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急切间脱口而出:「你们以为,这桩事情,就算惊动韩侯宁府,告到太师皇帝那里,又能怎样?」
双胞胎咬紧牙关,神色哀痛。
子释面无表情,沉默良久。最后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语调淡淡道:「不过……一场风月,双方都是自己人,他们……最有可能,是当和事佬,你们,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一气把弟弟妹妹训到哑口无言,只觉浑身疲累,太阳穴抽痛不已。支撑着往下说:「咱们已不是昔日逃亡流民,对方……可也不是当年山贼头子了。其他事情且摆在一边,这个人,即使现在杀得了,也得先放着不能杀,何况……」
大哥讲的理由,哪一条都足够充分,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子周子归忍得双目赤红,心中伤痛愤恨直欲冲破胸腔。两人不约而同带着颤音开口:「大哥,难道……你要我们……就这样算了?」
子归满脸泪水:「大哥,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子释半天没有搭腔。最后道:「这人太无耻,你俩失之厚道,斗不过的。」
子周不服:「我不信!怎会没有办法对付他?!」
子释又歇了半天没搭腔。最后抬头看住弟妹,温言道:「跟坏人比无耻,这又何必?」
双胞胎如醍醐灌顶。
子释慢慢躺下去:「子周、子归,此事到此为止。你们有多难过,大哥都明白。可是……世事难免无可奈何。有时候,偶遇污水淤泥溅上身,也只好随他去。难不成还要扑进泥潭厮打一番?除了把自己也弄得乌眉青眼一身黑,还有什么好处?……犯不着啊,懂么?对大哥来说,你们这样不顾后果去对付一个流氓,是玉石俱焚的傻事。大哥不许你们这样做……」
子归轻轻捧起放在案上的长刀,手指试过刀锋:「大哥,我们错了……明天,我就把那些东西都还回去。不过……」
子释打断她:「这事你俩不用再管。此人既缠上了我,便交给我来应付罢。」看弟妹犹自愤愤不甘,微微一笑,「放心吧。大哥心里,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此等跳梁小丑,正合驱使。」
双胞胎还想说什么,大哥却已闭目欲眠。
熄灭烛火关紧门窗,两人静静站在廊下。
子周忽然低低冒出一句:「要是,要是长生哥哥在这里……」
子归的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子周,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又过了旬日,子释终于成功说服弟妹允许自己恢复工作,但须晚去早归,避开晨昏寒气侵人时段,又约定不许挑灯夜战,取消一切变相加班。
十月十一,三小姐大清早就领着众仆从开始忙碌。辰时将近,大少爷吃了饭,喝了药,从头到脚穿戴妥当,抬腿登车。打发李文先一步去吏部销假。
车子还没启动,李文又回来了。从前院往里急奔,慌里慌张好似活见鬼:「少爷!小姐!门、门外……」
子释推开车窗。阿文最近稳重多了,好久不见这副毛躁样子。问:「门外怎么了?慢慢说。你家少爷从不欠债,什么人上门也不怕。」
「少爷,是……是那个贼人,又来了!在门外……那个,咳,少爷还是自己去看吧……」
咦?这是什么意思?子释从车上下来,对子归道:「咱们出去瞧瞧。」
子归条件反射:「我去拿刀!」
子释拦住她:「看看再说。」
仆从们簇拥着少爷小姐来到前院,富贵二人开了正门,大伙儿齐齐吓一跳。
府门前向来清静,此刻竟然聚拢了一大圈人,喧嚣议论,热闹非凡。正对门槛跪着一条大汉,仔细一瞧,那不恰是这些天日益熟悉交情匪浅的傅大人么!只见他光着上身,袒胸露背,后头绑了两根又粗又长的荆条,跟戏台子上「负荆请罪」的场面一样一样,视觉效果极佳。
子释打定主意与这流氓周旋到底,却完全没料到病后第一天出门,会是这等夸张煽情戏码迎接自己。一时竟没了真实感,有如欣赏一场滑稽剧,恨不得捧着肚子仰天狂笑。想起这年月这环境还是相当吃这一套,也无怪傅流氓要豁出面子使这招。他固然是舍了脸皮做戏,然而看的人——除了自己兄妹——却未见得会如此想,今后的舆论导向可就难说了……
围观者瞧见宅院主人出来,纷纷住口,等着看好戏。
