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森昂起下巴，睨视着加百列，后者正毫不畏惧的瞪着他。「我之前跟您说过，这一行讲究『经验』，不仅是专业经验，更重要的是人际经验。简单的说，就是PR。

「这里的资深人员，未必有像您一样亮眼的学历，但是他们每个人背后都代表了一个买家和卖家的网路，非常错综复杂。」奥克森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不瞒您说，您也是。我事先『预估』了您可能带来的……『经济效益』，才给了您应得的职位。」

加百列皱着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经济效益」向来都是从他父母亲身上延伸出来的，现在相继失去了两个人，他实在看不出自己能带来什么经济效益。「我不明白……」

「您会明白的。」奥克森双手一摊，「明天我将请您处理一份『重量级』拍卖案，非常期待您的表现。」

加百列并不是不清楚自己的个性。他是个喜怒哀乐形于色的人，讨厌或喜欢的情绪从来藏不住，说话也不懂得迂回婉转；基本上，他既不喜欢也不擅常和外人相处。因此，人们才会经常说他「傲慢」、「冷漠」。渐渐的，他将这两个特质作为自己的保护色，而这也使他的人际相处越来越差。

可是，工作才开始就出现了瓶颈，加百列开始考虑恐怕得咬着牙做些改变。

隔天，加百列很早便起床。下楼后，看见罗伦斯一如往常的边用早餐边看报。

「早。」他率先开口打招呼，罗伦斯连头也没抬，含糊的回应了一声「早」。

加百列拉开椅子坐下，喝了一杯水，同时想着该怎么「与人聊天」。经过一夜长思，他认为，既然家里现在有个「外人」，或许正是练习如何与人相处的第一步。

打定主意之后，加百列为自己倒了咖啡，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始「说话」，从屋内的陈设、休闲室、小花园，任何可以说的小事，而罗伦斯依旧一直盯着报纸，只是「嗯」、「是啊」漫不经心的回应，加百列越来越觉得自己很白痴。

「……我发现一家叫Rive Gauche的咖啡馆，他们卖意大利咖啡，很棒……」

「小鬼。」罗伦斯终于抬起头，「可不可以请你安静一点？我想专心看报。」

加百列错愕又尴尬的愣呆了，把所有的话都吞了回去。

「或者，你可以继续自言自语。」罗伦斯一口气喝完咖啡，「我先走了。」说完便离开了，留下加百列、和两份头版写着「非洲输油管遭恐怖分子攻击」的报纸在原处。

第一次练习便失利，加百列立刻放弃了改善人际关系的想法。被认为冷漠、傲慢又怎么样？他赌气的告诉自己，谁在意！加百列一阵风似的走进办公室，板起脸，不理会任何人，我行我素的做事。

下午，当加百列用完午餐、刻意延迟回到办公室后，发现桌上已经摆着一叠资料。这应该就是奥克森所说的「重量级」案件，加百列可以猜想得到，大概是某个有钱的卖主希望以高价将一批大而无当的收藏脱手，或诸如此类的烫手山芋。说穿了，是个逼他抉择的借口——自动离职或放下身段。加百列摇摇头。

