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穿越 第四册)BY 阿堵
  发于:2011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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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读到一首枚里妇孺皆知的短歌:

「雄鹰在山巅翱翔,

白云在空中飘扬,

鸟儿在林间歌唱,

鱼儿在水底徜徉,

羊群为青草奔忙,

健儿为骏马痴狂,

母亲为孩子慌张,

姑娘啊,

你的心为谁收藏?」

词句浅显,正准备一翻而过,却听乌霍大师轻轻唱起来。自有记忆以来就熟悉的悠扬曲调,一下勾起了无数遥远的往事。还没完全沉入其中,大师唱了前四句,又戛然而止。长生不禁抬头。

乌霍大师道:「不知为什么,看到这首歌谣前几句,我总想起夏人一句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王子想必听说过。」

「是。」

「不知王子以为,此语当如何讲?」

很明白的一句话,冷不丁被对方这么一问,反倒犹豫了。长生略加思忖,认真回答:「这句话据说最初出自灵虚子之口。灵虚子乃中土玄门宗师,其本意是描绘世间万物活泼天机,借以比喻人心逍遥之境。后来却被圣门中人广为引用,以「海阔天高」劝谏居上位者应胸怀宽广,有容乃大;以「鱼跃鸟飞」勉励天下士子努力进取,施展才华——其本意反而不常提及了。」

乌霍大师点头:「原来竟有这许多说法,受教了。我倒觉得,咱们西戎那首歌和夏人这句诗,词句意思是一样的:奥云大神赐给鸟儿天之高,赐给鱼儿海之广,从此鸟归于天,鱼属于水,在各自的领域求得随性自在。——嗯,跟你方才所言『活泼天机』,很有相通之处。」

长生静静等着大师的下文。

「鸟儿为天空之主,绝不会想到要占领大海,否则必定溺死。鱼儿为海洋之主,绝不会想到要夺取天空,否则必定渴死。我西戎天生为大漠草原之主,奥云大神赐给我们枚里绿洲,叫我们守护这大漠之眼。同时也得到大神的眷顾,从这里获取水草,放牧牛羊,繁衍生息——」

说到这,大师停下来,注目凝视着长生:「二王子,你父亲非要夺取中原土壤,举族移居中土,我不知道,是福是祸。」

长生正襟危坐。这还是第一次亲耳听到乌霍大师对父亲做法如此明确的表示反对。

据说父亲昔日统一西戎各部落之后,曾经上过一回灵恝山,通知奥云大神枚里换了新主人,顺便问问前程吉凶。乌霍大师当时就暗示不赞成入关。但他方外之人,既不能也不想过多干涉政事,西戎王壮志在怀,区区几句莫名其妙的隐喻自是转眼抛到了脑后。

长生想:乌霍大师是奥云大神座下先知,相信万物顺应天性,回归自然,各得其所,乃是上善。听起来好得很,然而理想色彩居多,遇上自己父亲那样强势的人物,又怎会将这种软弱的论调放在心上?

思索片刻,开口道:「大师,鸟儿在天空飞翔,鱼儿在水底潜游,确乎各得其所,相安无事。不过,前几年我在南方,曾经见过好几种吃鱼的鸟,也听说世上还有吃鸟的鱼。」

「哦?」

「据说东海之滨,一些鸟将巢安在岸边崖石上。每当幼鸟出窝,若不慎跌落,立即会被水中窥伺已久的鱼群分而食之。」

「啊……」

「适才大师只言及歌谣前半段,固然有理。符生以为,那后半段,含着另外一个道理。」

「愿闻其详。」

「羊群为青草奔忙,健儿为骏马痴狂,母亲为孩子慌张,姑娘的心为意中人收藏——这说明,凡是天地间的生灵,莫不受「欲」所支配。飞禽走兽,皆有求生之欲,故鱼鸟水天一方,仍然彼此相食。于人而言,则还有爱恨之情,贪嗔之欲——大师敢说,如此种种欲望,不是天性之一面?」