子释迈出门,往前踱两步,站到傅楚卿面前:「傅大人要练铁布衫,怎的不去禁卫军校场?跑到私宅门前惊扰良民,这可不好。」
三面看热闹的尽是这条巷子各家仆役小厮婆姨丫鬟,主人非富即贵。不少见多识广的已经认出大名鼎鼎的理方司傅大人,对于傅大人何以堵在襄武侯和忠毅伯的宅子门口负荆请罪,无不产生浓厚兴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支楞起耳朵收集现场八卦。
傅楚卿盯住眼前那双重缕云头朝靴尖儿,俯首认罪:「小免,我对不起你。」
子释一张脸冷若冰霜:「你叫我什么?」因为大病初愈,兼之天气阴寒,他紫袍官服外头罩着墨呢大氅,衬得金丝冠下眉眼嘴角愈加细致,跟螺黛丹朱描出来似的。围观众人看场中二位这情态,十之八九心下明了,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神色,有几个甚至意味深长的拖着尾音「哦」了一声。
傅大人美色当前,备受鼓舞。再接再厉,迎难而上:「免儿……我错了。要怎么出气都由得你,只求你肯原谅我……」
子归气得狠狠跺脚:「你!你说不会闹得人尽皆知,你这无赖!阿文,拿刀来!」
子释摇头:「拿刀做什么?他还能跪在这乖乖让你杀?一打起来,」指指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看的人可就更多了。」
傅楚卿仰起脸,冲子归邪邪一笑:「是你们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可不是傅某人我。」眉毛一挑,哼道,「我就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叫这西京城里都知道,你大哥是我的人,看谁敢跟我抢……」多亏傅大人好身板,光着膀子跪在地上,照样气势十足。
子归飞脚踢去,傅楚卿一个贴地铁板桥,及时躲过。
子释拖住妹妹:「你看,我说了吧,这人太无耻,咱们失之厚道,比不过的。这种无耻之尤,越理他越得意,只当看不见最好。叫温叔把车驶出来,我这就上衙署去。你们关上门,眼不见为净。」
身边诸人眼里冒火,都不肯挪步。子释叹口气,对李文道:「也罢。阿文去拿根长绳,把咱家门前这段圈起来。跟各位街坊邻居说说,傅大人武艺高强,身材一流,在这儿练赤身铁布衫,欢迎欣赏。远观免费,近看收费一文,时间不限。因为傅大人不慎得罪了我忠毅伯,如若有人近看时顺带吐口唾沫,咱们家倒找一两……」
……
子释进了兰台司,下属们都围上来殷勤问候。就连对面制命司、前头文渊阁、后边国史馆各位大人,听说他来了,也一个接一个过来探望。结果这一日忙于应酬,几乎没干别的。散衙时分终于清静了,强打精神,把这些天的工作日志摊开,检查进度。刚看得两页,李章就进来催大少爷回家。
万般不情愿的放下,就见隔壁王宗翰出来,停下脚步等着自己。
虽然只大略过目,也知道下属们并没有懈怠,于是道:「这一个月,辛苦王兄及各位大人,实在惭愧。」
「分所当为,子释这么见外做什么。」王宗翰一边替他打帘子,一边道,「风寒是险症,最怕复发,天气又往冷了走,还得千万小心……」
两人闲话几句,子释随口说起时间紧迫,顺带提及今天络绎不绝的应酬,颇觉诧异。
王宗翰笑:「你可真是『不识如来面,只缘佛在心』。你不知道你们兄妹三个,如今已是这西京城里风头最健的名人了么?」
子周子归中秋夜救人大出风头,紧接着又是八月底朝会,发现威武将军遗孤的故事迅速传遍中野。好事者添油加醋,描枝摹叶,直把这番传奇演绎得赚出无数热泪。凡是见过谢氏兄妹、李氏独子的人无不交口称赞,道是如何慧心美质、品貌超群,口耳相传不胫而走。在当事人浑然不觉的情形下,子释、子周、子归人气急剧攀升,成为西京八卦圈最新重点关注对象。
忠毅伯李免接任兰台令,干了不过几天就病倒整月有余,一时也成了新闻。民间对李大人的最新定位是:风流俊美而又体弱多病的江南才子。
听罢王宗翰一席话,子释脑子有点短路。很快又接通了,来不及自嘲,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居然是:不知道王大人回去听说了今日那场「负荆请罪」的好戏,会做何感想?……
麻烦。一不小心,成了公众人物。
郁闷。不管当事人愿不愿意,公众人物有义务娱乐大众,隐私权必定大打折扣。看来往后得有点公众人物的自觉才行了。
心中冷笑。
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公众人物,没点绯闻缠身,岂不是很丢面子?
