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担心,脚下却不能停。登上小艇,刚驶出一小段,就听身后龙舟中高呼万岁。很快内侍们站在船头大声宣布:「传圣上旨意:封兰关将士大败西戎寇贼,特诏告士民,普天同庆!」周围士兵一齐呐喊:「封兰关将士大败西戎寇贼,诏告士民,普天同庆!……诏告士民,普天同庆!……」
好消息迅速传遍人群,男女老少喜笑颜开手舞足蹈,霎时成就一片欢腾的海洋。
子周站在送他的小艇上,子释坐在元家的大船里,兄弟俩不约而同产生了一种难以置信的虚幻感。
除了皇帝龙舟和随侍护卫的船只,所有后头跟着的船都在恩荣坊码头靠岸。众人跪拜恭送御驾毕,各自上岸归家。
傅楚卿带着几个巡卫内侍,悄悄将两位花魁娘子送到宫里。又等着女官们验明正身,诸事妥当,这才回转,预备给皇帝复命。估摸着御舟已经离开朱栏大街,干脆就在恩荣坊码头候着。
原来傅老大进入理方司后,因表现出色,连升几级。宁慤看他念过书,善应对,会来事,功夫又好,便提了他做内卫所巡检郎,专派在皇帝身边应承万岁爷的差使。替皇上拉皮条这活儿,数他干得最多,深得信任赞赏。除了傅大人本身百样机灵千般乖巧,主要还因为他有一个旁人比不了的好处:西京城里都知道,和那些荤素通吃的大爷公子们不同,傅大人只好男风,对女人不感兴趣。在赵琚眼中,这么一个能干臣子,外头办事比内侍方便,出入宫廷又放心,当然要善加使用。
打出手势把一艘巡船叫过来,傅楚卿吩咐划桨的士兵加紧追上御舟。负手站在船尾,习惯性的扫视岸上众人。猛然间浑身巨震,低喝一声:「停!」
子释走在前头,见弟弟妹妹被元府的人拉住话别,于是避开人流,站到码头一侧,回身等着。感觉到似乎有人盯着自己,正要抬头细察,王宗翰却又挤过来说话,非要另派两个小厮送他回家。子释失笑:「王兄莫非这么快就忘了,我弟弟妹妹是什么身手?」
王宗翰一愣,也笑:「看我这脑子,瞧见你在这儿站着,光想着夜深了怕不太平,竟忘了这茬……」
这时子周和子归也走过来,一些人认出他俩,纷纷点头致意。错过了今晚精彩一幕的,自然左右盼顾打听,又是一番骚动。三兄妹再次施礼,终于在同行诸人的簇拥下开步前行。
那恍若轻雪流云般的身影瞬间被人群淹没,傅楚卿顿时清醒。转头命令手下:「马上查一查那是谁家的船——就是前头挑着双鲤鱼灯的那艘。把今儿晚上船上在场所有人都给我打听清楚了,越快越好!」
锦夏朝的规矩,中秋自十四到十六法定休假三天。八月十六,因为昨夜玩月赏灯闹了大半宿,几乎所有人都迟迟没有起身,街面上静悄悄的。
午后,一顶精致的青呢小轿到了恩荣坊西四道戊字号李宅门前。一个模样周正衣着齐整的小厮上前认了认门牌,礼数周到而又派头十足的开始拍门。
子释揉着眼睛打着呵欠,下床气没处撒,只好先把李文那副火烧屁股的慌张德行批评两句,勒令他不喘了才准开口。头一回撞见大少爷这般慵懒迷糊、含嗔带怒的模样,李文呆愣一会儿,果然不喘了,端正神色,开始传话。
「你说什么?真定侯府?!」子释噌一下站起来。
「是,来人说是侯府的乳母,小侯爷夫人派来的,要见二少爷。小人想还是先来禀告大少爷的好……」看见大少爷如愿以偿被自己吓一跳,李文忍笑忍得脸皮直抖。
没空搭理这混小子,子释迅速盘算一番,下达命令:「请客人前厅看茶,让小歌小曲好生招呼。叫子周和子归都到我这儿来。」
昨晚回家之后,兄弟俩把宁三少一见钟情的意外说给妹妹,子归气得一张俏脸红里透青,青里泛红。
子释神经错乱的赞了一句:「知好色而慕少艾,这宁少爷名声虽然不好,眼光还是不错的嘛……」差点因此变成弟妹泄愤对象,好半天才令双胞胎安静下来,坐听他讲「美女如何与男人周旋」之兵法秘诀。
