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病人,有精神病的病人——要真说,她比任三爷更没有正当理由去亲自照顾自己的儿子。
然而,这和谐的日子也没有多久。
大约是一年左右,任家主宅出了件大事。
确实是大事。
若要说任三爷这看过冷冷冰冰的半死人能有什么脾气,在这一天可说是完完全全地彰显出来了。
任家小少爷已经三岁了,一脸惊恐地被母亲揽在怀里,咬着拇指疑惑地看着前头。
任氏三爷一张脸惨白得吓人,对头坐着的任家大少任潇洋和任夫人的脸色,也同样好看不到哪儿去。
任潇洋第一个跳出来,脸色铁青地说:“三弟,你不能这么做,祺祺是我儿子。”
任三爷突然站了起来,他似乎不曾这么用力地说话,眼神锐利凶狠,从发声器出来的零碎话语,集结成了一句话。
——你不配。
这是什么话?
任潇洋脸色一变,他突然觉得自己害怕这个将死的人,显得可笑,张口硬声说:“我不配?那你呢?你凭什么?任潇云,你才是最大的
受益人!”
任三爷抓着杖子的手动了动,他的意志似乎更坚定了——他要争取任祺日的抚养权!
两兄弟突然大吵起来,就是任夫人也插不进一句话。
吵到最后,却是因为任小少爷的哭声给打住了。
任大少爷和任三爷同时看向了那抓着母亲裙子哭泣的小孩儿,任三爷的动作这会儿倒是比什么时候都迅速凌厉,他喘息着走过去弯腰用
力地抱了抱孩子。
任潇洋冷着一张脸,突然唤了一声:“祺祺。”
父亲的声音还是不一样的,小孩儿立马就抬起头,沙哑地叫了一声“爸爸”。
“祺祺,过来爸爸这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亲父子,旁人怎么样也比不上的。
任三爷清楚地感受到小侄子在自个儿怀里用力地挣动,他不由得搂得更紧,几乎是不愿放开了,结果小侄子突然大哭出声,像是被坏人
逮着一样地张着手对着前头的爸爸哭道:“爸爸——爸爸——”
任潇洋气愤地走了过来,从呆愣的弟弟手里夺过儿子,大声说:“你把他弄痛了你知不知道!”
小孩儿立马冲进爸爸怀里,不断抽泣,哭得可怜兮兮。
林子馨也走到丈夫身边,她重头到尾都低着头,咬着已经出血的下唇,无声无息地拉过儿子。
任夫人也说:“三儿,你听妈说,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堪——这都是为你好。”
温景上前来要搀扶主子回房,在碰到任三爷的时候,他却像是疯了一样地甩开,猛地快步上去,看去是要把小侄子夺过来。
所有人都惊叫起来,任潇洋挡在妻儿和任三爷之间,这突然疯狂的弟弟似乎也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祺祺!祺祺——”
任小少爷被吓坏了,大叫一声,扑进母亲怀里。
“我不要叔叔!我不要叔叔!”
……后来,任三爷离开了新加坡。
不过几年,任家大少任潇洋就死于飞机失事。
一些原本以为能长命百岁的人都走了,而任三爷带着一身病痛走了二十几年,却终究是活了下来。
转眼,任家小少爷也长大了。
小时候的事情,却也不记得了。
对着任氏三爷的时候,也只是怯生生地叫一声“三叔”。
然而,活在一间屋檐下,辗转多年,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包括一些人、一些事情……
还有一些情感。
那时候任氏三爷的名声已经无人不晓,他从窗外往下瞧——那面色红润的少年追着前头那高傲的美丽少年,两个人就像是一副美丽的画
。
他慢慢地靠着窗沿。
站在阳光下,他会觉得刺眼;风吹向自己的时候,他会觉得头晕——他无法去追随那个身影。
这是任潇云第一次觉得有股类似“愤恨”的情感在心里萌生。
尽管,他的脸上依旧平静得,如同一滩死水。
第八回(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开着暖气,房里带给人一种 窒息的感觉。
除了中央的位置,戴斯?金坐在旁侧的沙发,这休息室里看去不少人,实际上除了保镖之外,也就只有中央那人和戴斯?金两个能说的上
名的人物。
戴斯率先站了起来,边走向我边说:“朋友,你可来了,要把你从一堆人里翻出来看样子实在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汉斯。”戴斯做了个
出去的手势,他的手下立马会意地弯了弯腰,恭敬地倒退,把门合上。
我挺直着身板,双眼盯着鞋尖,双手揪紧了——不知是不是房里太闷热,就连呼吸也有些不顺畅起来。
“别这么拘谨,来。”戴斯从桌上拿起了两杯倒满了白兰地的酒杯,将其中一杯塞入我的手中,顺势凑近我在我的耳畔轻声道:“律师
先生,放松点,这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从刚才就提出想要私下和你见面,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留意你的举止。”
说罢,戴斯拍了拍我的肩,对我举了举酒杯,边喝边露出一抹意义深远的微笑,然后扬了扬下颚,示意房里的人都出去,连带着那在一
旁站着的中年华裔男子也对着两边西装笔挺的保镖扬了扬手,鱼贯地步出房间。
我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着。
全身的血液似乎随着房里的人越来越少而倒流一样。
门缓缓合上。
我抿了抿唇,好容易才鼓起勇气微微抬眸。
那张脸,几乎和记忆中的一样,没什么变化,仿佛一直都是如此,只是,那斑驳的两鬓却显得刺眼,修剪至肩的发丝中似有银光闪烁,
和他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就像是停止了一般。
耳边传来清脆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我木然地垂了垂头,手中的酒杯不知什么时候跌落在地,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似乎还夹杂着一股似有似无的檀香味。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眸子,只见他端正地坐着,那身淡色的绸衣配合着他的神色,给人一种苍白冰冷的形象。
我的舌头像是卡住了一样,猛地往后一挪,脚下一个不稳,便整个人跌坐到了地上。
“啊!”