十月十六,宫中举行宜宁公主受封仪式。为缅怀已故襄武侯忠魂,皇恩特许公主入籍而不必改姓。翰林院拟定诰命策文,钦天监选好良辰吉时,内务府和礼部协同主持仪式,皇室重要成员及其他相关人等观礼。
宣读策文之后,御赐金册银玺。又赏各色累珠嵌宝金银玉器,四时锦绣绡金衣裳罗帐,其他与公主品级相应的种种用具不一而足。宜宁公主尚未出嫁,香闺暂且设在外祖庆远侯府,来日选定驸马,再另行建造宅第。
公主本人跪拜父皇母妃之后,接着拜见各位皇室宗亲,特别是泰王和定王二位王爷;然后迟妃娘娘韩纾、庆远侯韩先分别谢恩;两位兄长再代表李、谢两家叩谢皇恩……整个程序持续大半天。
子释一边磕头一边走神:这义兄拜干爹,还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皇亲国戚……面圣礼仪早已倒背如流,不过由于跪得少,膝盖仍然发疼。心道多亏皇帝陛下不爱上朝,鲜有行此大礼的机会,也算造福群臣……
册封仪式结束,照例宫中赐宴。宴罢,皇帝忽道:「李爱卿。」
被子周暗里推了一把,子释才想起所谓「李爱卿」者,实乃自己是也。起身行礼:「微臣在。」
赵琚侧头带点戏谑笑意:「李爱卿还是这般恬澹从容,秀逸率真。」
这句话称赞不像称赞,批评不像批评,隐约还带了三分调戏。子周皱起眉头,就听大哥果然恬澹从容答了一句:「陛下金口玉言,微臣定当竭力进取。」
这个回答更绝。感激不像感激,反省不像反省,含着点儿既似奉承又似拒绝的清高味道。配合他的表情神态,偏生叫人觉着恰如其分。
赵琚乐了:「呵呵,秀外而慧中,李爱卿端的是妙人。怪道司文郎对兄长十分钦服推崇。朕听说爱卿见闻广博,最擅钩沉发微,心下向往不已……」
子周听到这里,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昔日托桂花莲花之福蒙皇帝召见,曾垂询家事近况,自己无意中提起所知不过一星半点,皆缘自兄长熏陶之力。身世大白之后,满朝上下都知道他这个状元郎是兄长教出来的。前几天皇帝以商讨宜宁公主册封典礼为由把司文郎叫进宫,实际是下雨天无聊突然想听故事,要当事人演说血泪传奇过瘾。当时自己推说当初年幼懵懂,多数经历已经忘却细节,皇帝倒也没有勉强。谁承想念念不忘到今天,直接找上了大哥……
最后内廷侍卫护送公主与驾回府,内务府的人抬着上百只盛满御赐物品的箱笼跟在后头,一路浩浩荡荡出了宫,其他人等随之告退。唯独兰台令被留下来,陪驾到了皇帝日常休闲的紫宸殿。
赵琚迫不及待问起沿途见闻,子释也就边斟酌边追述。时而战场厮杀,时而荒野遇险,时而山水景致,时而风土人情。君臣二人一问一答,不觉说了个多时辰。
子释有心当故事讲,看皇帝反应,竟也一心一意当故事在听。平安处展颜微笑,险要处蹙额惊呼,浑如身临其境。心道这位万岁爷陛下,也许更适合当个编剧演员啥的,做皇帝有点儿屈才……他竟能这样彻底把自己与现实隔开,完全无视身份责任义务之类,活在无忧无虑幻影虚境之中,自得其乐。又忍不住想:他以帝王身份只把这些当故事听,堪称极品;自己作为亲身经历者,只把这些当故事讲,亦属剽悍。君臣二人,一流搭档啊……
讲到渐入佳境,报傅大人求见。赵琚知道是自己惦记多日的春宫图册有进展了,虽然故事还没听过瘾,不过细水长流,另有滋味。示意传傅大人进来,一面对子释道:「今儿就这样吧,其他的你先存着,回头再说。嗯,李免,朕听你说话十分得趣,再给你一个大学士头衔,敕命紫宸殿侍讲,你意下如何?」
紫宸殿侍讲?难不成以后要天天到这来给皇帝讲故事消遣?