刚开始,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头低得简直要倒插进地面。适应片刻之后,子周忽然腾地站起来,欲对大哥荒诞不经之说加以驳斥。才呼哧呼哧喘两口气,还没出声,就被子释一个栗壳嘣了回去:「坐下!教子归怎么跟男人周旋,等于教你这呆头鹅怎么追女孩子。事关终身大计,跟你考科举一样重要,还不给我好好听着!」
子周嘟哝:「我才不要听什么终身大计……」
子释板脸:「夫妇之道,天理人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圣人犹以不告而娶为可,你在这别扭个什么劲儿?真遇上喜欢的人干瞪眼干着急,那才叫衰到家呢……」
少年被训得逆反起来,顶了一句:「你自己怎么不去?我看你就是纸上谈兵……」
子归一直羞答答的半掩着耳朵,这下没法装了,拉子周一把:「不许这样跟大哥讲话!」
子释被弟弟的反问逼得哑口无言,呆了半晌,叹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宁三少这件事,硬不得软不得,为今之计,就着落在「周旋」二字上。周旋好了,才可能出现转机,或者叫他知难而退,或者令他心生倦怠……若咱们不肯周旋,除非立即远走高飞,否则只怕欲求鱼死网破都未必能够……」
子归垂首沉默一会儿,抬头道:「大哥,我懂了。」
结果,这一番突发事件应急预案商讨兼青春期教育,持续到天大亮才结束,三人分头趴窝睡觉。妹妹一点就通,子释心头轻松不少,只想趁清静酣眠半日。睡至深沉处,却被接连不断的噩梦魇着了。这时李文突然来敲门,也难怪他气不顺。
很快子周子归都过来,听说是真定侯府的人上门,不由得一齐愣住。
闻名不如见面,略加收拾,三人往厅堂见客。
见了面才发现,来人虽说只是个乳母,随行轿夫使女小厮七八个,排场足比一般人家主母出行。衣着穿戴大方贵气,谈吐举止端庄得体。见礼之后,居然正式呈上了二品诰命夫人的拜帖。许多客套言辞说完,总归起来一个意思:请司文郎兄妹移步过府叙话。
三兄妹互相交换个眼色:原本以为会是宁少爷派来的人,看这样子竟然不是。子释和子周又彼此望望,心里有几分底,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对方以社交礼仪向司文郎发出邀请,子释名为长兄,却是白衣身份,不方便插嘴,也没打算插嘴。子周见大哥不作指示,便先使个拖字诀:「有感尊府夫人厚意,我兄妹定当择日回访。」
来人大概没想到真定侯府请人做客也会被拒绝,神情微滞。随即有点儿急切的道:「夫人自从昨夜得见大人及令妹义举,至为钦佩,感叹良久,故此殷勤致意……」
子周为难的转头:妹妹大约觉得困惑,正轻皱着眉毛;大哥一脸平和淡定,说鼓励不像鼓励,说反对不像反对,那副清闲样子倒好似看戏似的……哼,子周想起来了,身边这当兄长的最近越来越喜欢撇下弟弟独自面对难题,还美其名曰历练云云……
最后,在子周期期艾艾半推半就之下,双胞胎到底还是跟着侯府的人登门做客去了。
两人临走,子释吩咐尹平给小姐备车。子归忽道:「大哥,我也骑马去好不好?」
自从搬家以来,司文郎的大哥和妹妹为了照顾他的形象,不好再像从前一般随便抛头露面,干脆置车买马,连带银鞍锦帷、车夫马僮、棚舍廊厩……一应配齐。练功之余,子归偶尔会跨上马背在院子里溜达两圈,却一直忍着没有骑出门。
子释听了妹妹的请求,知道这丫头打的什么主意。想一想,昨夜的风头明摆着,遮遮掩掩实无必要,不如随她率性而为。点头道:「也好。」
