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维塔正穿上外套准备下班,「葛斯曼博士,怎么了?」他瞄了一眼加百列手上的东西,不怀好意的咧嘴一笑,「很棒吧!我敢说『它』绝对会是这次季拍的天王。事实上,已经有好几个有高度兴趣的买主私下和我接洽了,其中包括Victoria and Albert博物馆……」
「我想问的是『它』怎么来?」
「你怀疑东西的出处?那么重要的事,我当然不会开玩笑。我手上有相关的证明文件,等等……」提维塔从抽屉里翻出一份文件,「……对,『它』一直在法国,直到二十二年前才从勃根地……」
「勃根地夜坡的一个酒厂释出。」加百列接口,「这个我知道。」
提椎塔看着加百列,嘴边拉出一个冷笑。「当然,你非常清楚。」
「我只想知道,这个Canovo的『加百列天使』……」加百列的语气越来越愤慨,「金洁怎么会得到、为什么会交给你拍卖?」
第十一章
隔天,各大报的艺术版纷纷以最大篇幅报导安缇克的季拍将无底价竞标一尊Canova的作品,已经引起各国收藏家和博物馆注意等等。报导中介绍那是一尊真人大小的「报喜天使加百列」,是十八世纪末勃根地富商向这位新古典主义艺术大师订购,一直收藏在家族酒厂里,直到二十多年前才首次曝光,将这件身价不凡的艺术品存在瑞士银行保管。
不需要看报导,加百列也非常清楚雕像的来历:是他外祖母家族的传家之宝。当他诞生的时候,外祖母非常高兴的将雕像当贺礼,和一笔基金一起存放在瑞士银行保管,在他满二十二岁之后便可动用。
「梅尔律师,我以为我父亲只把基金转到金洁名下,没想到竟然连雕像一起……」加百列对着话筒,语气十分沮丧的说:「她怎么可以这样?我真的没有办法以法律途径要口雕像吗?基金可以算了,可是雕像……毕竟是送给我的。」
「加百列,你父亲当初是依照合法程序将基金和雕像转移到金洁名下。」艾萨克深吸了一口气,「想要那尊雕像,唯一的方法是『购买』。」
购买,看似简单其实困难的两个字,也正是金洁的如意算盘。他很清楚金洁这么做是为了报复他把油画卖给詹姆斯?雷理那件事。
「加百列,希望你不会埋怨你父亲……」
加百列苦笑一声。埋怨?何止埋怨而已,他甚至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但是又能怎么样?他甚至没办法抱怨,难道去墓园哭闹吗?
「加百列,你在听吗?」加百列默不作声,艾萨克又说了,「……你父亲很疼你,知道吗?」
加百列可以客套的回答,但是他不想。他越来越不确定这一点。
「购买……梅尔律师,你知道购买回一个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吗?」加百列终于开口,「意思是两百万美金。」
现在轮到艾萨克沉默不答。加百列以自嘲似的语气无奈的说:「问题是我没有两百万美金。」
「加百列,我很遗憾。」
不,你不知道什么叫遗憾,加百列心想。如果是以前,他根本不会把这个金额放在眼里;现在不一样,他连打这通电话给艾萨克都是要付费的,律师以小时收费。他不认为艾萨克可以为他解决两百万的问题。
「怎么了?今天的咖啡不好吗?你连一口也没喝。」
注意到加百列趴在桌上,垮着一张脸好像被遗弃的沙皮狗,安德烈趁着咖啡馆里人不多,走到桌边问道。
「安德烈,你能借我两百万美金吗?」
「两百万?」安德烈夸张的瞪大眼睛,仿佛听到天方夜谭,笑着回答他:「我如果有两百万的话,就不会在这里当咖啡师了。」
「我想也是。」加百列依旧趴着,脸上完全不带任何期待的表情。
安德烈挑了一下眉头,加百列的直接似乎轻微的刺伤了他的自尊。「你为什么需要两百万?」他拉开椅子坐下。
「我得买回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加百列简单扼要的说,「半个月之内就要。」