子释赶忙跪下,把「傅大人」三字权且屏蔽:「陛下,李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大学士非首榜进士不得授,陛下隆恩,微臣鄙陋无以克当。况有违祖宗法度,使陛下蒙此细尘微瑕,微臣不胜惶恐怖惧……」
赵琚笑道:「你倒门儿清……这也不难,腊月里各衙门考评,届时你上个兰台司修编典籍的折子,朕判你司职卓异,赏你一个进士出身,顺理成章,看谁敢嚼舌根。」
原来皇帝陛下如此精乖。这要去朝里做官,那是顶呱呱一把好手啊!还有什么可说的,赶紧谢恩罢。谢恩毕,子释起身告退,安总管亲自送他出去。
恰好傅楚卿进来,迎面撞见心上人,当场就挪不开眼睛。子释对他完全视而不见,随在安宸身后,肩平腰直腿不弯,就跟踩着一朵云似的这么飘了出去。傅楚卿斜扭着脖子,直到完全没影了,才紧着上前,给赵琚叩头请罪。
赵琚嘻嘻笑道:「听见是你来了,朕就想如此美人,该让你也瞧上一瞧。谁叫你这么磨蹭,失之交臂了吧?」
「敢问陛下,方才出去的,可是翰林院兰台令李免李大人?」
「原来你认识。」赵琚调侃贴心近臣,「是不是你认得人家,人家却不认得你?」
傅楚卿本已站了起来,听见这话复又跪下:「不瞒陛下,微臣与李大人……实属故交。」
「哦?那他怎么不理你?」
傅楚卿左右看看,踌躇道:「这里头……有个缘故,陛下容禀。」
赵琚胃口被吊起来了,挥手驱赶身边内侍宫娥:「去去!你们都下去!小安子不是外人,留在这里没关系吧?」
「微臣这点糗事,对陛下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转向安宸,「还请总管不要笑话。」
安宸回礼:「大人折杀在下。」
赵琚顿足:「别这么多废话,快说快说。」
傅楚卿突然「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把赵琚吓一跳:「好好的说话,这是做什么?」
「微臣恳请陛下恕臣死罪!陛下饶了臣的死罪,臣才敢实话实说。」
「只要你不是造反,还能有什么死罪?楚卿,你几时变得这么啰嗦?」
「是。微臣这就禀来。陛下,这个……微臣未到蜀州之前,可说十分之没出息。既不懂报效皇上、为国尽忠的道理,又没有别的本事,单仗着一点蛮力,流落江湖,曾经,那个……落草为了寇……」
「啊?!」皇帝果然大吓一跳。
傅楚卿「咚咚咚」又开始磕头:「微臣死罪!微臣死罪!」
「行了行了!快说后来如何!你落草……呃,为了寇,又怎么会认识李免?」
「……有一回,微臣不慎被仇敌所伤,差点昏死在山坳里。恰好李大人路过救了微臣——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后来微臣才知道,他领着弟妹在山中避难,是出来觅食的。微臣怕仇家不死心,于是躲进一个山洞,他便每日过来送些饮食,陪微臣说说话……」傅楚卿编着编着,自己也糊涂了,恍惚觉得这才是与李免相遇的应有版本,不禁越说越细越说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