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瑛这才动了口气,然后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忽然露出了愤愤之色。
恐怕是在玄玮那边吃了不少冷嘲热讽吧?这两人心结已深,玄玮若再留在他手下,日久天长,不知得出什么事……想到这里不觉有些头疼……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问道,“就这样?”
玄瑛这才回过神,立时垂首道,“对擎宇楼一役后,陛下曾下旨赐臣安勇伯之爵,臣接旨后,思之再三,自觉功业不彰,受之有愧,还求陛下收回成命。”
我叹了口气道,“如此,也罢……”
他头垂得更深了些,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此刻的他蔫头耷脑怪可怜的,心中顿时一软,不由走下座位,来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好了,以后谨慎行事,还有机会的。”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我温颜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正欲转身回到座位上,这时忽闻他在我耳边低声道,“请陛下止步……”
我微微有些诧异地看向了他,只见他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迟疑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凑过来道,“陛下,这次臣来除了那件事,还因为无意得了一些东西,想奉献给陛下。”说着,自一旁案上拿过一个盒子,双手捧给了我。
我见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大感兴趣,抬手打开了盒子,然后,大汗……鞭子,夹子,银针,银环,还有一套木制的,十分逼真的,那东西,最中间放着两个羊脂白玉的小瓶……这时干啥?难道这次给他的打击太大,他要转行去和我宫里的黑白无常抢生意吗?
我无语地看着他,他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红,不过眼眸深处闪烁着几分莫名的兴奋。他拿起盒中那条鞭子的鞭柄递给了我,仿佛有点紧张地低声道,“陛下,你看……”
我顺手接过,没太注意,食指碰在了鞭身上。耳边顿时响起了他慌张的声音,“陛下小心,别碰那里!”可是已经晚了,我的食指像被什么蜇了一下,瞬间一阵刺痛,随即又升起了一阵麻痒的感觉,痛痒之感混在一起,一时间仿佛整个指尖都烧了起来,可又不知是这样,对着指尖血管的脉动,一阵奇怪的酥麻感从痛痒难挡的伤处一下一下腾起,迅速向四周的肌肤蔓延开去,仿佛有无数的蚂蚁在从伤处四散奔逃。我一惊之下,本能地把指尖放在口中吸吮了一下,唾液清凉的感觉,让指尖燃烧的火焰顿时一熄,我松了口气,拿出了手指。哪知随着肌肤在空气中迅速干燥下来,伤处的火焰竟以加倍汹涌的势头燃烧起来,顷刻间酥麻的感觉闪电般顺着血脉直入脊髓,让我不禁啊地一声惊呼出来。使劲儿甩甩手,我这才回过神,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
于是我伸手握住鞭柄,将鞭子抽出来,借着屋子中阳光,仔细观察起来。只见鞭身有三尺长,很细,近柄处有拇指粗,向下逐渐收细,末梢便只有小指粗了,好像是由整根藤类制成,只是质地十分柔韧,最特别的是鞭体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的毛刺。我用手指轻轻拂过上面,不太硬,只微微有点扎手,谁能知道这看似无害的细毛,用力握上去,会带来那么要命的感觉呢?我抚摸着鞭身道,“这种细刺,若落到肌肤里,恐怕很难弄出来吧?”
玄瑛立时道,“陛下放心,这些刺看似细小,但极是坚韧,又用药液浸过,很难脱落。”
闻言我挑眉看向他,笑道,“药液?只是加固用的?”
玄瑛早不敢抬头看我了,到这时耳根都微微红了起来,小声道,“不是……里面还有云梦……”
我立时一惊道,“云梦?你是说前朝魏宫里的云梦?”
玄瑛点了点头。
我不由呵呵一笑道,“行啊你,这东西都让你弄出来了?”云梦是前朝最有名的御用春药,据说药效快,药性强且持久,最难得的是对身体基本没有损伤,可惜配方在战乱中失传了。当初我其实是想让他们根据一些残存的典籍配出云梦来,结果配出来之后,药效和传说中的云梦差很多,不过也算不错,那个就是醉梦了,没想到今天他竟然给我送来了这个。
玄瑛脸颊绯红,不过,隐隐也带了几分得意之色道,“倒也不算太难,搜得了一张残缺旧方,琢磨几天也就弄出来了。”说着,拿起盒中一个玉瓶道,“这是臣配的一些现成的,方子臣也写出了,就在盒底那张纸上。”
我向盒中看去,果然在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下面压着一页白纸,我点了点头。眼神一转间,看到了另一个玉瓶,不由问道,“那这个呢?又是什么好东西?”
玄瑛抬眼看了看我,神情间忽然有些忐忑,迟疑了一下,才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样骤然垂眸,一口气道,“,是化功散,绝对无色无味无残留,越是武功高强的人用了效果越好……陛下放心,六个时辰之后药性会自然散去,对身体武功都无任何影响。”
我错愕半响,然后忽然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不由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字问道,“那么,你希望我把它用在……谁的身上?”
