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只觉这把声音传到耳朵里,好似迎面吹来一口过堂风,竟是说不出的清爽熨帖,沁人心脾。倒顾不上吃惊他说话如此内行,只不由自主盯住那个背影,盼着他回过头来,好仔细瞧瞧到底何等模样。谁知刚盯了两眼,就觉这背影从上到下一身的文雅秀气,越瞧越舒服,怎么也瞧不够,又盼着他还是不要转过来,好叫自己多瞧一会儿。
子释带着子周把两面架上的书略略扫了一遍,心想确实来对了地方。走到柜台前,跟伙计打招呼:「这位执事大哥,不知宝号掌柜在不在?」
伙计一愣神,直到他问第二遍,才起身应道:「在,在!」停了片刻,又想起来补充,「不过……掌柜不随便见生客,不知公子……」
子释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写满字的纸:「可不可以请执事大哥将这几页文章呈给掌柜过过目?就说彤城李子释求见。」
「这个……我试试看。」
「如此多谢。」
叫出一个学徒看店,伙计捧着子释给他的那卷纸进了后堂。这边兄弟俩说说看看,一致认为这「富文堂」书籍虽然齐备,比起昔日自家「四当斋」差了还是不止一点两点。刚唏嘘感叹两句,伙计已经出来了:「二位公子,掌柜有请!」
过得大半个时辰,「富文堂」邢掌柜亲自把子释兄弟送出来。站在店堂里,兄弟二人行礼告辞。
邢掌柜一边回礼一边道:「最迟明后日,「富文堂」必有答复。二位公子在家静候即可。」看看子释,忍不住再次劝说:「李公子,时值非常,机会难得。如今来西京应试的外乡士子,几家没有丧乱之祸?这丁忧守制的规矩,大家都心照不宣,朝廷也没有提,你又何必……虽说孝心可嘉,唉……太可惜了。」
「多谢掌柜关怀。正是丧乱之下,未得全礼,兹以为念,但求心安。」
邢掌柜听到子释说「未得全礼」,心知定是父母死于战乱,连入土下葬都没能做到。他这一年里不知听多少前来买书的外乡士子提起兵刀之险逃亡之苦,却觉得眼前少年温文平淡两句话,比很多激愤之语要沉重得多。长叹一声,不再说什么,把二人直送到大门外。
那伙计两只眼睛也跟了出去,见掌柜进来,道:「这大李公子模样好生斯文。」
「岂止模样好,学问更好。」邢掌柜赞叹有声,「王守一先生的策论文章,人家张嘴就来,跟御连沟涨水似的,滔滔不绝。我这就去见东家,若守一先生的策论集子能赶在九月前印出来,咱们「富文堂」的门槛只怕都要踢破。」
「守一」是已故大儒、彤城太守王元执大人的号。王大人堪称天下文章领袖,士林中为表敬重,不称其官位,尊一声「守一先生」。守一先生文章好,尤其一手策论,写得理据充实,辞章精雅;法度井然,文质兼美,乃童生士子们学习模仿的典范。每出一篇,即争相抄录传诵,在东南之地风靡不衰。蜀州隔得远,王元执又不曾刊行个人文集行世,也就零零碎碎传过来几篇,得到的人都如获至宝。
邢掌柜听子释说能给他默出三十篇来,还加上越州士子中流行的一些注解心得,恨不能立刻就替东家答应下来。叹息着往里走:「咱们西京竟来了如此人物……这才真正叫江南才子!先头那些自我标榜的,算什么才子,我看多半是不出米的稗子……」
「富文堂」动作果然迅速。第二天一早就差了一名大执事带着伙计登门回访。谈妥条件,签罢契约,当场预支了五十两银子的润笔金给子释,只求他快些,再快些。这书早一天印出来,便早一天赚回白花花的银子。
兄妹三个从这天起,分工合作,流水作业,焚膏继晷,废寝忘食,编辑这部相当于后世「高考名师点评满分范文集」的《守一先生点石录》。点石者,点石成金是也。子释建议了这个书名,那大执事当即点头。这名字,深沉里透着嚣张,嚣张里饱含品位,再合适不过。
「富文堂」两个伙计就在院子里等着,每出来一篇,便轮班飞跑送回去排印。那大执事不无遗憾的对子释道:「按说这等好书,须雕版镂刻,细墨精装。如今事急从权,且木字活排,边排边印,下年重刊再说。」
中秋节那天,终于完工。书还在工坊里印着,尹富文便十分慷慨的差人把剩下二百两银子送了来。《守一先生点石录》为单行本,预计排印五千册,每册定价五百文。润笔金按十分之一提取,算是相当优厚了。时下一户中产人家年收入也不过几十两银子,子释这笔无本生意,做得过之至。送钱的伙计还顺带呈给他一张名帖,原来尹老板邀请李公子八月二十书成之日往「富文楼」一会——「富文堂」是尹老板的店面,这「富文楼」却是他自己的藏书斋。
