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不错,看起来大苑真的很重要啊,千万不能丢,我刚要开口,只听兵部尚书晋安接道,“陛下,臣以为楚尚书和金将军的话都有道理。大苑不能让给柔然,但要重兵驻守也的确为难,臣有一个两全的方法不知是否可行。大苑地处沙漠戈壁,之所以还能供给一国十几万人饮水种粮,主要由于境内有三条水渠,将远方雪山融雪引入国内。大苑建国之初,本来依靠的是一口泉水,随着人口增长,用水量增加,大苑国就想出了引雪水入境的方法,后历时百年,才逐渐建成了这三条引水渠,大苑也因此成为西域第一大国。如若我们拆毁这三条水渠,那么大苑很快就会成为不毛之地,这样即使被柔然占据,他也无法据此驻兵,那对大燕来说,也无任何威胁了。”
好像的确是个可行的方法,不过又好像有哪里不对,我正想着,金锐已经替我说出来了,“这绝对不行啊,晋大人。”
一句绝对不行,让晋安的脸上一下子挂不住了,这小孩,对自己顶头上司怎么能这么说话,我不由暗暗摇头,刚想替他打个圆场,就听金锐急急接道,“大人说得轻巧,把三渠毁掉,可大人有没有想过,三渠一毁,让大苑十几万百姓如何过活啊,难不成让让他们活活渴死饿死。”
是啊是啊,这可太残忍了,我连忙转头看看晋安,只见他黑着脸,厉声接道,“谁说让他们饿死渴死,将人都迁到内地不就行了
“大人,那可是十几万人啊,周围都是沙漠,条件恶劣,这次我带的都是精兵强将,一路竟有十之一二,因缺水炎热而死。将十几万普通百姓,其中多是老弱妇孺,赶到大沙漠上,一路的粮食饮水如何保证,那不是把他们逼上死路吗。再说就算是到了内地,又当如何安置。”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难道让他们留下去供养柔然大军不成,再说,那些说到底不过是化外蛮夷,就算路上有所折损,也与大燕无损。”
“大人怎么能怎么说,他们……”
“金将军一味要保留大苑国,此前还跟我提过要亲自坐镇,莫不是也想当大苑国王。”
“我……”金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额头的汗呼呼地往出冒,情急之下,扑通跪倒在地,“陛下,我……臣真的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我……”
看他“我”了半天都没说出什么来,我都替他着急,这时我抬眼一看,见右手的卢衡一抖袖子,似乎是要出列说话。我知道等卢衡发了话,事情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我连忙清咳一声,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卢衡看看我,也停住了脚步。
于是我立刻说道,“金将军有功于国家,朕相信他的忠心。大苑地势险要,的确不可放弃。至于移民之事,大燕以仁治国,若强要十几万百姓背土离乡,实在有伤天和。因此,朕以为还是派兵驻守比较可行,卢太傅以为如何。”
大殿中一片安静,所有大臣都看着我,我想我一定吓了他们一跳,这还是我第一次对一件大事这么清楚坚决的表明自己的意见。
卢衡看看我,目光并不凌厉,可却让我的心一个劲地怦怦直跳,终于他开了口,声音沉静和缓,“陛下仁厚,天下之福。既然陛下不赞成移民,臣当会同兵部户部商讨驻兵方略,或许可以用屯田之法减轻国库负担。”
他这算是同意了,我不由长出一口气。
4.聊天
春天的御花园,百花齐放,美不胜收,我深吸了口气,顿觉肺腑清爽,花香草香将刚刚在大殿中吸收的陈腐之气都赶了出来,真是舒服啊。
找了一块平整向阳的空地,将手中抱着的工具放下,拿起小铲,蹲在地上,开始挖坑,这天气,正是种花的好时节啊。
这时,忽听小福子的声音响起来,“陛下,新任虎威将军金锐到了。”
我扭头一看,只见金锐站在离我几丈外的地方,呆呆看着我,大概见到当今皇帝日常消遣竟是蹲在地上挖坑,而受了不小的刺激吧。见他呆呆的样子,我不由笑出声来,他这才恍然惊觉,急忙跪倒行礼。
我朝他招招手,他一呆。
我又招招手,他疑惑地向四处看看,然后又转过来呆呆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道,“金将军,过来点。”
他恍然大悟,连忙膝行过来,在我身边跪定。
“金将军,此番为国伐逆辛苦了。”我看他一副老实样,想想还是正经点,别吓着这个乖孩子,于是中规中举地来了句官面话,本来还想配合语气,拍拍他的肩,但看看自己的两只泥手,再看看他的一身簇新官服,还是没伸出手去。
“这,这是我,不,是臣……那个……应该的。”
我已经和颜悦色了,他还紧张成这样,难道,“在殿上,你那文绉绉一套一套的,不会是有人编好了,让你背熟到这来说的吧?”
