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穿越 第五册)BY 阿堵
  发于:2011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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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一样?照葫芦画瓢,扯什么嫡出庶出的谎……」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终于,长生抽出胳膊,慢慢捧起他的头:「你说……你怎么会是彤城李阁老的儿子?那李阁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子释眉眼微微一挑:「你呢?你怎么会是西戎王的儿子?那西戎王……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说的也是……我这儿子……可把西戎王气死了。」

子释不置可否。半晌,淡淡道:「我这儿子……李阁老若地下有知,只怕要气活过来。」

长生紧紧搂着他,再次沉默。

背德负亲,孤峰绝境。

还有你跟我。

你跟我。

移山倒海,开天辟地。

——岂敢言悔?

子释想:唉……这下子,贴一块儿的两片狗皮膏药,终于粘成了同一块膏药的两面狗皮。

第〇八一章:最难相守

擦头发的时候,子释随口问:「子周什么时候能到?」宛如拉家常。

「约定庄令辰他们今晨辞别皇帝,出北安门。已经派人去接应了,速度再慢,明天怎的也能到这儿。」

「等子周来了……」往身上套衣裳,「就算不攻城,迟早要进去。多一分了解,多一分方便,也多一分把握。等子周来了,除非你能从这小子嘴里掏出西京城内布防详情,否则——」

吸气,抬头:「否则,有个人,便须好好用上一用。」

以自己对傅楚卿的了解,多半要跟着子周来。然而局面微妙,处境暧昧,皇帝和太师必定不敢让他也来。兄弟相见,师出有名,他傅统领凭什么掺一脚?万一做出点有损两国情谊的事情,岂非大大的不妙?等再往后,不管赵琚什么时候降,傅大人肯定会跟着降,因为……自己还在这里。

——既然如此,何必等他来?手掌实权的理方司统领,只要他愿意,直接开城门都做得到。

「我想来想去,两相比较,后者竟似比前者还要来得容易些……」

长生断然截住:「不行!」

「你听我说……」

「不行!也不必。」

「长生,这件事……」

「这件事,由我决定。」

盯住他:「你要我不能因小失大,我听你的。但是,你该明白,这已是我忍耐的极限。」一把将他拉过来,「听着,子释:这个人,不准再提;这件事,也不准再想。我不是枭雄,经不起这样考验……」

长生想:你这般逞强,只会让我难过,你知道么?那个人……比你以为的,更加难缠,你知道么?我怕自己,忍到忍无可忍,会没法控制,你知道么?……

——可是,这一切,我又怎能……让你知道?

大事节节推进,刻不容缓,只得暗中派出若干好手追踪,却至今没有确切下落。这一缕不散的阴魂,在我心头盘旋就好,迟早拿天罡地煞三昧真火五毒神水化个干净,再不能扰你分毫。

子释还待要说什么,冷不丁被他一拉,忽的眼前一暗,双腿发软,霎时耳边蜂鸣不断,什么也想不起来。晕晕乎乎被他抱到床上,听见他硬梆梆道:「这就是不好好吃饭的下场!没事尽瞎琢磨,小心我下次直接敲昏你脑袋!好了,准备吃饭。」

饭菜送进来,长生要动手喂,子释摇摇头,打起精神坐直。

他不许我操心,那便不操心罢。至少努力不让他额外替自己操心。拿起筷子,预备认真多吃点。

锐健营是贵族兵种,官兵的日常享用,虽比不得京里同行,那也绝没有丝毫亏待。是以端上来的菜色居然颇为新鲜丰富。

吃不两口,才咽下去的食物突然上涌,尽数吐在盘子里。

「怎么了?味道不对么?」

「咳!……不、不是……」

长生忙把水递过去,伸手轻探:「胃疼了是不是?」

「没……」子释有点茫然的答着。回想起刚刚下咽时毫无征兆不受控制的反应,一团阴影蓦地笼上心头,望着面前盘碗发呆。

「药都吃完了,怎么办……留在广丰郡就好了,不该连夜折腾的……」

长生这时才想起,早知道不如让庄令辰贯彻那个病危的谎言,子周势必带着灵丹妙药赶来。然而,那一瞬间,到底是什么样的纠结心情,令自己忽略了这件事呢?

子释勉强冲他笑笑:「大概睡多了,没什么胃口,一会儿就好……」

把其余菜肴都撤下去,单留着最清淡的两样,再接再厉。

越紧张,越在意,越难受。一口饭还没咽尽,几乎扭头就吐了出来。子释有点着急,扒拉下第二口,端起杯子便往下灌水。

「咳!咳!……」这回更惨,饭没咽下去,水跟着反上来,呛得鼻涕眼泪一团接一团。胃部终于后知后觉给出回应,仿佛有只手在里头不停挤压。胸口憋闷,额角抽痛,耳膜嗡嗡响个不停……

——这哪里是吃饭,简直就是受罪。

长生扶住他肩膀,轻轻顺着后背:「别急啊……」

子释缓过来,抱怨:「你不是手脚挺快的嘛?干嘛害我吐出来?」

听见这句蛮不讲理的迁怒,长生心里越发揪得厉害。强忍着不显露在脸上,慢慢道:「封穴截脉,都是不得已的办法……再说,最近有点过于频繁,能不用最好不用……」

子释听明白了。他这么说,只怕是现在这个身体渐渐快要承受不住。自己也知道,这些年健康情形每况愈下,精力一直处于透支边缘,却始终没往心里去。莫非……太久不在乎,等到想在乎的时候,竟要……来不及了么?