子归于是换了件翠绿色五彩镶边小袖大摆长衫,宽宽的刺绣锦罗束腰,衣摆底下露出一小截紧口长裤和软缎皮靴。尽管蜀地风气开放,真正敢骑马出门的女性,也仅限于不得已跑江湖做买卖的女子和一些夷族姑娘。子归这身行头,正是仿照西羌女子骑装式样做的,因其潇洒利落,平日练功很爱穿。
侯府乳母见了她这副打扮牵着马出来,目瞪口呆。子归得意的想:「果然吓着了吧?本女侠岂是好惹的!」浑然不觉对方表情简直感动莫名热泪盈眶。
目送弟妹渐渐远去的身影,子释一边叹气一边微笑。
——锥处囊中,锋锐自显。明珠投暗,难掩光华。既然遮不住,索性都亮出来吧。
觉得十分困倦,却怎么也睡不着,前院绕到后院,后院踱到前院。下人们知道他的习惯,也不敢随便打扰。过了申时,味娘来请示晚饭,子释摆摆手:「你们吃你们的,别管我。」
这一等,直等到天黑透。双胞胎进得门来,把马交给尹平尹安后院安顿,子归这才开口抱怨:「子周,你怎么回事?跟宁夫人磨磨叨叨讲个没完。她说留吃晚饭,我一个劲儿瞪你,你就当没看见……」
「你不觉得……宁夫人其实挺亲切?」
「这个是没错,不过——」抬头看见子释站在阶前,「啊,大哥。」
子释脸上带笑,语气里却含着些微责备的意思:「头一回上门,就在人家家里吃饭,可也太失礼了。」
「都怪子周啦!要不是他……」
子周截住妹妹的话:「大哥,宁夫人她……对江南风物很感兴趣,问了好些关于彤城的事情。我一时忍不住,就多讲了几句……」
「哦?都聊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三人进了书房,双胞胎你一言我一语,将侯府见闻仔细汇报。末了,子周话里有话,向大哥道:「宁夫人几次问起家世,我也没有多讲。不过……听说这些年是大哥教养我们,夫人十分感动,说是——很想见一见大哥。」试探的口吻里隐含着企盼。
子释回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说了一句:「合适的时候,见见也无妨。」心想:弟妹平安归来,毫发无损。对方投石问路,颇为善意。事已至此,唯有见招拆招。也没准,顺其自然,反而别有洞天。站起身,微笑着往外走。心头一松,不觉舌头打滑,调侃起双胞胎来:「宁夫人这样赏识你俩,可惜侯府怎么只有三少爷,没个四小姐五姑娘什么的……」
「大哥!你真是……」子归在后面挥动粉拳。
子周想起半夜那场叫人尴尬至极的教训,报复心起,冲着背影龇牙一笑:「差点忘了,宁夫人还特地提到,要给大哥说亲。」
子释正要跨出门,不提防脚趾撞在门槛上,疼得一弹而起。拒绝两人帮手,扶着墙揉几下,慢慢走回房去。暗道:「臭小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尖牙利齿?这叫什么?自己挖坑自己埋啊……」
深夜。
院子里一片缥缈白光。十六的月亮又大又圆,仿佛就挂在檐角上,含情脉脉打量着屋里的人。
「吱呀」一声微响,子周悄悄踱出房门站在廊下,怔怔的对着月亮想心事。
不一会儿,又听得「吱呀」一声微响,对面西厢的门也开了。子归出了房,跟他一个神气,也站在廊子里看月亮。
云层越积越厚,月亮不见了。终于,子周轻轻的慢慢的道:「子归。有一件事……大哥知道,我知道,你却不知道。」
沉默许久,就在他准备继续的时候,忽听对面子归用同样的语调,轻轻的慢慢的道:「子周。我也有一件事……大哥知道,我知道,你却不知道。」
——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