「虽然我没有两百万,但我可能有门路让你赚两百万。」安德烈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人注意,接着压低声音对他说:「问题是……你有胆子赚吗?」
这句话引起加百列的兴趣。他当下追问,安德烈于是告诉他有个赚两百万的门路:「赌场。」
加百列哑然,以为安德烈故意开他玩笑,「如果靠吃角子老虎能稳赚两百万的话,我干脆买大乐透,中奖机率还高一点。」
「我的意思是找职业赌徒帮你赌。」安德烈非常认真,「你有一些本钱吧?」
加百列点点头,拜之前处理拍卖所赐,他有一笔小小的积蓄。
「我认识一个职业赌徒:尼克,接受委托代赌,依风险度酌收一成五到五成的费用。」安德烈解释,「不过……那是个很乱的圈子,你要买的东西值得冒那么大的险吗?想清楚。」
加百列没有多想便毅然的同意。晚上,安德烈为他介绍了尼克:一个身材中等、蓄着胡髭的拉丁美洲裔男子,举止态度相当滑溜,感觉像条蛇。
安德烈简单的说明了他们的目的,尼克听了之后,考虑了一会儿,问加百列:「你的目标想赚多少?」
加百列看了安德烈一眼。稍早前,安德烈叮咛他绝对不能将底限告诉赌徒,要控制赌徒、不能被赌徒牵制。「当然是越多越好。」
「没有一个金额范围,我很难拿捏风险。」尼克说。
「我没有预设确切数字,至少要几百万吧。」
「哈,小意思嘛!」尼克故意讽刺,「需要在那么短的时间筹那么多钱,老弟,你惹了很大的麻烦喔?」
「我需要钱的目的与你无关,总之,你接不接受委托?」
尼克注视着加百列好一会儿,突然露出好笑,故意摸了一下他的脸,「你想赚钱其实有其他的门路,不是吗?你这个型……我认识愿意花大钱包养的……」
尼克语气的贬抑让加百列十分反胃,没等他说完,加百列便抓住他的衣领,用力推到墙边,「Fuck,你是职业赌徒还是皮条客?」
尼克投降似的举起双手,「冷静点!」加百列于是松开手,这时尼克却趁机抓住他的左手,「哈,Patek Philippe,真货……」尼克的眼神顿时变得防备,「一个戴Patek Philippe腕表的人急需大笔钞票?老弟,你的问题很要命喔!警告你,我的原则是不沾黑手党、不沾毒枭!你的问题我不感兴趣,别害我!」
「尼克,我担保他是『干净』的。」安德烈赶紧插嘴,「和黑帮、毒品无关,安啦。」
「我得付信用卡费和房贷。」加百列随便编了借口。
「喔。」尼克半信半疑的看着加百列,最后还是答应接受委托:从隔天晚上开始、每次抽一成五的佣金。
尼克离开后,安德烈有些担忧的说加百列透露太多资讯,「赌徒不是以诚信出名的。善良一点的赌徒赢了十元会说只赢七元;恶劣的赌徒赢了钱会说输钱;邪恶的赌徒拿了钱之后,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尼克属于第三种。」
加百列愣了一下,开始觉得不对劲,「……为什么还要委托他?」
「因为第三种的才会赢钱。」安德烈说。
加百列开始焦虑。安德烈继续说,到了这个地步,加百列最好到现场监视,掌握每天的输赢,尽量别让尼克有机会诓他。
「赌场不会让人旁观,所以你要不就下场当赌客——这恐怕不是个好主意。要不就当工作人员。」
于是,加百列无奈的透过安德烈朋友的朋友牵线,到赌场当打工服务生。
接下来的几天,加百列都直到凌晨三、四点才带着满身烟草酒精的气味、一脸疲惫的回家。他的晚归让尼尔森相当忧虑,问他,得到的回答总是「加班」。
尼尔森有意无意的暗示罗伦斯,希望他能稍微关注加百列的异状。但罗伦斯却无动于衷,一点也不在意。