卖书的广告贴出去刚两天,到店堂来咨询详情,希望预定的人已经络绎不绝。按照子释的要求,书中序跋除了盛赞守一先生文章,介绍编书目的,只署了「江南李生辑录」六个字。虽然邢掌柜说这书功德无量,王夫子早已魂归九泉,此举也算替先生立言于世,子释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何况初来乍到,本该低调做人,所以他坚决要求不要署名。
送走「富文堂」的伙计,子释把钱交给妹妹。——现在子归负责管家,他和子周负责养家。
双胞胎曾认真追问大哥何以不去参加秋试。这年头,读了书不去应试,好比煮了饭不吃,缝了衣裳不穿,简直没天理。
子释道:「官场险恶。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爹爹当年就是不愿同流合污,所以才辞官归家……」
「可是前年的时候,爹爹本来就打算要大哥你赴京应试的呀。」
子释苦笑。老爹那一代人的心态真奇妙。自己做官做腻了,到儿子手上还是不由自主依着惯性走进下一个循环。当初李免少年壮志,盼着平步青云,并不曾琢磨这些。如今的自己光想想那宦海波涛,已然望而生畏。反问弟妹:「咱们三个人这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在一起过日子不好么?真要中了榜,谁知道发配到哪个角落里去做个芝麻粒小官——有什么意思?」
大哥这话全无大道理。两个孩子想一想,却没有办法反驳。子归脑中灵光一闪:大哥若考中做官,必定要听从吏部调遣,不一定能继续在西京待着。如果长生哥哥来了,找不到我们可怎么办?又想起自己三人到西京快两个月了,长生哥哥怎么还不见来呢……
子周抓抓脑袋:「大哥,你心里……真的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么?」
子释慢慢道:「我很喜欢这样。——不去应试,权当给爹娘守制尽孝罢。有人问起,就这么说好了。」
两个孩子俱是一愣。大哥神色依旧,语气也平常。明知道他从来不在乎这些虚礼俗制,明知道他不过当个借口随便说说,偏偏觉得寄托了无尽的哀思,催人垂泪。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中秋节晚上,三人买了些应时的糕饼瓜果,打了壶酒,在租住的小院里摆张桌子看月亮。说说笑笑,月上中天。眼看子周子归撑不住了,子释道:「你们先去睡,我再坐会儿。」
子归进去,又出来,给大哥送件外衣,这才睡下。睡到后半夜,到底不放心,出来一看,大哥果然还在院子里坐着。
子释拿起酒壶摇一摇,空了。放下起身,准备进屋,瞧见子归杵在门口,笑道:「月亮都要下去了,你怎么倒出来啦?」
「大哥,你还不睡?」
「这就去睡。」子释伸个懒腰,往自己房间走。边走边道:「你也接着睡去,天亮再收拾吧。」进去了。
子归瞥见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过去一看,素笺上题了一首词:
「广寒空碧步飞仙,
佳期共少年。
清辉玉面斗婵娟,
珍珠漫卷帘。
惊绮梦,
散云烟,
中宵抱月眠。
相思最喜趁团圆,
金樽不得闲。」
暗道:大哥下笔,越发疏朗风流了。把那句「相思最喜趁团圆,金樽不得闲」念了两遍,再瞅瞅旁边的空酒壶,一下子难过得不得了。忽的想起这词牌用的是《阮郎归》,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看看大哥房间黑黢黢的窗户,又抬头望望树梢上西沉的月亮,心想:长生哥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第〇三五章:投石问鼎
「我这回……在南边,认得了一个人。」
莫思予看着对面的少年郎:酒坛子支着脑袋,目光飘渺,神色迷离。
「这个人……先生,当日在彤城发生了什么,就不必说了。总之,是这个人,凑巧救了我。他……是个夏人,家世大概很好,只不过父母都死在了战乱中,独自带着弟妹辗转逃难。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漂亮,那样聪明的人……」
老莫想:啊呀!美人救英雄!