“你怎么知道?”小孩傻了,连“你”字都出来了。
我叹了口气,终于没忍住,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个泥爪印,“好了,别跪着了,我有话跟你说。”
小孩呆了一下,想站起来,可能觉得高高在上俯视我不合适,犹豫了半天,最后干脆学我,也蹲了下来。
看看两个人并排蹲在地上的样子,我乐了,这怎么那么像在那啥里那啥啊。
我看了看四周,挥挥手让众人退得远远的,然后把头凑到金小孩身边,“金将军,我有点事想问问你。”
金锐看我神秘兮兮的,也紧张了起来,咽了口吐沫,“好。”
我又凑近了点,几乎都贴到了他的耳朵上,可能是我的错觉,他的耳朵好像竖起来了。
我小声再小声地,“金将军……这回……发财了吧。”
“啊?”呆小孩回过头来,傻傻看着我。
我就知道会是这反应,于是心平气和地重复了一遍,“金将军,这回去大苑,发财了吧。”
我看到,原本薄而剔透的耳廓,一瞬间就红了,然后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暴了出来,“陛下怀疑我私吞大苑财物?”
好,不愧是武将,这嗓门,恐怕宫外都听到了,看来我也不用跟他说什么悄悄话了。
我把头缩回来,看看他,脸红脖子粗的,决定火上浇油,“金将军,你真的一分没留?”
金锐闻言,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他当即单膝跪倒,右手抬起,大声道,“皇天在上,我金锐如果私吞大苑一分一厘,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扑嗤一乐,道,“好了,金大将军,你犯不着跟我赌咒发誓的。其实,我信不信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中众人信不信你。”
“啊?”
“大家都觉得你吃了个饱,却连点汤水也没往各处孝敬孝敬,官场最忌讳的就是吃独食,这回啊,你可是犯了众怒了。你等着吧,以后有的你麻烦呢。”
小孩又傻了,冲我睁大了无辜的眼睛,我冲他点点头。
小孩呆呆看我半天,脸终于不红了,却有点发白,我叹了口气,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满意地又留下两个大手印。
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道,“那,那我怎么办啊。”这回声音可小了。
孺子可教也。
“怎么办?亡羊补牢啊。现在赶紧送点好处,把各处要紧的大员心中之火平一平。”
“可我真没钱啊,有什么好处可送啊。”
“你没钱,我有钱啊。”
“啊?”
“我问你,你在请功表上,都写了谁。”
“……”
我就知道,战友是一定有的,领导是一定没有的,出苦力的是一定有的,朝堂上耍嘴皮子的是一定没有的,如果不是这样,这孩子这么能打,怎么会直到今天才升啊。
“还有呢”
“啊?”
“除了这些,还有呢。
“还有?没了啊。”
“那户部呢,吏部呢,礼部呢,工部呢,你们兵部尚书兵部侍郎呢……”
“啊,没……没他们什么事啊。”
我无语,半晌叹道,“傻孩子,”终于叫出来了,“不要替我心疼钱,回去再补一份请功表吧。”
他看看我,眨眨眼,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拍拍他的肩,“回去吧。”
他噢了一声,恍恍惚惚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回来。”
“啊?”
“你现在也是大将军了,俸禄不少,回去请个精明的师爷帮帮你,出出主意,写写东西什么的吧。”
没想到我随口一句话,他却一下子眼睛亮了,“不用不用,我有一个好朋友,他写文章最好了。”
“好朋友?”
“对啊。”他之前的迷茫好像一扫而空,一下子兴致勃勃起来,竟然转回身,又蹲到我身边,大有畅谈一番的意思。
然后他用一个时辰,详细地描述了他和那他那位好朋友,从他入兵部,不打不相识地结交之后,如何相识恨晚,后来如何长夜对饮,清晨踏马,几番相交,终成莫逆。而他的这位好朋友,兵部文案周锡鸿,又是如何文武全才,才高八斗,博学多知,对他在各方面的帮助又如何如何大。最后还给我举出个例证,“本来这回大苑驻军之事,我和尚书大人说过很多次,他就是不同意,只要移民。我没法了,和周大哥说,结果是他建议我在接受封赏,金殿面君之时,也就是今天,直接跟陛下说,刚刚殿上的那些话也是他教我的。您看,果然就成了。
听了他的话,看着他一脸崇拜的表情,我无语了。
最后得出两个结论:
第一,我们的金大将军人缘看来不太好,说来说去,眼下算得上朋友的,好像除了这位周锡鸿,就再没人了。想想也是,金将军没后台,没背景,人情世故又是半点不懂,一看就是很难出头的那种,官场上人人都现实的很,谁会浪费时间在他身上。不过这回升了职,身边人应该会多一些了。
