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穿越 第四册)BY 阿堵
  发于:2011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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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释问:「我听着两位先生又是一路吵嘴出去的?」

「可不是。袁先生说谭先生刮『地骨皮』,贪得无厌。谭先生便说袁先生不过仗着『天南星』,就敢夸口『一见消』,厚颜……呃,那个无耻。袁先生动气了,骂谭先生是『白僵蚕』,谭先生就回了一句『丹皮炭』……」

地骨皮、天南星、一见消、白僵蚕、丹皮炭,均为药名。当日袁尚古登门,正赶上谭自喻犹疑徘徊,难以决断。袁太医过去一看,翻翻子释眼皮,径直对医僮道:「把『还阳散』拿来。」

「还阳散」是热迷心窍救命至宝,其中几味稀罕药材甚是难得。

谭自喻站起身:「阁下要用『还阳散』,且等谭某出了此门。否则明日李大人七窍流血而亡,可别记在我谭某人头上。」

袁尚古斜睇着他:「这都成一汪死水了,没有烈火猛攻,还想冒热气?」

「烈火猛攻?我只怕阁下把个慢慢死,攻成了死得快。」

袁尚古闻言,上下打量片刻,才昂然道:「我若以『紫雪丹』辅济呢?」

「紫雪丹」,色如紫玉,状似霜雪,清心凉血,定神开窍。比之「还阳散」更加珍贵,由宫中御库秘制珍藏。

听到「紫雪丹」三字,谭自喻拱手相询:「敢问阁下是——」

「不才袁尚古。」

「啊!袁大人,久仰。在下谭自喻。」

——二位同行对头从此成为相见恨晚冤家诤友。谭自喻说袁尚古仗着「天南星」,自夸「一见消」,就是讽刺他不过倚仗皇家灵丹妙药,医术未见得有何高明。至于「白僵蚕」与「丹皮炭」,谭袁二人,一个面白无须,一个黝黑多髯,如此雅称,确乎贴切。

听了妹妹转述,子释「哈哈」笑起来。不敢使劲,一边咧嘴一边揉额角。子周这两天心情大好,跟着妹妹嘿嘿直乐。

笑了一会儿,子归含着眼泪,走到子释身前蹲下:「大哥……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要是,要是,没有袁先生和谭先生,我们……大哥,不要再这样吓我们了,好不好……」子周也站到旁边,一声不吭,只举起袖子擦眼睛。

「嗯,不会了。」子释把妹妹拉起来。看双胞胎全顶着两只又大又深的黑眼圈,心下歉意:「对不起。害你们担心。」

彼时彼刻,痛苦悲伤没顶而至,只恨解脱得不够迅速不够彻底。待得缓过来,才意识到那般任性痛快终究遗恨,叫念你爱你护你依赖你的人情何以堪?就为这一点,似乎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了。子释想:人的承受能力究竟有多强呢?……

子归听到大哥一句「对不起」,泪水如决提洪流,倾泻而下。大哥竟然说「对不起」——竟然向自己和子周说「对不起」……

子释微微后仰,倚在靠枕上,合上眼帘,悠悠道:「我前些天……睡着的时候,梦见好多人。爹爹、娘亲、小姨娘、红玉姐姐、翠翘姐姐、怀叔……真是许久不曾看到他们了……然后就听见你俩在后边哭,于是赶忙回头去找……」笑笑,「找到一看,明明记得长大了呀,怎么还是两三岁的样子?……」

子归趴在子释膝头:「只要大哥肯醒过来,我们……回去两三岁也好。」

「傻丫头。」子释拍拍她。停了一会儿,仿佛忍俊不禁:「最离谱的是,分明梦见的是王夫子,转眼却变成了翰林院陈阁老,骂我疏懒懈怠,疲沓敷衍,抄着戒尺要敲我脑袋——这一下竟给敲醒了!」

双胞胎破涕为笑:「早知道,不如请陈阁老来家,大哥这病早该吓好了。」

子释点头:「还真没准。」

想起梦中那个重叠回响的声音,在耳边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来来去去只有两个字:「等我等我等我……」那么清晰那么真实,无处不在无所不至。一旦醒来,立刻随着梦境模糊消散,终与时间一同流逝。明知徒劳无功,仍旧不甘的细细回味。

忽然,子释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住了:那么多逝去的音容笑貌,为什么……没有他?为什么,他不在彼岸迎接,而是于身后要我驻足等待?

