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穿越 第三册)BY 阿堵
  发于:2011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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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节那天,莫思予下朝回家,吃罢晚饭,站在花园里赏菊。

大王赐给他的是锦夏右相的宅子,位于皇城后头白石坊高级住宅区风水最好的地方。占了整整一条胡同,宽敞整洁。尽头处一正二侧三张朱漆兽头金环大门,上方雕柱垂花,前头石狮蹲踞,威武气派,肃穆庄严,一看就是富贵门庭,将相之家。

当时老莫略微迟疑一下,就谢恩接受了。朝里办事,低调有低调的好处,高调有高调的方便。等了这么多年,正要借着大王信赖倚重的东风,一展平生抱负,缩手缩脚反而多余。

锦夏朝的文官莫不是风雅之人。右相这所宅子前院修得富丽堂皇,后院造得精巧别致。尤其这花园,是丞相大人怡情养性的地方。亭台轩榭,花木山石,廊桥池沼,无不匠心独运,别出心裁。只可惜莫思予住进来的时候,已经空置大半年。身边下人,皆是大王赏赐的奴仆,别说侍弄,连哪里好看都分不出来。老莫只得惬意中带着寂寥,一个人独享园林之美。

亭前一丛秋菊开得正艳。细长管瓣勾连卷曲,层层环抱;颜色绿中透白,丰满晶莹。尽管他对花草并不留意,也认得是菊中名品「绿云」。难得这花无人打理,自开自落,居然照样张罗出一片素雅繁华。

眼前好景不可辜负。抛开心头繁琐俗务,且偷红尘半日闲。

往亭子里这么一坐,向花丛中那么一看,诗兴就起来了。不禁吟道:「秋菊有佳色,挹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多少年不曾重温如此格调,忽然就觉得手边似乎少了点什么。想起来了,少的是酒。可是京里吃饭问题才刚刚勉强解决,即使地位尊如秘书令,家里也不可能有酒。

没有酒,这诗便吟不下去了。

正当郁郁,忽闻有人慢声道:「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原来先生也会有高士出尘之想。」

莫思予心里一惊,动作却从容,站起来转了个身。来人秀颀挺拔,一手拎着一个精致的青花陶瓷坛子,冲自己鞠躬微笑:「符生冒昧。」直起腰,扬一扬手里的酒,「我觉着,先生大概是想找这样东西。」

这死而复生意外回归的二王子,莫思予在朝中已经打过几个照面。对方除了气度较从前沉稳些,并无其他表现。如今大王春秋鼎盛,大业蒸蒸日上,老莫认为自己目前完全没必要操心几个王子的关系问题。在这件事情上,他看得很明白:最好的动作就是没有动作。想不到,二王子竟会这么快主动登门。他什么时候有了这身无声无息高来高去的本事?学问也长进了……最重要的是,此刻他这样随随便便站在对面,自己竟隐隐生出需要仰视的感觉来。

莫思予这一惊,非同小可。

走出亭子,遥遥施礼:「不知二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长生皱皱眉头:「先生怎么也搞起这一套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王登基在即,这些规矩也该立起来了。」就在昨天,符杨正式同意了朝臣之议:十月二十六举行登基大典。

长生回礼,态度诚挚:「多谢先生教诲。只不过,符生此来,真的只是想请先生喝一杯,与国法家规全无关系。」补一句,「先生放心,不会有人看见,符生也不会常来打扰先生。」

往前走几步,在花丛后头站定。酒坛抱在怀中,抬手敲敲,道:「父王赐了前怀安王的府邸给我。听说好些年没人住,居然让我在地窖里找出这不知藏了多久的『西凤白』。」

——大约三十年前,锦夏仁孝帝废太子,改称怀安王,半年后赐死,怀安王府自此荒废。京里像点样的宅子早已分完,二王子回来没地方住,这怀安王府虽然旧了点,档次气派却足。内务府上奏时,符杨也就同意了。

长生叹口气,笑一笑:「不瞒先生,酒是好酒,符生却不知找谁来喝。我心里,有些话,无关朝政国事,自己憋着又实在难受。放眼京城,竟不知跟谁去说。思来想去,或者……只有先生这里,能够讲一讲。」

眼前英俊少年在「绿云」中立着,笑出一身落寞凄凉。莫思予脑子里没来由冒出两句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心想:这尊不请自来的菩萨,一时半会是送不走了,且听听他念的是哪座庙里的经。

伸手让道:「二殿下有此雅兴,如此抬爱,臣下自当奉陪。请。」

两人在石桌前坐下,也不拿杯碗,各自一坛。拍开封泥,揭开封盖,顿时馥郁浓香,未饮先醉。互相举举酒坛,聊作碰杯之意,齐齐仰头,灌了一大口。入口清冽甘醇,咽下去细腻绵长,五脏六腑都觉舒坦通透,不约而同赞了一句:「好酒!」

西戎无人不好此道。老莫虽不贪杯,然恰逢重阳佳节,对此名花美酒,骨子里那点久违的酸溜溜气质一下子被勾了出来,也懒得计较对方是不是一尊瘟神了。脸色和缓,语调恳切,问:「未知殿下有何见教?」

长生抱着酒坛又喝了一口。瞧了一会儿亭子前的菊花,慢慢道:「我这回……在南边,认得了一个人。」

第〇三四章:文章易卖

天佑四年三月,西京重开春试。

自从天佑元年朝廷入蜀,当年秋试便耽误了。此后对内忙着安置整顿,对外忙着国防军备,始终没腾出手处理科举的事。拖到天佑四年,朝野浮议,人心不稳,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那么多读书人没法应举出仕,聚在一块儿骂娘撒气发牢骚,妄评朝政,鼓噪生事,其危险性等于兵临城下。