第二,金大将军的这位“好友”,也忒损了些。听金锐的话,周锡鸿和他完全是相反的两类人。周锡鸿人缘好得不得了,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那种,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一帆风顺。如果是这样,那他不可能不懂把被直属上司明确否决的了方案越级上报,是多么忌讳的一件事,更何况是直接报给最顶层,简直就是摆明了与所有兵部的上司们作对,不想在兵部混下去了。而且不是报给管事的卢丞相,是直接到金殿上丢给不学无术的我,分明是想让他连卢衡和我也得罪了,到时再大的功劳也救不了他。也不知金大将军,几时,为什么得罪了他,让他这么陷害他。好像听来,只在两人刚见面时有一些不快,那这个周锡鸿也太小肚鸡肠了些。
想到这,我同情地看了看仍在滔滔不绝夸奖好友的金大将军,只见他脸放光华,就差双眼冒出小心心了,不由暗叹一声,这个周锡鸿也真是……无聊,对付这么一个傻孩子,还要劳这么久神,费这么大心思。
终于送走了金大将军,也到了用午膳的时间了,我匆匆把花种种下,回到了寝宫。
5.挨骂
今天一上午,又是劳心,又是劳力,还把我难得一见的同情心也刨出来用了用,可真是把我累坏了,所以,回到宫中的时候,我只觉胃口特别好,看到满满一桌菜,心情特别愉快。做皇帝还是好啊,别的不说,光每顿这伙食就值了。
我正开心,只听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恭迎陛下回宫。”
声音清润动听,我却只觉头皮一麻,鼓足勇气,吸一口气,干笑着转过头,“呵呵,安信也在啊。”
对面白皙清秀的男子,用最优雅的姿势行了一个礼,脸上挂起了一个最完美的微笑,用最恭谨的口气说道,“奴才是这乾清宫的内侍总管,随时在宫中候命是奴才的本分,特别是今天,皇上为国事如此辛苦,奴才更要加倍尽心才是。”说完,抬抬手,一旁宫女上前为我洗手更衣,他就在一旁笑微微地看着。
听他在“如此辛苦”四字上格外强调了一下,我只觉冷汗都快下来了,看来今天的事情他都知道了,这下又要挨骂了。
果然,等我坐到桌后,他便让宫人远远伺候,说要亲自服侍我,一个人站到了我身后,我知道要开始了。
看来今天是逃不过了,至少要落个态度好吧,于是,我赶在他开口前,向他露出了一个谄媚的微笑,低声说,“信信啊,我知道我今天做了点不该做的,不过,不过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么……”
“算不上什么大事?!”没等我说完,他就打断了我,口气可和刚才判若两人。又是这样,知道别人听不见,就原形毕露了,若不是因为别人可以看到他的表情,他一定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了,不过,此时他一脸温柔微笑,配上咬牙切齿的语气,实在有些诡异。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在朝堂上多听多看……”
“多听多看多点头,少说少笑少出头,我记得,”我赶紧接口。
“记得今天还那么多话,你生怕卢衡想不起你是不是。”
“呵呵,我只是觉得移民那件招实在有点损,十几万人,到时不定会死多呢,我……”
“呸,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大仁大义,别说万里之外的什么什么大苑国人,就是这宫里的人,不相干的,平日你哪个关心过。你哪儿是为那十几万人,不过就是那一个人。你说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不过跟人睡了一觉,就真把他当自己人了,明明不过是好色,便要装出幅情圣样,真真恶心死人了。”连珠炮似的一番话,声音不大,但这么在我耳边响个不停,也足以让我脑袋嗡嗡直叫了。
于是,我苦笑着赶紧答应,“是是是,我不知轻重、虚伪做作,下次再也不敢了,安信大人就让我先吃饭吧。”
“就知道吃,你说说,除了吃啊睡睡啊吃,你还会什么,整天做事不动脑子,你先说,你今天还做错了什么。”
“那个,我,我不应该私自召见金锐。”
“你还知道,知道还做,私会大臣,还是武将,太后和卢衡那边知道了会怎么想,你能不能让我过两天省心日子……”
有时候我真佩服安信,怎么就这么能说呢,看他滔滔不绝的样子,我叹了口气,看来一时半会是吃不上饭了,于是耐下心来,一脸诚恳悔过的样子,边点头,边“是是,好好,下次不敢了,”地接着。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排骨,从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渐渐变成没有热气,再后来上面慢慢凝起了一层白油,终于,安信停了口。
我如蒙大赦,心花怒放,体贴地捧起一碗汤递过去,“来,润润喉。”
安信恭恭敬敬行过礼,双手接过汤,口里轻声道,“早晚得被你气死。”
听到了这句最常用的结束语,我知道终于可以吃饭了,一把抄起筷子,就朝我瞅了半天的排骨挟去,凉就凉吧,饿极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猛然,我想到了一件事,筷子又缩了回来,我知道,现在问这话无疑于火上浇油,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刚一晚上,我不能把人就扔到一边不管了啊,踌躇了一下,我还是开了口,“那个,信信啊,那个,嗯,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