,你诸多不适,我焉能不知?
卫双蹙着眉,回头问道:“这人你们认得?”绯衣少女虽是玩笑惯了的,瞧着他脸色不对,便恭恭敬敬地道:“属下不知,只听说这位崔掌门是中原少有的年少英侠,成名甚早,一手暗器功夫精妙无比,接任崔巍门主之位约有半年,正是众望所归。”
卫双点了点头,向白道长道:“这位崔掌门认错人了,在下也不想计较,如今是我们水月教赢了,该当如何?”
白道长心里早已细细思索了几番,闻言嗤笑一声,冷冷道:“慢着,我且问你,你当真不识得崔掌门?”
卫双摇了摇头,无相大师道:“天下之大,容貌相象之事亦是有的。”
白道长冷笑道:“大师以善意揣度他人固然是好的,只是魔教中人却不能以常人视之,免得被他们骗了去,这魔教公子眼神飘忽,说的定然不是实话。”
众人皆静默着,看中原武林最负盛名的年少才俊,如何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同党。自然有人想要落井下石,可是被崔静寻淡淡扫了几眼,都纷纷噤了口——他的笑,温和柔善,却偏偏比森然责罚还要令人胆寒。
白道长哼了一声,逼视着崔静寻,冷冷道:“无双公子承认不承认咱们先不管他,你可是定要与他为友?莫忘了你的身份!”
无相大师素来慈悲心肠,也叹道:“崔掌门且莫一时鬼迷心窍,卫小施主也是,唉,一时迷惑算不得错事。佛家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两位还是早早回头为是。”
崔静寻温和一笑,眼底却闪着决绝的寒芒,环顾了表情各异的群人,向无相道:“何者为佛,何者为魔?不过在于一念之间,’心于无挂碍处得大自在‘,大师执着于正道魔教之分,岂不是着了相?”不待无相回答,又向白道长笑道:“道长嫉恶如仇,在下是佩服的,但水月教近年来错事一件也无,这云梦山附近乡镇的村民,哪家没受过水月教的恩惠?行善若此,又怎当得魔教之名?依我看,各位武林同道都在此处,就此为水月教正名也好。”
白道长道:“便是魔教,亦可福泽相邻,这又算得了什么?”
无相捻着念珠,叹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崔掌门,这不过是传说中的事,老衲亦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知斩草须除根。水月教立教之时便是邪佞当道,一派乌烟瘴气,一日不散则江湖一日不得安宁。”
崔静寻冷笑,这些人,若是不知他们心中打得什么算盘,还真会仰慕他们铁肩担道义的风骨。可是,他们求的什么?有不肖子弟的私仇,有随意观望的跟风,有不可告人的隐秘——江湖,江湖,无论什么时候,江湖中永远是小人横行。
白道长瞧着将众人注意力引到了崔静寻身上,忙扬声道:“大家这就攻上山顶,永绝后患!”
水月教弟子刷刷拔出了剑,卫双冷眼看着,沉声道:“回两个人去宫中通报,就道武当少林不守信用,命众人加紧防备。”两个弟子应声而去。
白道长老脸微红,仍道:“与魔教中人,讲什么江湖道义?”又向持剑而立的崔静寻道:“你崔巍门执意如此,莫不是要反了?”
崔巍门一众门人霍地跃出,挡住了道路,崔静寻冷笑着看着众人,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苏云非道:“可笑,行事稍有不同,便要赶尽杀绝,呵,妄称行侠仗义了!若正道中人皆是如此,将我归入魔教麾下,又有何不可?”
身后的大汉也呸了一口道:“掌门,休与他们多言,就连俺这粗人也羞于与这等人物为伍!”
崔静寻一笑,傲然扫视群雄,道:“听到了没?我崔巍一门,又何时有过怕事之人?”
白道长厉声道:“你想做什么——待到魔教事毕,就是审问崔巍门的时候了。哼哼,勾结魔教,该当何罪?”这一战之后,云非就可以接任武当掌门,他定会以仁侠之名声扬天下,领袖武林——同辈的侠客中,最出众的便是苏云非,崔静寻,还有这两年声名鹊起的谢瑜。崔静寻自取灭亡,谢瑜资历尚浅,师弟,你看我教出来的这个徒弟怎样?