然而一翻开资枓，加百列却震惊得目瞪口呆；数分钟之后，他想也没想的，立刻拉开门飞奔出去。

「他妈的布罗戴斯混蛋在哪里？」

不一会儿之后，加百列已经来到大都会银行，气冲冲的询问柜台人员。这里原是他非常熟悉的地方，在银行稍有一点年资的人应该也认识他。

「很抱歉，请问您有约吗？」柜台人员显然是个新手，「您贵姓？」

「问『我』贵姓？」加百列夸张的瞪大双眼，「你不知道我是谁？」他气得什么都不想多说，径自动手想从柜台电脑查看。「先生！您不能这样！」柜台人员立刻大喊，「警卫！」

「小葛斯曼先生！」率先赶来的资深警卫认出加百列，立刻把他拉开，同时转头对柜台人员说：「没事，误会一场！」

「那些是老董事长过世后才找进来的人，不认识你，会把你当成抢犯！」资深警卫安抚他，「请问你有什么急事，小葛斯曼先生？」

「我找布罗戴斯。」

「总裁在大会议室……」话还没说完，加百列已经立刻冲上楼去，资深警卫根本来不及拦住他，「……在开会，你不能去！」

当最后一片投影简报结束后，大会议室的灯才再度打亮。罗伦斯向后靠在椅背上，沉思片刻之后，很果决的说了：「诸位，我不看好这份投资。」

都会银行的CEO布克看了他一眼，企图说服：「任何投资都有风险。这次风险虽然高，却没有高过预期值，而可期待利润却是风险值的好几倍……」

罗伦斯还是摇摇头，「恕我直言，恐怖份子攻击输油管已经让不确定因素大幅增加……」

他的话还没说完，大会议室的门突然被人用力踢开，所有人全在同一时间望向门口，只看到因为愤怒而脸色青白的加百列冲进来，后面跟着两个来不及挡他而惊慌失措的秘书。

「罗……」加百列正要开口，看到满会议室的人，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在他正对面的罗伦斯脸沉了下来，像是恨不得立刻宰了他似的。

两秒钟之后，罗伦斯深吸了一口气，非常镇静的说：「为诸位介绍：这位是加百列·葛斯曼。」

加百列拘谨的点头致意。罗伦斯又继续，「这位是艾伯特亲王，在他旁边是欧盟经济顾问，卓其先生——」他从右手边开始一一介绍，「接下来是银行CEO，布克……」

布克轻蔑的一笑，「我对小葛斯曼先生有『相当程度』的认识。」

加百列开始觉得有些不妙。没想到布克也在这里——冷冻他银行股权的共谋，现在又破抓住失态的把柄，恐怕只会让情况更雪上加霜，他不禁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加百列·葛斯曼在安缇克艺术经纪公司担任鉴定经理。」罗伦斯很快的替他接口圆场。

艾伯特亲王听见之后，显得很感兴趣：「我嗜好收藏，相信未来会有机会劳烦您。」

「当然。」加百列客套的回答。

罗伦斯立刻站起来，微笑着说：「诸位，请原谅我必须暂离两分钟。」接着便拽住加百列的手臂，用力将他拉出门外，手劲大得让他几乎叫痛。

罗伦斯气急败坏的将加百列带到一间空的小会议室，将他一把摔到座椅上，用力捶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齿的说：「没看到我有三个秘书、两本行事历？意思是，如果你想在『办公时间』找我的话，必、须、先、预、约！」

加百列低下头。他抱着兴师问罪的想法冲来，结果却变成理亏的一方。

罗伦斯指指手腕上的IWC，「给你两分钟，有屁快放。」

「……」加百列沉默片刻，低下头赌气的说：「没事。」

罗伦斯一脸被恶整似的不耐烦，于是用力掐住加百列的下巴，将他的头硬抬起来，瞪着他说：「你想惹毛我吗？别给我耍脾气，快说！」

加百列心一横，用力扯开罗伦斯的手，放声吼道：「你……你当好自己的老板就行，别插手管我的事！我可以自己找工作，用不着你安排！你以为自己是我的什么人？」

加百列恼怒的看着罗伦斯。放在他桌上的不是其他资料，正是不久前刚从他家移除的装潢。显然暗示了他的职位是罗伦斯和奥克森利益交换的结果，这让加百列觉得自己很卑微。

罗伦斯深呼吸一口气，坐下来侧眼看着加百列。这小鬼很怪，他想。从来获得工作或经济帮助的人都会对他感澈不已，只有这个小鬼当他多管闲事。

「你别会错意了。」罗伦斯的嘴角拉出一抹轻笑，「关于拍卖的事……我先找过Christie‘s和Sotheby，很遗憾，他们直到下一季的拍卖日程都满了，只有安缇克敢保证能在一个月内帮我处理。我不希望那些东西继续在我的仓库里占空间，要晓得，只要在仓库多囤积一天就浪费我一天的储货成本……你听得懂吗？」