他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垂首沉默片刻,才道,“陛下需要用在谁的身上,就用在谁的身上便是。”
我轻轻一笑道,“那如果……朕要用在你的身上呢?”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仿佛早已想到我会这么说,回头看我一眼,忽然一笑道,“陛下,臣忽然想起中午教中有一个重要的会议,就在城中举行,冀州所有分坛都会参加,商讨清剿冀州擎宇楼余孽的事,臣已说了要出席,之后可能要布置几次大的行动……臣恐怕会有一阵不能常来给陛下请安了。陛下,您宽宏大量,不会怪罪臣吧?”
我看见他漂亮的眼中闪烁着几分得意几分狡黠,凝脂似的肌肤上红晕未褪,此时配上这个明亮的笑容,真是漂亮。
我心中一动,骤然想起那夜他情醉的样子,不禁有些意马心猿,这时,忽然灵光一闪而过,我骤然明白过来。恍然之后,我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挑起他的下颏,柔声问道,“朕记得,你擅长的是毒药,不是春药,怎么忽然想起折腾这些了?是不是……想除去自己身上的醉梦啊?”
他闻言笑容顿收,脸色大变。
我不由哈哈大笑道,“傻东西,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当初给你用这个,是朕还不信任你,如今你已是朕的心腹爱将,有没有那东西无关紧要,只是醉梦没有解药,所以朕也无法为你除去罢了。对了,你哪天真的研究出来,别忘了告诉朕,朕这个方子也算全了。”
他半信半疑地道,“陛下,你,你真的不生气?我若真解开了,没关系?”
我掐了掐他的下颏,笑道,“君无戏言么,至于有没有关系……难道你觉得,朕除了醉梦,就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教训我家小猫了?”
他的脸刷一下红了个透。
我收回手,笑着摇了摇头,看了看盒子中的东西道,“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玄瑛瞧瞧那些夹子银针什么的,无精打采地嘟囔道,“我叫手下收集各种春药的药方和解法,结果他们不但给我弄来了云梦的残方,还给我弄来了这些……”
瞬间我几乎喷笑出来,直笑了半响,才上气不接下起地道,“你,你这回明白朕,朕的痛苦了吧?知道,知道要培养一批明白点的手下有多么重要,又是多么不容易了吧?”见他骤然抬起头,怒瞪着我,我连忙强忍笑意,抬手道,“好好好,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你不是还有事吗?赶紧去忙吧,去吧!”
玄瑛不满地看了我一眼,终于还是乖乖行礼,告退。然后,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停住了脚步,顿了一下,忽然转身,脸上竟带着一个贼兮兮的笑容道,“陛下,上次我擒住师兄的时候,曾对他用过鞭刑,印象深刻……雪也似的肌肤上,鲜艳的鞭痕纵横交错,可不是一般的漂亮呢……陛下真的不想试试?”
然后,在我一愣神的功夫,他已飞快地消失在了门外。
结果,剩下的一天,我像中了魔似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着他说的“雪也似的肌肤,鲜艳的鞭痕……雪肤,鞭痕……”想得唇干舌燥,坐立不安,想得心里像有一百只猫爪子在挠一样。可是同时理智又在一个劲儿劝导自己,“慕容淇,你可是活腻味了?别再想了!不能为一时之快,惹无穷后患啊……雪也似的肌肤……停!……雪也似的肌肤,鲜艳的鞭痕……若真能尝这么一回,纵死也值了……停停停!见鬼了!”我猛地站起身,负气似地抬手就把那个箱子打到了地上,然后,在座位上呆呆站了片刻,忽然两步上前,又把箱子捡了回来。我手中抱着箱子,心中却是不甘不愿又恼又气,不禁暗骂道,“你个死玄瑛!借刀杀人借到我头上来了?我才不会上当,才不会!”
如此半日,午饭都没吃好。然后到得下午,忽听有人禀报,玄瑾就见。
我顿时吓了一跳,但随即安慰自己,我啥也没干,啥也没干呢!不用心虚,不用心虚……宽慰半响,才勉强止住了自己激烈的心跳,然后张开口,却鬼使神差地说道;“朕去换件衣服,请他后堂相侯。”后堂?为啥是后堂?嘿!后堂就后堂吧!我再不多想,抱起那个盒子就飞也似地直奔后堂而去。
这座行宫较大,外厅内院相距较远,我所住的是个单独的院落,院中广植牡丹芍药,此时牡丹已谢,芍药却正开得正好,丛丛浓绿衬着团团粉白嫣红淡紫浅金,煞是动人,可惜我哪儿有心思赏花,从偏门进入园中,便直奔了内室。刚放好盒子,只听外间脚步声响,他已来至前面小厅之中。
勉强平复了呼吸,我整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内室的门。
只见他正负手立于窗畔,仿佛正欣赏着窗外的繁花。闻声回头,见是我,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意,微一躬身唤了声,“陛下……”
自我们和好,两情相洽,他身上的寒冰仿佛在渐渐融化,和别人在一起还不明显,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比之从前,明显眼角眉梢间的神气柔和了许多,而他的笑容也不再非百年难遇的奇景。可即使如此,每次见到他对我微微一笑,眉舒目展,冰融雪化,我仍是忍不住心醉神迷,不能自己,而今天,更加上了一份心虚和愧疚。但那也不过是瞬间的恍惚,转眼我已回过神,行若无事地笑着迎了上去。
屋中无人,我自然无所顾忌,大大方方搂上他的腰,对着他雪也似的脸颊就狠狠吻了一下……雪也似的……别想!……只觉口感凉凉润润,味道洁净清新,犹如初雪……好了!别在想什么雪!我强压下那些胡思乱想,赶紧进入正题,问道,“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啊?”但说完就后悔了,最近和他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在不务正业,开口就是正事的时候几乎没有,太可疑了,我汗……
果然,他眉峰微挑,略带诧异地审视了我片刻,我只好挂起招牌似地傻笑,他这才放弃,答道,“陛下,是京中的事情。”
一听京中,我立时收起了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间放在他腰上的手收了回去,靠着他的身子也站直了,正色道,“怎么了?有消息了?”