绯衣少女看了看怔忡着的卫双,嫣然一笑,轻巧巧地上前一步,施了一礼道:“崔掌门还是请回吧,水月教上下领了您的好意,有您这种人,也好教咱们得知,原来中原武林也不都是瞎子!”她顿了一顿,歪着头问道:“今日之后,正道武林将会视掌门如陌路,不知您可会后悔这代价?”
崔静寻凝视着卫双,缓缓答道:“多谢姑娘关心,名利于我如浮云,有何后悔之处?再说,就算是与天下人为敌,我崔静寻又岂会怕了?”他负手而已,神态里有着说不尽的傲然自信——崔巍一门的男儿,无论看过多少阴暗与无奈,无论是多么世故伤情,骨子里都有几分意气。
卫双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焦急万分,却想不出一个办法来,恳求地瞧向苏云非,原本不抱任何希望,苏云非却开了口:“诸位前辈都误会了,无相大师说的对,天底下本来就有容貌相似的人,崔掌门结交的那位,自然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与魔教公子非是一人。”
底下又议论起来,苏云非有些遗憾地道:“与那位少侠虽只是一面之缘,但他谈吐不俗,在下与他是一见如故,可惜是一去无踪,再也没见过他的身影。推己及人,崔掌门认识的,想必也是那一位。”又向崔静寻道:“崔掌门既然是认错了人,就不必如此了罢?”
崔静寻信中已与他说的清清楚楚,没料到他临阵变卦,心下唯有冷笑而已。罢了,无论怎么说,这次是坚决不会放人上山,水月教的势力,卫双曾向自己提及——老的老,少的少,能挡得了谁?
白道长仰天大笑道:“呵呵,我说崔贤侄不至于自毁前程,原来是认错了人。”
崔静寻冷冷道:“谁要是再向前走一步,休怪我暗器无情了。”
两方就这么僵立起来。
卫双涩声道:“你回去吧,静寻。”
——你曾说过天高海深任我飞跃,为何还是如此放心不下我?这样的局面,教我情何以堪?
崔静寻微微一笑,怅惘地叹了口气,道:“你终于肯认我了,可知道方才我心里是多么不好受么——你要记住,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会是站在你身边的人。”
原本绷紧的心弦蓦地松弛下来,卫双轻轻叹了一声,对着崔静寻笑了一笑,心头浮出静寻的那番低语——世间的繁华美好,有我共你来享;那些狂风骤雨,我们一同去挡。
好罢,且让你我携手同行。
山风清凉,落落疏影下,只有这一对遥遥对视的人儿。
白道长刷地一声拔出多年未用的剑,厉声道:“到底是让还是不让?”
方才的黑衣少年已经回转,轻伏在卫双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卫双面上血色全无,握着承影的手微微发颤——怎么会?
正道的势力全在这里,另有一些零零散散的也早已被静寻打发了,宫中虽然只有凤叔叔与青哥两位高手,但水月宫戒备森严,机关重重,不是少林武当这般武学耆宿,谁有能力侵入宫中禁地的?
心慢慢地凉了,对着虎视耽耽的所谓正道群人,一向温和的卫双冷厉地拔出了剑——宫中形势危急,这帮子人却还在这挑衅生事,先解决了再说。向绯衣少女点了点头,少女横笛轻吹,笛声轻扬,余下的少年迅速摆出一个阵型,持剑对着群豪。
缘散此意无由说
雨滴滴答答地下了半日,谢瑜抱着膝坐在窗前。那棵老榕树依然静默地盘在那里,曾经与哥哥嬉闹的场景一幕幕浮在眼前,别院的一切还如从前,人却不在那儿了。
服侍的老家人捧着一碗清粥,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怜惜地看了看谢瑜孤单清瘦的背影,夫人与大少爷去的都早,老爷虽为了谢家郁郁寡欢地拖了那么多年,但在世的时候也甚少关心少主,如今九爷已远走南海,五爷被家法处置后羞愤而死——这一家子算是散了,少主他,有过几天舒心日子?轻叹了一口气,走到跟前劝道:“小少爷,您从早上坐到现在,也该吃点东西了。”
谢瑜慢慢回过头来,见是从小悉心照顾自己的老人,挤出个微笑来:“我不饿,不用担心我。”他仰着头忍住快要掉下来的泪水,忽然问道:“江伯,你说母亲和哥哥会不会还在人世?”江伯心里一颤,捧着的碗微微抖了一抖,低下头来。幸好小少爷也未追问,只是自言自语道:“只要他在我身边,他一定会想起来,他一定就是哥哥。”江伯一惊,抬起头来,只看到谢瑜唇边浮着一个柔和的笑容,眼神里却透着彻骨寒意。