在他脑子里,自然把那个「他」想成了一个「她」。八卦情怀油然而生:乱世烽火,金枝玉叶,国恨家仇,救命之恩……简直可以叫戏班子上演一套全本传奇了。嗯,正当良辰美景,眼前有酒有花,听少年人说相思事,倒也相得益彰。没想到二王子登门,跟自己讲的是这样风花雪月的话题。抿一口「西凤白」,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往下听。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把他带回来。权衡一番,且不管他愿不愿意,此事竟无论如何也办不到。我想,既如此,便帮他找个地方平平安安过日子罢。谁知千里流亡,天下之大,竟没有一处安稳容身之所……」
老莫想:二王子还真是个多情种子。也难怪,锦妃教出来的孩子,心性自是不同。
听他继续道:「当日我遭人暗算,死里逃生,心中虽有怨尤,并无恐惧。是我自己轻敌在先,疏忽大意,技不如人。反正大难不死,终有一日,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可是……遇上他之后……这些冤啊仇的,忽然不那么重要了。我陪着他走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这才知道,原来人间除了金戈铁马皇图霸业,另有风流千变,柔情万种;有智慧如水,品性如莲;有天道可畏,造化弄人;有世路坎坷,民生多艰……」
莫思予正听得陶醉,冷不丁一激灵。等等!他说什么来着?怎么说相思,说着说着,说到「民生多艰」上头来了?!眯起眼睛看看对方,还是那副飘渺迷离的表情。深刻俊朗的线条正变得越来越柔和,眼神连同心思明显全部挂在不知远在何方的那个人身上。
老莫想:民生啊什么的,大概就是顺口这么一说。转念道:真不知是谁家闺秀,把人迷成这样。嗯,江南女子,也确实秀外慧中,惹人怜爱。
被勾走了魂的少年郎接着向长者倾诉自己的相思病:「他……读过很多书,见识十分不一般。心肠却软得要命,最瞧不得血腥杀戮。然而,整个江南大地,到处战火纷飞,寇贼横行。人祸天灾,接踵而至。差不多每天都要踩着死人前进……」
莫思予身为西戎王首席谋臣,这些事情早有预料,司空见惯。改朝换代,血肉铺路,实在没什么好说。所以,听王子殿下渐渐把话题拉到沿途见闻,讲起难民凄惨,一开始,也就是泛泛叹了几口气。
「……楚州境内很多郡县,已是十室九空;到了雍州,田野荒芜,城池废弃,除了偶尔碰见咱们的兵马,往往几百里毫无人迹踪影。即使进入京畿地区,也异常荒凉冷落,没有多少活气……」
话题还是那个话题,内容也还是那些内容,叙述的重点却不知不觉转移了。老莫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捻着胡须沉吟起来。
自来成大功业者,俱是大无情之人,说铁石心肠也不为过。然而真正大功业,夺天下不过是个开端,还须平天下,安天下,进而守天下,富天下。莫思予胸襟抱负,当然不仅止于灭锦夏,还在于开新朝。闻得对方话里似有深远之忧,马上收起敷衍姿态,认真倾听。
长生望着他:「先生,我总记得,从前挂在母妃帐中的那幅《物华天宝图》。父王常常看得赞叹不已,言道夏朝如此锦绣,当尽数收入我西戎囊中。如今——」哂然一笑,「收是收进来了,大片锦绣成了焦土,要来何用?」
老莫这下全明白了:二殿下哪里是来说风花雪月?分明是来找自己谈锦绣江山哪!