心湖阵阵涟漪泛起,痴痴浸没其间。波流起伏包裹着自己,与复苏的脉搏心跳共鸣:「等我。等我。等我——」

看子释仿佛闭目养神,子归试着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睁开眼。沙平潮退,风止浪息,一切复归幽深平静。

也许,年幼的弟妹也好,骂人的陈阁老也好,还有……那人执着的呼唤也好,都不过心中放不下的几个念头而已。前两个尚且留着实实在在的牵挂,第三个……大概纯属自己生成的一点痴心妄想,从今往后,永存于梦中,深埋在心底。

如此而已。

那又怎样?子释听见自己说:总比没有好,是吧?

如果死亡是一个终点,今生今世所有痕迹都将随着它的到来而湮灭,那么,保存回忆与思念的唯一方式就是活下去。如果死亡是另一个起点,泪水与鲜血只不过在轮回中沉淀累积,那么,来世比今生更不堪忍受,又何必急于背着上一轮的重负重入红尘?

自古艰难唯一死。怎敢一死了之?

活的是这辈子,就在这辈子慢慢消化吧。

时间的激流冲刷一路风尘,落入伤口的砂石依然可以病蚌成珠。

——我有的是事情可做,干什么急着死?

第二天早饭后,子归厨房煎药去了,子释开了窗看桂花。

李章和尹贵捧着大堆篮匣瓶罐往后院走。经过窗前,李章道:「少爷惦记这树花,我一会儿折几枝进屋给少爷看,别在这风口坐着。」

「我就瞧两眼。掉得差不多了,折它作甚?不如把地上的扫扫筛筛,腌糖桂花。」见他俩张着双臂都抱不拢,问,「这又是谁家送来的?」

「尹老爷府上拿来的时鲜果子,还有席大人差人送的南制小菜。」

子释于是想起自从病情好转以来,几乎天天听说有人送东西,却不见主人上门。心下奇怪,问:「请人进来坐坐没有?不论来的是谁,好生招呼着。」

李章稍稍一愣,道:「有小姐照应,少爷您就别操这份儿闲心了!」急急忙忙走了。

午后,难得一缕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投在屏风上金灿灿的。子释觉得精神一振,搬了圈椅靠在窗边晒太阳。模模糊糊瞥见几个身影在对面檐下廊边动来动去,却没有声音。悄悄推开窗扇,原来是李文领着平安吉祥四人正抬头弯腰摸索布置,也不知在干啥。

「阿文。」

李文明显吓一跳。

「过来,我有话问你。」

「少爷不是在睡午觉?是不是被吵到了?我们这就换地儿,少爷接着睡……」

「你们几个在那边干什么呢?」

「呃,除除杂草……」

「眼见就立冬了,除的哪门子杂草?」

「啊,小姐说把阶沿儿清理清理……」

「嗯。难得这会儿太阳好,我不睡了,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

「少爷……」李文露出为难神色,「外头冷……」

「哼。」子释站起来,也不看他,淡淡道:「说吧,小姐叫你们干什么呢?」

「小姐叫我们……在院子里增加几处陷阱,再多埋点儿暗器……」大少爷既已起疑,肯定瞒不住了,索性彻底坦白。李文端正站好,低头汇报:「二少爷和小姐说,重阳那天,有飞贼闯进家里,惊扰了少爷,才害得少爷受了风寒。贼人狗胆包天,说不定还会再来,就领着大伙儿预备些捉贼的家伙手段……」

至于捉的是淫贼而不是飞贼,文章二人心里逐渐清楚,其他下人也隐约有些明白。只不过都心照不宣,守口如瓶。来的是理方司的大人又怎样?竟敢冒犯举宅上下最最敬爱的大少爷,那就是死有余辜毛贼一名。