掌心传来一阵锥心的刺痛,我不由得痛呼出声,原来是跌倒的时候一个不慎,手掌用力地按在了地板散落的玻璃碎片上。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快步走了过来,我却急急忙忙地从地上爬起,动作狼狈却迅速,然后在他走近的时候猛然往后退了两步。
“祺日。”
我听他轻唤一声,如遭雷击地抬了抬头,才惊觉额上冒着冷汗,整个人已经后退靠在门板上。
他这几年看来养的不错,气色和早年比起来好上许多。
任三爷倒也没再走近,只是在离我几步远站着,看着我。
良久,他说:“祺日。”
“……”
“祺日,让三叔看看。”
“……”
“…… 祺日,你受伤了。”
数年不见,他说话的语气也没变,就像是要用尽力气,才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这几年他离了发声器,看样子也很是难过。
我咬了咬唇,吸了一口气,在他再度开口之前,用力地打开房门往外跑去。
后头似乎有人追了上来,我没命似地向前跑去,头也不敢回,却在摔倒之前,让人往后用力一扯。
“小祺!”
我猛力一震,抬起头。
是——
“老、老大……?”
杜亦捷微喘着气,皱着眉头,拽着我的手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小祺,你……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小祺、小祺。”
我脚下虚软,从眼里迸出的滚热东西,不知是什么。
这六年,我不曾回去任氏大宅,即使知道任老太这两年病入膏肓也没敢回去,就因为我确确实实没这个胆子。
那是因为、因为……
我是——是真怕他!
那件事我真不太愿意想起。
可以的话,我原本想永远忘记,埋藏在心底。
那是我来美国前几天的晚上。
任老太难得给我办了小型的饯别宴,餐桌上就这么几个人,任老太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依旧是空的,张妈和如婆倒是难得坐在一桌,简简
单单地吃了个饭。
自从我决定去美国之后,任老太对我的态度比先前和蔼许多,她那段时候脾气转变了挺多,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公司的大小事情都不
管了,成天就往庙里去,说是礼佛。她那会儿握着我的手,语气是少有的温和,我记得她这么说。
——你想做什么,奶奶也不逼你,只要你觉着开心就好。
她还掏出了一个绣花荷包,说是在庙里求的,能保平安保健康。
我点头收了下来,毕竟是老人家的心意,不好拂了。
任老太难得温柔地抚了抚我的头,像是极其不舍地拉着我。
——奶奶知道,你这孩子最是懂事,这点倒是谁也比不上啊……
之后,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就让我上楼去了。
那晚上,我做了噩梦。
我梦见我妈从窗户跳了下来,整个人砸到地面上,面目全非,空气中还弥漫着她惯用的香精味,还有血液的味道。
然后,我从梦里惊醒。
只是,令我真正受到惊吓的,是那在我脸颊边冰凉的触感。
我睁大了眼。
他不知何时侧坐在床沿,偏着头用手背摩挲着我的脸颊,在我惊醒的时候,同是看着我,目光却是朦胧不清。
三、三叔……
我唤他。
他突然倾上前,紧紧搂着我。
我呆征地着坐着,鼻尖传来一股甜腻的酒味。
猛地一个激灵,我用力地推开他,从床上跳了起来。
——三、三叔……
我看着他,迟疑片刻——您醉了。
他有些摇摇晃晃地床上站了起来,沉静地看着我。
我往后一退,猛地拔腿快步跑向房间门口,脚步慌乱,却在跑到楼梯口的时候踉跄摔了一跤,我还来不及站稳,就让后方一股力道按倒
在地上。
我倒抽了一口气,他的双手紧紧环住我的腰肢,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将头埋在我的颈窝,用力地吸气,急促得像是下一刻就能窒息一样
。
那把低沉暗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似乎还带着哽咽。
他说。
——祺祺,三叔不逼你。
——别离开三叔。
——三叔不逼你,你别离开三叔,好么……?