长生看对方有所触动,不等他回应,又道:「听说大哥眼下还在楚州杀个不停,似要杀光杀尽才肯罢休。日前父王跟我说,大臣们劝他登基,道是『至尊履位,远近归服;天子令出,四方安定』。——这话是先生说的吧?符生斗胆问一句:没有远近归服,至尊履位是什么味道?没有四方安定,天子令出又出到什么地方去?开国立朝,要的是天下归服安定,不是对着空城荒野做孤家寡人——」
两只眼睛变得清透明亮,盯着莫思予:「我想,先生要说的,其实是这个意思吧?」
老莫忽的一笑,抱起坛子喝了两口,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二殿下今非昔比。」
长生心说:我都坦诚到这份上了,你还跟我玩儿虚的。才不让你顺心遂意。也抱起坛子喝两口,不再看他,慢腾腾开口:「有句话,符生冒昧揣测,先生别往心里去。」停一停,才道,「——我觉着,先生如今,虽然得意,却似并不十分得志。」
莫思予「腾」地站起来,肃然拱手:「二殿下何出此言?莫某微贱鄙陋之躯,蒙大王青眼拔擢,宠命优渥,委以重任,信赖有加。粉骨碎身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万一,但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什么得意不得意,又有什么得志不得志?」
他嘴里说得慷慨,心中十分清楚,对方端的是一双利眼,瞧出了自己的软肋。
这两年,符杨对他看似依旧信任重用,刚愎自负的苗头却不断潜滋暗长。一些治国基本理念方针,原先没触及,也就没有分歧。现在摊子越铺越大,分歧点也渐渐增多。他好几次提出深谋远虑于国家有大利的政策,均打了折扣。随着疆域的扩张,底下将士骄矜浮躁的毛病也纷纷现了原形,大王却似无所知觉。
而楚州的事情,更是叫人头痛:义军势力本来十分有限,架不住大王子连出昏招,竟成燎原之势。四月里千户领单佢穷极无聊,刨了锦夏已故宰相花照白的墓,激起民愤。一些已经投降的地区民众复又倒戈,全是同归于尽的架势。楚州部队被惹毛了脾气,大王子已经放出话来,要灭绝楚人,寸草不留……
但眼前这位说出的话实在太敏感,色厉内荏也得撑到底啊。
唉……长生暗叹。还是操之过急了。没逼出实话,倒把夏人文士的虚伪毛病逼出来了。
只好笑笑:「先生误会。符生心里和先生一样,视父王如天地日月。先生不必担心,也不必为难。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先生知道——」也站起来,在朦胧暮色中把自己的话清清楚楚送进对方耳朵里:「符生只是想让先生知道,这京城里边,终有一个人,懂得先生的苦心。」
抓过酒坛子,仰头猛灌,一口气把半坛酒都喝了下去,道:「先生大概也看得出来,在南边流浪了这么久,符生算得上脱胎换骨。总有一天,我要回去找他。我因此想,父王取这天下,图的是江山一统。杀来杀去杀到最后,剩下的人终将臣服。不管他们从哪里来,不管他们属于哪一族,都得在我西戎治下繁衍生息,共享太平。也许,今日逞一时之快,他年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才能恢复;今日伤及根本,他年不知要花多少心力才能重焕生机……」
莫思予听到这里,终于动容:「殿下!」
「先生,我走了。抱歉打扰先生这么久。自从……和他分手,这些话就在心里憋着,难受得很。满城的人,也只有先生这里,能讲得放心,讲得痛快。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