李文不作保留,把第一次如何半夜埋伏,射伤敌人,第二次对方怎样以太医为幌子,大白天拿着拜帖上门等等经过,一五一十全倒了出来。

没想到自己躺了这些天,双胞胎已经上演两场全武行。子释心里酸楚难过: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在自己面前竟忍得那么好……抬头冷眼看天:老天爷跟人开玩笑,真是怎么惊悚狗血怎么来,趣味如此恶劣。又想:形势和自己预计的大不一样啊,可怎么办才好……问李文:「这么说,袁太医会到家里来,并非子归求了迟妃娘娘?」

「是。十五那天,二少爷和小姐正商量呢,那,那贼子就来了。本来小姐说,非叫他血溅五步,有来无回不可。但是……后来二少爷说,这贼子如今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红人,说话只怕比迟妃娘娘还管用,先治好少爷的病,过后再想法儿对付……这贼子每天跟着袁太医到家里来,有时候赶上少爷醒着,他就等在门外。若是少爷没醒,他就大模大样跟进房门,大伙儿都气得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子释支着脑袋:事情居然变成这样……心头泛起一股哭笑不得的荒诞感。

「前几日小姐说,等袁太医不用来了,那人贼心不死,必定上门骚扰。所以要抓紧挖陷阱,埋暗器,多多益善。呃,小姐说的词儿,叫做「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同仇敌忾片甲不留」……」

「你们几个又不会功夫,挖的什么陷阱,埋的什么暗器?小心反伤了自个儿。」

「少爷放心。我们使的都是宁三少从刑部借来的好家伙!」最近二少爷三小姐大显身手,几个男仆跟着智勇双全的主人对付强敌,胆色渐长倍觉兴奋。李文越说声儿越高:「……院墙顶、房檐边全刷了蛋清和蓖麻油,轻功再好也站不稳;梁柱和栏杆方便伸手落脚的地方,统统插着钨铁梅花针,天色一暗打了灯都瞧不见,针尖上还煨了蒙汗药;阿章、我、加上平哥他们几个,每人一筒吹箭,一架连环袖珍钢弩;等天黑之后,再把那「天罗地网」挂到正房这边……宁三少说,只要小姐想玩儿,还有更厉害的。我看他听说捉拿飞贼,心里痒得不行,可惜小姐不肯他来掺乎……」

子释道:「你们把家里搞得跟暗器库似的,也不怕误伤了谁?」

「少爷不用担心,家里人都注意着呢。至于别人,二少爷跟外头讲,要设蘸台做法事为大少爷驱邪祈福,暂时谢绝人客,所以,这个……怕误伤的……就是少爷您了……」声音莫名其妙弱下去,在嗓子眼儿哼哼,「小姐说专等少爷睡午觉了才布置,其余时候,别让少爷出房门……」

子释不说话了。坐下来,眯着眼仿佛假寐。

李文等了一会儿,不见少爷有何指示,琢磨琢磨,觉得自己好像说多了,好像有点糟糕。到底什么地方糟糕,也想不出来,腿抖抖心惶惶等着……

忽听大少爷道:「我困了。关上窗户,你忙去吧。」

第〇五九章:无耻之尤

晚上,子释喝过药,又在子归监督下灌进去浓浓一碗安神汤,很快睡熟。半夜院子里叮叮当当乒乒乓乓自然听不见。早上起来一看,合府上下除了自己,人人顶着两只又大又深的黑眼圈,煞是齐整。

如此过了几日,面前晃来晃去的黑眼圈越发鲜亮。这天临睡,说想看几页书,支了子归去取。又要这要那把文章二人打发出去,反手将一碗安神汤倒在唾壶里。待子归回转,只说已经喝了。因他连日表现好,妹妹也就没有怀疑。

将近三更,院子里一会儿「噌噌」,一会儿「嗖嗖」,启开窗户缝儿,抱着被子坐下来看武侠片。虽然身影模糊,也还大概分得出谁是谁。

傅楚卿连续夜探忠毅伯府,轻车熟路。那些个陷阱暗器,凭他多年胜任山贼领袖、从理方司巡卫爬到巡检郎的丰富阅历和经验,无不了如指掌。肩上的箭伤已经好利落,对方功夫底细已然摸透,又存心要显本事,这回一直潜到东厢廊下,才暴露行迹。距离过近,弓箭失去效用,几轮暗器招呼,傅大人内里提高警惕,面上故作潇洒,浑似闲庭信步。等司文郎兄妹提刀联手正面攻上来,他有意令二人知道自己厉害,打点十分精神,一双空手周旋。