撑着桌子,深深呼吸:人生在世,岂能当真不吃饭?

这时才发现,食物的味道无论如何也掩不住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仿佛浸透了每一根反射神经,竟不知是从空气中飘来,还是自内心深处向外散发。万分鄙视自己,却又毫无办法。

直起腰,端起碗,跟自己卯上了。吃一口,吐一口,吐完了歇会儿,换一样接着吃。

「子释!别这样!」长生猛的把筷子抢下,眼睛通红,「别这样……不要勉强,不想吃就不吃,想吃了再吃,等明天,」差点脱口说明天我带你去散步爬山看风景,走一走动一动就有胃口了,忽记起满山谷等着焚烧的死尸,硬生生中途改口,「明天……我上山去采蘑菇摘莓果,你最喜欢的……」

子释停下来想想:「好。明天再吃。」端起杯子漱口,故作轻松,感叹着嘱咐,「今天太浪费了,明天我要补回来。」

「嗯,补回来。」长生让他躺下,「我在这儿陪你说话,困了就睡,好不好?」

「唉……能睡不能吃,这回连猪都不如了……」

长生板起脸:「猪不会说话。」

「哈!……」

东拉西扯,没多大工夫,子释睡着了。

长生坐在床前,看着他不见丝毫血色的脸,灯光下如同贴了一层水色透明釉,带着不真实的流动质感,清幽森冷,美丽得近乎诡异。那一双盼顾流光的眼睛闭上之后,周身所有生气也仿佛随之消失。

一颗心静静沉下去,冷下去……

手背微凉。低头看时,蓄了满眶的泪水接连不断下落,在衣摆上染出一丛绝望之花。

想当初——

离别的时候,以为最痛不过离别;

相思的时候,以为最苦不过相思;

重逢的时候,以为最怨重逢不得相认;

相认的时候,以为最恨相认不得相知;

相知的时候,以为最难相知不得相守;

相守的时候……

相守之后才明白,世上最难是相守。

难相守。

怎相守?

问过太多为什么,想过太多怎么办,长生已经提不起力气怨天尤人。命运无法相信,他人无法相信,万里征程,能够相信的,只剩下对方和自己。大浪淘沙,火炼真金,星光迷雾中,能够看清的,唯有彼此的心。

如果……万一……

甩甩脑袋,把即将萌芽的某些念头从心中抹去。所有的事情,走到眼前这一步,若无定海擎天信念,又怎能继续?

——不敢言悔。

贴到他胸口,轻轻说:「子释,不怕。我会很快,很快就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色浓重。

长生忽然侧耳皱眉,有人闯到了走廊!

站起来,听见「叮当」兵刃交锋处一声清脆喝斥:「说!你们把锦夏使者李免关在哪里?!」

又坐下了,还是原先的姿势。

有人跟着奔上走廊,轻呼:「小姐!小姐!别乱来啊小姐!」

听得动静越来越大,长生几步过去拉开门,沉声道:「子归,别吵!」

所有声响骤然消失。

子归猛然转头,瞪住对面那人。拿刀的手渐渐不稳,整个身子都禁不住开始颤抖。

眼前少女一身轻便男装,英气勃发,明媚照人,几乎看不出当年稚嫩的影子,唯有眉眼轮廓依稀相似。

长生压低声音,放缓语调:「子归,不要吵。」

「是……你……」字字艰难,「长……生……哥哥……真的,是……你……」

「是我。」

「为什么……会……是你?……」

长生望着她:「进来吧。」

一路无数心情反复,矛盾纠结,子归以为自已至少可以做到正面相对。谁知此刻这陌生而又熟悉的音容实实在在冲击过来,顿时失了理智。

曾经信任亲近如家人,满心依赖崇拜的兄长;曾经同甘共苦如手足,照顾庇护弟妹的兄长;曾经悉心指导如师父,传授武功绝技的兄长;曾经……相知相爱如至亲……守护陪伴大哥的兄长……

不辞而别,杳无音讯。经年之后,这样出现在面前。

事到如今,他竟敢,这样出现在面前!