接过江伯手中的粥,谢瑜冷冷一笑,云梦山之战过后,我便会去扬州找你。你背叛了我们共同的记忆,只有把那一切寻回来,我才会原谅你。
已是七月十六。
这几日懒懒地呆在别院,也是该上路的时候了,谢瑜走到房外,怅然地抚着那棵榕树。
七月十七,云梦山。
随行的全是谢家高手,才到云梦山下,便听说众人早已上了山。谢家便有几人现出不满之色,谢瑜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却也不知如何解释。确是自己乱了心,原本的豪气如云却在他一无所知的无辜笑脸中雪逝冰消。在别院中住了几日,才缓解了那直抵内心深处的痛楚,然而对是否重振谢家声威,却已没有以前那样热衷——便有大好河山在手,无人共你去赏,又有何趣?不若幼时与母亲哥哥的和和乐乐——纵是往事一去不复返,我也要将你留在身边。记忆错失,流年暗换,我一点一滴寻回给你。
云梦山中岔路甚多,山脉连绵不断,谢瑜凭着直觉带着属下缓缓而行。参天古木阴森森地站在谷中,似在诉说前路的艰险。谢瑜突然有些烦躁,回头吩咐道:“大家分路而行,找到少林武当群人后再传讯通知。”众人应了,便四下散开,谢瑜一人向深处而行。
雾深露重,渐渐入的深了,举目四顾,四周山林深邃,隐隐有惊涛拍岸之声。这云梦山原本就在海边,山海兼胜,树木葱郁,林壑幽美。山空海阔,谢瑜原本烦躁不安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继续向前行去,依然是古木森森,灌木丛生。左右看去,景色依然未有什么不同,谢瑜站定了,模模糊糊觉得此处有种熟悉之感。
皱眉看了一会,才确定此处林木的位置暗合颠倒奇门阵法,幼年时跟在母亲身边学武,母亲常会怀念地提起水月教精妙的各种阵法,说过这是其中最精奥的一种,由于一反常人顺理成章的摆布之法,乃是按照八卦易理和阴阳五行生克之学所设,不懂这种阵法的走进去后,如入五里动云雾之中,无论怎样运足目力,也看不清左右道路。
忆起旧事,心中千头万绪,也不去理,谢瑜径自穿如其中,入自家庭院那般熟悉,过了一处峭壁,眼前映入一片竹林,青翠萋萋,枝劲挺拔。谢瑜点了点头,水月宫主爱好绿竹之事天下皆知,看来自己无意中却走对了地方了。
玄妙神秘的水月宫,就在自己面前。
谢瑜踌躇起来,要不要传令众人前来此地?
虽已决意随着正道前辈一起灭了水月教,但这毕竟是母亲生长的地方。他心念一转,却又想起卫双来,他虽说是风梦楼的公子风影,但能解月如丝之毒,定与水月教有所关联。想了一想,他还是向前走去,手放入怀中,便要拿出那传讯的烟花——事已至此,容不得自己后退,若卫双真是水月教中人,再拼了命救他便是。
忽然树影摇动,从前方跃出一个黑服的年轻男子来,见了他呆了一呆才施礼道:“见过无双公子,您现在就回来了?”他东张西望,迷惑地道:“绯绯他们呢?难道少林武当那帮贼人都退了?”
谢瑜也是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得那人继续道:“孙婆婆不放心,吩咐属下到山中去照应公子,我说公子天纵英才、武功绝顶,那些人哪能抵得上公子呢?”见谢瑜不答话,忙陪笑道:“想来公子常居扬州,不认识属下,属下刑堂堂主张顺,请公子随我前去见见孙婆婆吧,她可是想念公子的紧。”
谢瑜情知他是错认了人,但天下谁能与自己如此相象——除了那双生的哥哥,与自己分离多年的哥哥。
无双,卫双,月如撕,水月教,一瞬间豁然开朗——原来你在母亲这里,那,母亲呢?她,还在吗?为什么,你们将我抛在那阴冷的深院任我落寞多年?
碧水自流,轻云四散。
人负我,我负人,不过是为着各自前程;别人的悲欢,只会冷眼看着,又与自己何干?
哥哥,我——不——怨——你。
我只要,凭着自己的能力,寻回你。若我将水月教毁去,看你失了背后的支持,可还会再自我身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