子周和子归心意相通,配合默契。见他托大,更是立定决心欲图做个了断,刀下全是置己于不顾,攻敌之必救的疯狂招数。

子释看了一阵,站起来。

傅楚卿渐渐打得烦躁。看来不亮兵刃是不行了。只是对方这般打法,自己并没有把握能毫发无伤逼退他们。难道又要无功而返?这样娇贵难缠的对手——想脱身都不容易了呢!干脆给点教训算了,否则陪练到几时……

忽然「吱呀」一声,东北正房窗户洞开,子释端着烛台站在窗前。打斗的三人同时住手,双胞胎轻声惊呼:「大哥!」

子释不说话。

傅楚卿瞧见他,心里一下踏实了。凝望片刻,深情款款:「我……听说你好多了,特地过来看看。」话音里竟然带着一丝委屈,全不记得自己为何沦落此番地步。

子释想:我怎么会因为这种人渣差点活不下去?真丢脸。这流氓,还演起情圣来了!真是——厚颜啊那个无耻有呀有境界……

「既是来看看,看着了就走吧。」语气平淡,不见喜怒。

傅楚卿料不到他是这般反应,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但见朦胧烛光中那人容颜清减,茕茕孑立,说不出的寂寥忧伤,胸腔里平生头一回翻腾出类似悔恨的东西来。一个念头霎时浮上来:原来自己不止是要得到他,还想要拥有他。可惜过去半辈子,他傅楚卿从来不曾分清过二者的区别。即使这一刻糊里糊涂有点想法,也明白得有限。

不过就是这一点不成形的想法,亦足以令他陡然间神魂颠倒。愣愣应了声:「好。我……这就走了,你……」

子释突然怒道:「吵死了!天天半夜三更在这儿叮叮当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白痴啊你?!」

傅楚卿吓得一哆嗦,这才发现他只穿了白色中衣当风立着。结结巴巴道:「我,我走了……你,你睡吧,我不吵你……」依依不舍瞅两眼,一拧眉毛,飞身上房,消失无踪。

子归赶忙冲进门,关好窗户,将大哥拖到床上。子周也跟了进来。

子释拥着被子斜靠床头,轻轻喘气。刚才这一嗓子,吼得脑袋嗡嗡震痛。歇了片刻,看着默不作声的弟弟妹妹,道:「你们两个,明天把那些个暗器毒药袖箭钢弩什么的七七八八通通还回去。」

「大哥!」子归咬住嘴唇,「大哥,我不同意。」

「那不是咱们家该有的东西,哪儿来的就还哪儿去。」

子周道:「大哥放心,等我们用不着了,自然会还回去。」

子释表情严肃:「你们不要这样。我不喜欢。」

「可是,大哥……」

「我听说,你俩第一次晚上埋伏,阿文阿章就在房里做饵;袁太医头一回上门,差点叫子归吓昏过去;你们把家里人都撺掇起来,可曾想过,稍微顾及不暇,他们毫无自保之力,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语气渐渐加重,「子归,你用了什么办法,让宁三少借出这许多罕见东西?如果被人捅到他爹他爷爷那里,怎么办?你可记得大哥如何叮嘱你「周旋」二字?你们还看不出来么?那姓傅的不过陪你俩玩玩,等他玩腻了,不定使出什么卑鄙手段……」

子归红了眼眶:「我才不怕,我去找娘娘帮忙!」

「找娘娘帮忙?娘娘能帮你什么忙?娘娘能做的,至多不过是去求皇帝。就算皇帝肯给面子,难道还会替咱们杀了此人不成?保不准勾出什么没法善了的荒唐念头……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二人今夜把他杀了,你们计划如何收场?眼下此人乃是宁府心腹,皇帝亲信,谁知道背后牵扯多少看不见的利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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