子归柳眉一竖,扑上来提刀便砍。

纵使峡北关下已经见识过宜宁公主殿下身手气势,长生心中印象,还是当年那个聪慧可爱的妹妹更多些。这一刀劈过来,连退几步,下意识接应过招。往来腾挪数次,弹指敲在刀身上,一股暗劲震荡开去,子归拿捏不稳,钢刀脱手坠地。

长生一抄手接住刀柄,肃然道:「子归,安静些。你大哥才刚睡着,好歹让他安稳多睡几个时辰。」

子归满眼含泪,直直瞪着他。

这时李文李章终于得空过来参见:「殿下,我们……把小姐接来了。」

「嗯。还有其他人没有?」

「小姐的贴身丫鬟和几个侍卫……被挡在外面了。」

「你俩去帮忙招呼招呼吧。」转身进门,「子归,你跟我进来。」

子归无声的张张嘴:「大哥……」所有怒火恨意因这两个字瞬间消弭,不由得怯怯跟进去。

站到床前瞧一眼,泪水刷的就下来了。

「大哥……怎么……瘦这许多,脸色……这样难看……」

长生低着头:「是么?……子归,你有多久没见过你大哥?」

「一年……零两个月……」说出来,才意识到,上一次看见大哥,是十四个月前。

「或者……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子周。」

「子周……在哪里?」

「他明天也该到了。」

仿佛察觉到什么,子释微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长生俯下身,在耳边轻轻道:「是子归。子归来了,这下放心了罢?」

「子归……」

「大哥!是我!我在这里!」子归扑到床边,抓住子释的手,「大哥……你、你生病了么?」

「胡说什么呢?难道大半夜的还不许人睡觉?」子释说着便要起身,一下却没能撑起来。直到靠坐在长生怀中,才瞅着妹妹笑:「真的是子归啊……站起来给大哥看看——好像又长高了呢。一直在等你,怎么才来?」

「路上……耽误了……」

「看这满身的灰,跟个假小子似的……一路奔波,累了吧?」

子归忍着泪,默默摇头。

她想:大哥连我为何耽误了都不提,只问累不累。

大哥,你知不知道——

我听说议和使者竟然是你,日日提心吊胆,只恨分身乏术;阿文阿章突然出现,吓得我弓箭都掉在地上;他二人告诉我的消息,怎么想怎么不能相信。我在云头关城楼上坐了一整夜,才下定决心来见你——无论如何,既然大哥在那里,我就一定要去亲眼看一看,亲口问一问。

走到半路,到处都是谣言,说议和成功的,京畿失守的,西京投降的……什么都有,我折回去跑了半日,又停下来想了半日,发现心里最盼望的,还是要听大哥怎么说。

可是……当我跟着阿文阿章赶到广丰郡,随同领路的西戎士兵穿过隧道,从岐山南面出来,遥望西京方向,心……一下子……冷得像冰一样……

大哥,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好多事等你解释——

然而,此时此刻,久别重逢,面对大哥苍白憔悴的面孔,温和关切的笑容,子归发现,自己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子释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妹妹表情,兀自絮叨着:「……小歌小曲也跟你来了?那可好。子周大概也快到了,你先歇歇,等他也来了,咱们再好好说话……」

眼前渐渐模糊,声音越来越低。一直以来,弟弟那头更操心的是心理健康,妹妹这头更忧虑的却是人身安全。此刻终于看见子归平安出现,短暂的亢奋状态过去,精力明显不济。什么家国恩怨个人心结,哪里还提得起劲头料理?无论如何,来了就好。

子归感觉大哥冰凉的手一点点无力低垂,下意识的交到长生掌中,语声轻颤:「大哥的手……怎么这么凉……」

「没事,有点累而已。昨天前天没睡好……蜀州除了官道,就没有能走的路,真是……」子释回应着妹妹,终于陷入昏沉。

长生抱着他,原本种种策略计较,考虑双胞胎到达之后如何劝服,这一刻,忽然失去了所有耐性。

将子释胳膊塞到薄被里,头也不抬:「子归,有什么话,等明天子周到了,一块儿跟我说罢。」

一只手跟进被子,掌心贴到脐下,替他捂住丹田。接着道:「只有一点,你记着,你们两个,都长大了,别叫大哥再为你们操心。」

另一只手往下放,落到枕头上,结束谈话:「去吧。」

子归看见大哥沉沉深眠,安憩在那一方小小的港湾里。不提防鼻子一酸,泪水满腮。

眼前这场景,明明从未目睹,却好似昔日重现。除了难过,还是难过。

此情此景——大哥怎么想,已不必再问。

她一步步退到门口,望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喉头哽咽,咬牙质问:「怎么能……这样?顾……长生,你……怎么……能……这样?」

往昔岁月一幕幕从眼前闪现:彤城、楚州、封兰关、西京……逃亡、离别、认亲、打仗……那月色下孤独的身影,那暗夜里惊悚的笑声,那繁华中无言的踯躅,那屈辱后绝望的抗争,那残阳下流淌的鲜血,那关楼前堆叠的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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