加百列看看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约定的时刻。他披着一件薄风衣,遮盖身上白衣黑裤黑背心加上黑领结的制服,站在幽暗的小巷口有些不耐烦的等待。片刻之后,终于看到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人影从暗巷的另一头蹒跚的走来。
「嗨。」加百列率先打招呼,对方也半举起手示意。来到加百列面前,那个人二话不说的从口袋掏出一卷钞票,当面点了一个数目,交给加百列。
「今天的太少了。」加百列看了一眼钞票,毫不客套的质问。
那个人一耸肩,「手气嘛,说不准的。」接着,他散漫的点燃一根烟,「而且,是你自己说过不喜欢太高风险,不是吗?」
「我知道。」加百列迟疑片刻,决定稍微威胁,「可是,照你这个速度……或者,这代表了我应该找别的职业赌徒,尼克?」
被称作尼克的男人将烟蒂往旁边一弹,「……等等,或许明天我的手气就转好了。」
加百列看着尼克,虽然理智告诉自己绝对不能相信这个人,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他别无选择。
一如事前预告的,尼克时输时赢,总算也让加百列的资金小幅度增加。每天直到凌晨加百列才蹑手蹑脚的踏进家门,活像只夜游的猫,但加百列却发现自己不是唯一为了赚钱而牺牲睡眠的人。当他到家时抬头望,总能看到罗伦斯的书房还透着灯光;他猜想,那家伙恐怕正在追踪世界某个角落的股市或汇率。
换下衣服、躺在床上,加百列大约结算截至目前为止的成绩:季拍已经在倒数计时阶段,但他的资金离两百万却还有一段差距。他考虑了很久,决定豁出去:他将一半的钱作为赌本委托尼克,希望能加快赚钱的速度。
成果非常不错,加百列于是兴起一个想法:将所有的钱都当作本金,一劳永逸。
「加百列,那是很危险的决定。」安德烈提醒他。
「我知道。」加百列想了想,还是下定决心,「可是已经没时间了。」
卡西诺高级俱乐部经常让人有种进入维多利亚时代高级博奕沙龙的错觉,现场爵士乐团专业的演奏出轻柔音乐,所有进场的来宾们都必须穿着正式服装,但是再怎么高雅的包装,都无法改变骨子里的本色:赌场。
加百列靠在吧台边,强忍着别打哈欠。在赌场的一区,赌客们的眼神随着轮盘上的小球而弹跳、跟着绿绒垫上的骰子而滚动,不时穿插着兴奋的谈笑声;另一区,身着深色全套西服的男士们带着潇洒自负表情,安静的注意Dealer发出纸牌,仿佛牌桌是另一个厮杀的战场。
尼克也在这一区,加百列不时假借送酒的名义晃到尼克附近查看,到目前为止进展不错。他在心中不断祷告,希望今晚幸运之神能慷慨一点。
「法兰克,别愣在这里。」酒保没好气的叫了加百列——他在这里用假名「法兰克」,省得麻烦。「把这些送到第五桌。」
「……」加百列将几杯马丁尼、波本、和叫不出名字的鸡尾酒放在托盘上,无精打采的端走。
「这是诸位的饮料。」加百列面无表情的说,「马丁尼、波本、长岛冰茶……」
「谢谢,来的刚好!」一个正打顺手牌的家伙笑着说,「这一轮酒我请客!」他将钞票放在托盘里。「等等!」当加百列正要走的时候,又被叫回去,「给你吃红。」
那个家伙随手将一叠筹码塞进加百列的裤袋,顺便在他的臀部捏了两下。
「……」加百列差点用手上的托盘往那个人头上砸下去。他原本就不是当服务生的料,怎么会乖乖的忍受别人的颐指气使,更别指望他会对某些刁难逆来顺受。
将托盘送回吧台之后,加百列立刻走到洗手间借着洗手去除恶心感。
「嘿!」某个已经喝得半醉的赌客从厕所出来,一看到他便过来亲昵的搭住他的肩,摸着他制服上的名牌,「你叫……法兰克,是吗?下班以后有事吗?」
这段时间打工下来,加百列遇到太多相似的骚扰:借酒装疯的人、赢钱就自以为是大爷的人,这也是促使他希望早点结束的原因之一。
「我已经有约了。」加百列一脸铁青的推开那个人,又打开热水、挤了肥皂用力洗手。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带着一双洗到发红的手走出来。