乌霍大师愣了愣,很快道:「话虽如此……」

「大师请让符生说完。大师可知,当食物短缺的时候,练江中的鳄鱼会吃掉其他鳄鱼的幼崽;在寒冷的冬季,秃鹫与苍鹰会为了一只沙鼠拼个你死我活——谋生之欲,可使禽兽同类相残,何况,何况人在谋生之余,尚有无尽贪欲野心……大师,符生以为,西戎锦夏,并非鸟鱼之别,而不过是——西戎人和锦夏人的区别。」

乌霍大师听得一呆。他本博学多识,这番话虽然冷酷透彻,与平生信仰大相径庭,却不是不能理解接受。但出自西戎王二王子之口,实在大大的令人惊讶。一时不知对方是何用意,迟疑半晌,试探道:「王子既如此说,那么……对你父亲的做法,莫非也不太赞成?」

长生轻叹一声:「大师,眼下,不是赞成不赞成的问题。」

王子殿下话里有话,乌霍大师于是没有接口。

长生停顿许久,才慢慢道:「今天是永乾六年正月初四,华荣立国进入第六个年头了。国号「华荣」二字,乃大师当年所赐,于今看来,极具先见之明——我华荣果有繁华初现、欣欣向荣之兆。」

乌霍大师苦笑:「说起国号,当日我委婉回绝,四王爷拿刀比着弟子们的头颅,迫于无奈,才……」

「大师,这就是所谓形势了。形势如此,下者顺水推舟,上者因势利导。大师虽说迫于无奈,却以无边慈悲智慧为华荣立下了盛世箴言,泽被后世,功德无量。」

乌霍大师继续苦笑:「王子言重。不过一点私心祈愿……你父亲多半没听进去……」

长生忽然解下佩刀托在手中,顿首行礼,直起身平视对方,肃然道:「华荣二皇子、靖北王符生,有事相求奥云大神座下先知乌霍大师。」

乌霍大师似乎并不意外,神情依旧,单把称呼换了:「殿下?」

「符生有件事,想请大师帮忙。在那之前,烦请大师先听听符生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殿下请讲。」

这一讲,直讲了一整夜。

清晨,当负责洒扫的弟子进来启开窗户,曙光投射,殿中一切都笼罩在温暖柔和的金芒里。

长生沐浴其中,觉得刚刚过去的一夜,好似把整个前半生全部交代了一遍。温故而知新,仅仅鼓起勇气回顾过去,已经获得足够的信心面对未来。所有前因后果劫难机缘刹那间了悟,这么长时间聚积心头的迷雾阴云渐渐消散。迎着晨光睁开眼睛,在那冰川雪峰之上,看见了他,看见了自己,看见了朝阳。

——惟其不可掌控,唯有更加坚定信念。

长生收回目光,一边思索一边对乌霍大师道:「这几年,抽空重读了夏人史书,忽然觉得,其实我西戎入主中土的命运,并非六年前父皇立国登基时确定,也并非十年前父皇率领各部攻入冷月关时开始。早在二十年前,西戎王统一西北大漠,甚至——早在二百年前,西戎各部得到锦夏朝廷允许,内迁定居枚里,就已然预示着这一天迟早会要到来。

「如果把中土比作一个聚宝盆,那么,如我西戎一般仰仗草原绿洲艰苦度日的部落,日夜徘徊在它的边缘,一旦成长壮大,必然将目光投向其间。大师,纵使水天一方,鱼鸟尚且互相为食。何况,这哪里是天与海的距离?是唾手可得的丰腴水草啊……

「哪怕中土与大漠,确如大师所言,真有水天之别,此刻鱼儿已经上了岸,鸟儿也已下了水,事已至此,总不能眼看着渴死溺死。鱼儿要学会行走,鸟儿要学会游泳,或许历经万般苦楚,或许等待漫长岁月——可是,既然灵恝圣山北峰的冰洞里都长出了雪衣睡莲,又有什么理由说一定不可能呢?」