「别瞧不起人，我可是银行家的儿子。」加百列悻悻然的说。

「最好不过。」罗伦斯又继续，「因此我才会把东西全部托交给安缇克。当然，我的确向奥克森提过你的名字。」

加百列的眉头皱了起来，又要发飙的时候，罗伦斯接着说了：「并不是替你安排工作，我没那么多闲时间，我只是想说要让那些东西尽早脱手，最好找一个熟悉那些东西的人处理。既然曾是你家的，应该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罗伦斯双手一摊，「奥克森安排你接那个职位必然有他的理由。我的想法是，不管怎么获得机会，得靠自己的实力才能坐稳一个位置。」

加百列沉默的看着罗伦斯，企图了解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随口敷衍搪塞而已。

「我并不想借着拍卖那些东西赚钱。」罗伦斯坦白的说：「这样吧，拍卖的所得全部归你；另外，我再加付你一笔佣金。」

加百列的敌意又消除了一点，「你已经付安缇克委托费了，不需要再给我佣金。我只是……只是做我的工作。」他顿了一下，「还有，拍卖所得我们平分。」

罗伦斯微微一笑，「成交。」同时向加百列伸出右手。

加百列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和对方握住。

罗伦斯的手很暖、很有力，加百列甚至可以依稀感觉到脉搏的跳动。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不好意思，连忙将手抽回，「那……我先回去工作了。」

就当加百列正打开门准备走出去的时候，罗伦斯突然又叫住他：「……那家咖啡馆在哪里？」

「什么？」

「还什么……Rive Gauche咖啡馆。」罗伦斯不太耐烦的说：「你早上说的那一家。」

「喔。」加百列感觉脸上有点热，「我不知道你有注意听……」

「你今天早上那么啰嗦，我怎么可能不注意。」罗伦斯半开玩笑的挖苦，「总之，在哪里？」

「在……」加百列正要回答，罗伦斯却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算了，下次你直接带我去。」

加百列点点头。

罗伦斯顺手打开门，和加百列一起走出去。

来到大会议室门口，罗伦斯突然转身对他说：「差点忘了。请你告诉尼尔森，我今晚的饭局取消了，会回家……晚餐吃什么你决定吧。」说完，随手摸了一下加百列的头，便径自走进会议室。

加百列感觉自己心跳异常快速，甚至不敢看旁边和他打招呼的秘书，只是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迅速的离开那里。

当晚，罗伦斯丢了一把钥匙给加百列，「记得锁门。」他只轻描淡写的叮咛了一句。

之后的好一段日子，加百列总是背着笔记型电脑奔波在罗伦斯的仓库和安缇克之间，整理归类、检查状况、摄影、撰写说明，工作数量虽多但难度不高。其中有好几幅后现代主义的画——大概是他父亲听从某些艺术经纪人建议而购买的——最近正好热门，加百列也特别多花了一些精神。

午后，他会到Rive Gauche休息片刻，之后才回办公室。

看着粗略整理的拍卖单，那些多半是金洁和他父亲结婚之后才购置的东西，随着深入接触，加百列逐渐从中拼凑出在他离家的四年间，父亲婚姻生活的轮廓，正面和负面的片段，发现了许多他从来没有看过、或不曾注意过的事实，渐渐让他觉得有些沉重。

加百列怀疑，父亲到最后有没有发现那些近在眼前，却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实。

向后靠在椅背上，加百列顺手拿起咖啡杯。垂下眼，突然注意到他的Cappuccino奶泡上写着一个「G」字，他姓名的开头字母。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发现。」有个声音突然这么说。