玄瑾点头道,“臣已按照陛下的吩咐安排好了,只是为防万一,臣想还是臣亲自去一趟比较妥当,陛下以为如何?”
我沉吟片刻,应道,“好,你几时出发?”
玄瑾立时道,“过两日待陛下从冀州起驾,臣也同时出发。”
趁乱离开,便于掩人耳目,我微微颔首。接着我们就谈起了未来行动的种种细节。待一切基本安排妥当,我不知不觉又开始走神了。
他的声音可真好听,清清冷冷,如冰玉相击,不过,若到了那种时候,就会低涩起来,勾人魂魄;他的眼睛可真好看,纯黑剔透,如夜星璀璨,不过,若到了那种时候,就会盈上一层雾气,魅惑人心;他的唇可真漂亮,轻红水润,如桃花娇嫩,不过,若到了那种时候,就会变得嫣红如火,挑动情潮;他的皮肤可真好,白皙似雪……似雪
……停!不能再想了!
我猛然摇了摇头,一抬眼,这才发现他早已住了口,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一怔,他却骤然收回了视线,垂眸沉思了片刻,忽道,“陛下,上午我二师弟来过是吗?”
我立时全身一紧,犹豫了一下才道,“是……”然后赶紧解释道,“他是来向我汇报玄玮那件事的处理情况。”
玄瑾垂着眼,仿佛没注意到我一身的不自在,沉默半响,然后,抬头凝望着我道,“陛下,那件事,你不怪我?”
我只愣了一下,就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玄玮之事,也可说是由他两句话引起来的,而那天我得知玄玮为他所救的时候,心中便猜他那么说恐非无心,只是,断没有为两句平平常常的话就定人罪的,何况,说到底,还是玄瑛心狠手辣,才会被两句话就煽动了去杀人。所以我虽然当时心中有点不舒服,不过很快就放到了一边,没想今天他倒先提了起来,一时我倒有些不知如何接口了。
玄瑾见我沉默,轻轻抿了抿唇,淡淡道,“对不起,陛下。那天我是故意那么说的,我知道玄瑛的性子……其实,我是存心要挑动他犯错误。”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地向我承认一切,虽然这下确知了他当初真是存心不良,但我心中那一点不舒服反而消除了大半。或许对我们来说,用心机,使手段,已成为本能,我已不会再为此而伤感愤怒,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被在意的人算入计中就会毫不介意,不过能得他坦诚以对,即使在事后,也足以抵消那份不快了……于是我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臂。
他的神色并无变化,但我却能感到他绷紧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把我的手握在掌中,垂眸看着我们相握的双手许久,忽然道,“只差一点点……我差点就害死了四师弟……我知道玄瑛会找他麻烦,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狠,这么急不可耐就要四师弟的性命。就差一点,他就没命了。”他的手猛地一紧,仿佛想到了当时情景,半响缓缓松开,低声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是我太自负了,总觉得一切尽在掌握,若非如此,四师弟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当初你也不会……”说到这里,他猛然抬起头,紧紧凝望着我,眼中划过了一丝悲楚。
我立时想到了当日一切,呆了一下,才勉强一笑道,“好了好了!你四师弟不是没事了吗?我也好好的!别想那么多了,你呀就是喜欢钻牛角尖!”
他却不说话,只紧紧盯着我。
我笑了两下,终于笑不出来了,仓皇地避开了视线……别再逼我想那件事!原谅是一回事,忘记是另一回事!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一时间屋中一片沉默,只闻窗外蝉鸣切切,熏风穿窗而入,带来一阵阵芍药的清香,慢慢抚平了我纷乱的心绪。
这时,身畔的玄瑾忽然退后一步,撩衣襟跪下,垂首道,“陛下,臣心存不良,挑拨生事,致使同门遇险,罪责难逃,还请陛下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