「哈!竟然是你,工读生博士!」
加百列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汤米。
「……看起来拍卖会的待遇不够好。你需要钱的话,应该找我,投资我们公司比当服务生好赚。」
加百列尴尬的笑了一下,他最怕的就是遇到熟人,「你……你怎么也来赌场?」这种时候,要躲也来不及了,加百列只好故作无事的说。
「在这个俱乐部里面遇到的上流人士比在华尔街遇到的还多,当然是最好的PR场所。」汤米一脸理所当然,仿佛加百列是明知故问,「说实话吧,你来这里假扮服务生,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收集买家资料吧?脑筋不错嘛。」他压低声音说。
加百列干笑两声,他的确是假扮服务生,不过是别有其他目的。
「总而言之,我要回牌桌了,祝我好运。」汤米边说着,突然勾住加百列的脖子,在他的嘴上强吻了一下,「给你吃红。」还将一个筹码塞进他的口袋里,然后便笑着走开。
加百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假思索的就要冲回洗手间。
「喂!走路看路!」
一不小心,他竟然撞上某个人的肩膀。
「对不起……」加百列捂着嘴,连忙道歉,转头一看,差点没跌到地上。「欧文先生?」
Fuck,什么狗屎运!加百列心想,一直遇到认识的人!
看见加百列,亚契原本皱着眉头的憎恶表情马上被微笑取代,「真巧,葛斯曼先生,你也……」接着他才住意到加百列身上穿着服务生制服,不禁疑惑,「你不是来玩的?」
「不,我……我……」加百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支支吾吾了半天,长叹一口气,「你也来赌场?今天的手气好吗?」
「我会说手气算是不错……拿了同花顺。」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冷冷的说着。
加百列咬着牙,困窘的闭上眼睛,他根本不想、也不敢回头。
「我和布罗戴斯先生一起来的。」亚契笑着说:「不过,我只赌轮盘而已,手气还好。」
加百列一个深呼吸,鼓起勇气抬起头,罗伦斯来到亚契旁边,正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看来我们不应该打扰这位……『法兰克』先生工作。」罗伦斯看了一下他的名牌,故意挖苦似的说:「法兰克,请你送一杯Krug Rose给亚契、Dom Perignon给我。」
「马上来。」加百列小声答应之后便借故溜逃。
他偷偷回头看穿着剪裁合身Armani的罗伦斯体贴的陪伴亚契来到轮盘桌旁,自己再走回牌桌;罗伦斯注视亚契的眼神非常温柔,加百列心想,他们绝对不只是床伴而已,罗伦斯骗人。
看着那两个人,更让加百列觉得自己很糗,简直是爬虫一样屈卑。
「你到哪里去了,法兰克?」回到吧台边,加百列还来不及说话,酒保便质问他,「别太混了,小心点——」他拿了一杯调酒,「那一桌的客人请你的。」
「谁?」加百列皱着眉问道,同时心想,这绝对是罗伦斯那个混蛋故意捉弄他。
「就是那一桌。」酒保不耐烦的随便指了一个方向,「新的调洒,叫什么『伊甸园的蛇』……」
加百列整个人顿时僵住了,脑中一片空白。
「法兰克,你怎么了?」
加百列脸色惨白,「没事……」他撑着吧台,一阵头晕目眩,觉得心悸到几乎快昏过去。脑海中,依稀闪过一些片段,一些模糊的脸,还有粗重的喘气声、兴奋的嘶吼声、和肉体撞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