乌霍大师沉默良久,方问:「殿下的意思,是想要同时主宰海洋与天空?」

「是。但使海阔天高,任凭鱼飞鸟跃。」

「呵呵……没想到,殿下的野心,远远大过你父亲。」

「大师这样说,亦无不可。」

「殿下既已平定涿州,身边谋臣武士济济,手中粮草精兵具足,特地来找我这个糟老头子,不知为了什么?」

「符生想向大师借一样东西。」

「我这空落落的奥云宫,有什么能入殿下法眼?」

「符生想借藏在神殿后的沃格玛之弓,也就是弋阳弓。」

乌霍大师一惊。随即了悟:原来如此!忍不住追问:「殿下……要这弓做什么?」

「杀一个人。」

大师犹疑:「殿下——想杀谁?」

「太子符定。」

正月初五傍晚,长生在暮色中辞别奥云宫。

临走前,他以天池圣水净身沐浴,向奥云大神行朝圣祈福大礼。仪式完毕,乌霍大师问:「殿下可是祈求大神佑我华荣江山一统,国泰民安?」

长生摇头,实话实说:「江山一统,国泰民安,符生分内事,何劳大神费心?」面向祭台,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响,「符生只求大神为我保佑一人平安。」

连夜下山,倪俭、虞芒、黄云岫三人听到他的暗号,偷偷出来会合。把雪板和圣水悄无声息送进毡房,留了些钱,牵着马儿潜出这片冬窝子,向东飞驰。事情办得顺利,又去了心头杂念,长生不觉兴致大好,拖着手下跑马拉松,一口气上了乌干道,才停下歇息。

靖北王照例盘腿打坐。那三人一面抱怨殿下叫他们苦等,一面凑头瞻仰传说中的弋阳神弓。弋阳者,射日是也。将西戎语中沃格玛一词,译为如此文雅的夏语,是乌霍大师得意之作。

虞芒向倪、黄二人大讲此弓来历:从前部落英雄如何得奥云大神赐予神弓,射杀危害牧民的魔兽,造福草原,威名永传。黄云岫心中不以为然,脸上却不便表明,只低头细看。倪俭却道:「虞兄,照你这么说,此弓至少也有三五百个年头了,哪怕铁胎蛟弦,也熬不了这么久罢?」

虞芒不服气,与他争执起来。

长生插话:「倪俭猜得有理。确切的讲,这把弓不到一百年历史,是昔日枚里弓箭大师那古穷毕生之力所制,直接借用了传说中神弓的名字。其中雪松、犀角、鹿腱等上乘材质且不说,此弓最有价值的地方,乃在于弓弦。据说——」一笑,「恐怕又要叫倪俭失望了,到底是不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据说是抽了飞龙脊筋,那古整个家族也因此受到诅咒,于是将它献给了奥云大神赎罪。」

伸手拨一下弓弦:「是不是龙筋不清楚,不过此弓射程大大超过一般良弓,那是肯定的。若居高临下,再配合内劲手法——」

殿下不再继续。那三个都知道下文是什么。

虞芒忽问:「沃格玛之弓是奥云宫的圣物,乌霍大师居然真的就肯借给殿下?从来没听说过奥云宫把圣物出借的……」

黄云岫接了一句:「依我看,怕是从来没有人像殿下这样,想到去借神庙的圣物吧?」

倪俭哈哈笑:「我看这倒是真的。再说了,那位乌霍大师多半明白,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与其半夜里失窃,莫如送个顺水人情……」

虞芒生气了:「倪俭你又乱讲,殿下怎么能使偷窃手段……」

黄云岫赶紧开口:「倪兄,神庙圣物,常有灵异。偷窃之法,万万不可行的……」

长生眯眯眼,随他们胡掰。

乌霍大师为什么肯把弋阳弓借给自己?——说是借,大概双方心里都有数,这东西多半就此有借无还了——总之,能把弋阳弓从奥云宫拿出来,之前的翻译功课固然起了重大作用,自己最后增添的砝码同样不可小觑。

提出要借弋阳神弓,乌霍大师明显露出犹豫神色。尽管道理似乎已经讲通,然而借出神弓,就等于将奥云宫带入世俗纷争,有违一贯信仰,也难怪大师无法轻易点头答应。正当僵持之时,长生心中一动,捧着凝聚大师心血的纸本《艾格之咏》,换了个话题。