我喘息着,惊恐地看着他。
然而,我的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楼梯下的那双锐利的目光。
任老太双手捧着一个牌位。
那声音,刺耳得仿佛能穿过耳膜,直达心间。
任老太这么说——定邦,你看看。
你看看。
你看看……
第八回(下)
跑得太急,鼻梁上的眼镜什么时候掉的我也不知道。
只是劳烦了杜亦捷亲自送我——说起来,我也是浑浑噩噩上了杜老大的车,也没直接回家,反倒先是去了一趟医院,包扎处理了伤口。
掌心的血都凝住了,我先前震惊的感觉太强烈,也没觉得有多痛,等医生给我清洗伤口的时候,我才清晰的感觉到痛以及真实感。
“先生你忍一忍,我将玻璃碎片取出来。”医生抓着我的手掌,抬了抬眼镜。
我点了点头,杜亦捷双手轻放在我的肩上。
“小祺,我去外头等你。”
我先前一路摔了几次,手边也磨破了皮,最可怜的是我这套西装——大学毕业的时候置办的,就一些重要的场合才拿出来穿一穿,现在
满身除了酒味外,还夹杂着一股汗味儿,外套还够破了一角。
怎么看怎么狼狈。
走出医疗室的时候,掌心卷满了纱布,磨破的边缘也上了药,我一抬头就瞧见杜亦捷迎面走了过来,西装领口敞开,他走近的时候我清
晰地闻到一股烟味。
“我结帐了。”在我往口袋里摸索着钱包的时候,杜亦捷道。我眯了眯眼,不知道是不是戴惯了眼镜,一摘下总觉得看人的表情也朦胧
起来。
“谢、谢谢,还有,多少……?”我没带多少钱,改天再还给他。
杜亦捷的人高,手指也修长,碰了碰我的手掌,然后轻轻地圈住我的五指。
这条走廊没什么人,要不然,两个男人靠在一块儿,手勾着手……
啊哈。这画面能看么真是。
我扯了扯嘴角,别过了眼,有些惴惴地说:“老大,你不是有事情要忙么?”
杜亦捷笑着碰了碰我的头,“我送你回去。”
杜亦捷将我送到公寓楼下,在我踏出车的时候,车窗缓缓拉下,“小祺。”我猛然回头看他,杜亦捷含笑盯着我,口气悠悠地说:“不
请我上去坐么?”
我顿了顿,脑子没来得及思考,只是木然地微微颔首。
杜亦捷跟在我的后头,目光饶有兴趣地环顾四周,进屋的时候开口问道:“你一个人住么?”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
他慢慢地在屋子里踱步,看了看客厅的音响,“小祺,你喜欢钢琴曲?唔,童谣?”
我点了点头,企图掩饰有些发红的脸,解释道:“有时候心烦,听了……会比较好受。”
“很适合你。”杜亦捷笑了笑。
我问:“要喝些什么?”
杜亦捷走过来,慢慢凑近我,在我的耳畔,说:“小祺……你不用害怕或是紧张。”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眼角,“你先去洗个澡,小
心伤口,不要碰水了。” 这句话有蛊惑的味道。
我胡乱地点了点头,踏进浴室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是左宸的话。
耳边只剩下心跳声。
从浴室里走出来之后,杜亦捷正坐在床沿翻看着一本书,听到声音的时候抬头看了看我。我下意识地走向他,杜亦捷把书合上,说:“
你从小胖子时代开始就喜欢看这些骨灰级的书,难怪思想跟老头子一样。”
“这是‘巴黎圣母院’,是世界名著,你这是孤陋寡闻,杜老大。”我笑了笑,想从杜亦捷手上把书夺过来,杜亦捷却反手抓住我的手
肘,神色严肃地唤:“小祺。”
我收敛玩笑的神情,只有床边矮桌上的灯是打开的,乍看之下,房里弥漫着一种朦胧异样的暧昧感觉。
杜亦捷说:“我只喜欢男人。”
我知道。
“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
我看着他。
“你知道,你这样是在暗示些什么么?”
他循循善诱地和我解释,“小祺,两个男人互相抚慰,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知道你可能不太能接受这种事情,不过这并不是罪恶或
是该受到谴责的。”
“小祺,我想让你明白我对你的心意。而不管你对我是什么感觉,你现在需要的是安慰。”
我感受到唇边传来的柔软触感。
他只是驻足在我的唇上,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双手环着我的腰,然后轻轻地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