加百列连忙转头，看到穿着黑衣黑裤和黑围裙制服的咖啡师正微笑着站在桌边。

「我原本还担心，该不会是我搞错常客的名字，这是很不礼貌的，所以找机会特别来道歉……」他将一碗Tiramisu放在加百列面前，「咖啡师请客。」

加百列有些尴尬的看看咖啡，又看看咖啡师，「不，你没搞错，是我从来都没有注意到……」

咖啡师有些惊讶，「你每天来、坐同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一样的咖啡，却从来没有注意到？」他开玩笑的说：「你确定自己喜欢本店的咖啡吗？」

加百列点点头，不好意思的笑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咖啡师指着加百列搁在桌上的资料，上面印着安缇克的公司标识。「你工作的那栋大楼里有很多我们的常客。」

咖啡师有一头及肩的褐发，在后脑束成一个小马尾，说话时的口音让加百列联想起米榭。

加百列原本想请咖啡师坐下，却听到门铃清脆响起，咖啡师表示必须回吧台工作。「忘了自我介绍。」他轻描淡写的说：「我是安德烈。」

加百列喝完了自己的Cappuccino之后，看了正在吧台前熟练的准备着咖啡的安德烈一眼，微笑着点个头，便走出咖啡馆，将一口也没吃的Tiramisu留在桌上。

距离拍卖预展的日子越来越近，加百列陷入真正的烦恼：买家。

他手上仅有安缇克的公共买家名单，也就是那些曾在安缇克得标的买家资料，非常笼统；不像某些资深人员有口袋名单，甚至一看到拍卖品，就可以知道哪些收藏家可能有兴趣。

此外，加百列处理的毕竟是从自家中出来的东西，总不能通知他父亲的朋友，问他们有没有兴趣；加百列已经可以想像金洁会在背后说得多难听。

拍卖目录印好之后，现代画部门的贺喜斯突然经过加百列的办公室，对着那几幅后现代主义作品冷笑一阵，「这个最近炒得很热门。」他虚情假意的说：「根本是『太』热门了，你标的底偿……该不会已经有买主了吧？」

加百列摇摇头。

「没有啊，可以想像。」贺喜斯说：「这个底偿不会有人感兴趣。」

不用和他一般见识，加百列告诉自己，不过他知道自己的表情想必不太友善，因为贺喜斯丢下一句「自以为是！」便甩头离开了。

买家关系到拍卖会的成败，更关系到他未来的工作地位。加百列唯一能做的是请宣传部加强网路广告宣传，然后画十字祈求圣母保佑。

他的心情越来越忐忑。

第十章

当加百列为自己倒第三杯浓缩咖啡时，罗伦斯抓住他的手，将他手上的摩卡壶拿开。

「你已经够紧张了，不需要再用咖啡因提神。」反而拿了麦片和牛奶给他，「你得动脑，需要的是醣分和碳水化合物。」

「这是幼儿吃的早餐！」加百列不满的抗议。

「没错，小鬼。」罗伦斯一脸理所当然，「你的确很像幼儿。」

加百列瞪着罗伦斯，正要回嘴，罗伦斯却悠闲的打开报纸，同时慢条斯理的说：「别担心，这会是个成功的拍卖会。」

在办公室里，加百列不断深呼吸，要自己冷静。他再三检查所有程序无误，才前往预展会场。「希望一切成功……」加百列下意识的摸着手腕上的竹节手炼，心中不断暗暗祈祷。

整个上午过去，参观预展的人并不多，加百列不禁开始担心。

就算预展人不多，并不代表拍卖一定不成功，加百列安慰自己；然而当他转头瞄见接待人员的神情，心情还是整个沉了下来——惨了，出师不利。

「加百列·葛斯曼。」

当加百列开始陷入沮丧时，有个声音叫住他。转头一看，他有些惊讶，「坎贝尔医师？」

「预祝拍卖成功。」杰希·坎贝尔面带着微笑的对他打招呼，「罗伦斯向我提过他委托拍卖的事。我才纳闷，你怎么没有寄邀请函给我？」

「真是不好意思。」加百列有些尴尬，「因为……总觉得这些东西和你不太搭调。」

杰希大致瞄了一下那些金碧辉煌的拍卖品，「的确。不过我认识几个应该会喜欢这类风格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