「大师忧心圣典失传,不辞辛劳,先把西域文对音译为夏文,又把夏文音译转为意译——符生有点粗浅的想法,请大师指教。其实,不论西域文还是夏文,记录的都是我西戎语。既有西戎语,为何不能有西戎文?大师难道从未想过,为我西戎创制属于自己的文字?若能以西戎文书写西戎语,又何来失传之虞?……」

乌霍大师眼睛都直了。

长生自己也说得激动起来:「依符生愚见,锦夏之所以绵延数千年而文脉不绝,正是蒙其文字发达所赐。大师若能为我华荣创制出西戎文字,符生必定不遗余力推广实行。此事之成,岂止功德二字可以言之?……」

于是乌霍大师满脑子都被创制西戎文字这一伟大理想占据了,什么弋阳神弓什么华荣皇子,统统靠边站,非常痛快的拿出弓打发靖北王走人,连何时归还提都没提。

想到这,长生不由得微微一笑。忽记起一句昔日李氏名言:「只有下得不对的饵,没有钓不上来的鱼。」——原来,就算如乌霍大师这等世外高人,真正下对了饵,一样自己上钩,呵呵……

禁不住也琢磨起创制文字的事。考虑一番,但觉千头万绪,纷繁复杂。其艰辛程度,竟似不下于统一疆域。心想:怪不得古人讲文治武功,要把文治放在武功前头。也不知乌霍大师干不干得来?——累他苦心孤诣绞尽脑汁,岂非是我害的?弄不好有朝一日真让他做成了,要我兑现诺言,怕也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果然,我对这些还是不太在行。要是,要是,子释,你在这里就好了……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二月。

靖北王符生整合手下兵力,将原北征军、忠勇军,涿州投降部队及郁闾族骑兵统一编制,选拔精锐,强化训练,预备南下。

三月,在各地屯田据点的掩护下,分批将兵力慢慢向南转移。

工部营田司经过岳铮这几年努力经营,上下都有自己人。这不算什么,营田司最大的成果其实在于:谁也不放在眼里的督粮军,由于最初设置时的特殊性,两万多西戎兵和近十万忠勇军,如今成了一支直属于靖北王的隐形部队。这些士兵散在各处屯田据点,少则几百,多不过数千,根本不见于兵部籍册。而其中忠勇军部分更是以军屯名义上报,朝廷对他们的印象,基本停留在只会耕地不会打仗的程度,最多承担看守运送粮食的任务,吓唬吓唬老百姓。

他们不知道,靖北王早已把屯田据点变成了自己的兵站。而常年坚持训练的督粮军,战斗力至少不在地方治安部队之下。

至于营田司的本职工作,当然更不曾荒废。西南前线的军粮是必须保证的。督粮军将各处调运的粮草集中送到离前线最近的粮仓,交给太子手下负责接应的部队,任务就算完成了。只是前方部队接到粮食之后,屡屡在楚南、蜀东境内被夏人劫走,又火烧火燎的要求追加,给营田司出了不少难题,逼得工部户部的尚书们时不常到皇帝面前诉苦。

营田司同时还担负着协助征收田赋,供应粮种,紧急时开仓救济等工作,与地方政府百姓关系也算不错,自然不会有谁多管闲事去过问督粮军的调动问题。况且前方正在打仗,粮草供应频繁,屯田据点格外忙碌些也很正常。

四月的一天,靖北王忽然出现在封兰关外断尾山上,身边只跟了两个功夫最高的贴身护卫:亲卫军统帅倪俭和刚刚赶来会合的地下工作首领秦夕。

旧地重游,固然感慨万千,但长生却无法给自己太多时间抒情。望着两峰之间矗立的关楼,收敛心神,问秦夕:「守关的是谁?」

「太子手下头号大将符垣。」

「听你语气,是熟人?」

「嗯,远远打过照面。」秦夕稍稍停顿,才道,「白沙帮曾经刺杀过符垣两次,第二次差点就成功了。可惜功亏一篑,折损不少好手。」

「符定预备五日后大举进攻,消息当真?」事关重大,即使是最信任的下属,长生也忍不住再次确认。

「是符敖将军亲口告诉我的。」符敖脾气个性与太子并不投合,二皇子这边多年来不断拉拢示好,寻机离间,终于水滴石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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