虽然很多人根本没有机会入蜀参加考试,但蜀州本地和移居难民中攒了好几年的童生士子,数量一样相当可观。四月春试放榜,录取士子共计两千六百名。这个数字单拿出来没什么说头,比较一下就能看出问题:锦夏初期,一轮春试全国录取士子加起来不过千人。即使在睿文、显昭二朝文教极其繁荣的时候,九州各地,算上少数民族,每一轮春试录取人数也控制在三千人以下。

这两千六百名士子中,至少三分之二是蜀州本地童生。报名的人大概本地外地半对半,蜀州文教再发达,也不至于差别这么大。这个比例,是朝廷为了回馈蜀州人民在特殊时期的特殊贡献,尤其是为了安抚本地士绅阶层,实行政策性倾斜,刻意放水的结果。

七月秋试报名开始,除了通过今年春试的两千六百人,所有有资格参加考试的前科落第士子也都加入进来。礼部衙门日日爆满,喧嚣鼎沸有如集市。官员们从早到晚,忙得马不停蹄四脚朝天。

按照从前的规矩,入京参加秋试的人都持有州府衙门证明文件,上边盖着学政大人的印鉴。如今除了原京籍和蜀籍士子,其他各州来的这项内容均无从谈起。礼部官员只得把銎阳带出来的名册搬到院中,从各衙门借调了几十个小吏帮忙核实报名人身份。除此之外,翰林院十几位大人厅堂里一溜排开,对这些士子进行面审。

身份名字或者可以作假,学问却是做不了假的。有人想浑水摸鱼,让翰林学士们拿着圣人经义一问,三两回合下来就泄了底,灰溜溜退了出去。

子释在礼部衙门外头转了一圈,眼前热闹景象看得直咋舌。

忽然一阵喧哗,原来一个冒名顶替的被轰了出来。士子们一边看笑话一边给他让路。那人走到门外,回头恨恨啐一口:「『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大水发成这样还有什么好讲?不就得『速逃』?!」

「哈哈哈……」人群中爆出一阵大笑。一个二十来岁的见那人满脸恼怒茫然,显见还不明白自己哪里好笑,于是道:「这位兄台,此语出自《正雅集解》,说「上古圣人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意思是讲,上古圣人所居之处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乃在于努力扩充其向善之心,如江河决堤……」

那人张着大嘴愣了片刻,忽道:「这有什么难懂?都说出来不就明白了?他干什么只讲半句?烂在肚子里也不怕憋死!」

「兄台莫非不知道,历来考经义都是这般考法。莫说半句,哪怕只给三五字,也须阐发无误。」年轻人说罢,面有得色。

附近围观的士子们纷纷点头应和:「熟知经义,倒背如流,本是进完蒙学就要开始的功课。」

「那是。秉烛夜诵,寒窗苦读,没个三年五载,出不来这基本功。」

刻薄些的,已经开始挖苦讽刺:「临阵磨枪表面光,真上了场还不是一戳就断!」

「这位『大水兄』,还请『速逃』回去念几年书再来吧!哈哈……」

子释目送那人面红耳赤的离开,怜悯的摇摇头。心道:听得懂「江河沛然莫之能御」是发大水,肚子里算有点墨水了。大概是个半路出家顶了别人名字来面试的,栽在「倒背如流」上头。说冤枉也不冤枉……哪怕千年之后,也不知多少英雄考场折腰,栽在这四个字上头呢。

瞧了一会儿,正准备撤退,忽见一个人刚轰出来,又被里边维持秩序的都卫司士兵追到门口揪了进去。两个士兵拎着人往里走,提高了嗓门大声呵斥:「脚底抹油溜这么快,想逃『点校钱』,没门儿!」

子释顺口问旁边的人:「什么是『点校钱』?」

「你怎么这都不知道?」还是那个二十来岁的热心年轻人,「凡是非京籍蜀籍前科士子要参加秋试,都得通过礼部面审。所有面审者每人须缴纳五百文『点校钱』。」

子释点头。心想:原来是报名审核费。这报名费不便宜呀,比人头税还高。

一个年纪大点的接道:「说是等着面审的士子成百上千,这大热的天,各位翰林大人一个个考问着实辛苦,朝里补贴有限,上头便下了这条命令。」捋一把胡须,慢条斯理,「眼下里边坐着的,哪一位不是饱学宿儒圣贤名士?平常等闲连一面也见不上,如今可是十几个齐聚一堂,近在咫尺,当面教诲——别说五百文,就是五百两银子也值哪!」

子释想:原来这位是个学术明星忠实粉丝。

又有一个插口道:「这『点校钱』,不知哪个好编排的,给起了个名儿叫『折桂金』。彩头吉利,也没人计较数目了。再说面审一旦通过,三个月廪赋便到了手。若得高中,从此吃皇粮当皇差高枕无忧,哪怕借钱也得交啊。」说话人自己就是借钱来的,语调里带着点儿愤愤。

「折桂金」——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果然好彩头。子释暗忖,起这名儿的人颇懂心理战术。

其实礼部一帮书呆子,几时想得出这种花样?不过是都卫司士兵和各衙门借来帮忙的小吏们不愿白干,几个头头凑一块儿喝花酒时发牢骚。恰好理方司巡卫傅楚卿在座,刚跟着户部的人收税回来,经济头脑大长,替他们支了这一招。

傅老大命硬,当日几番挣扎,死里逃生。瞅着形势不对,想起有个远房族叔在定远将军麾下任职,于是掉头进了封兰关。族叔看他一身功夫,又不愿在军中打熬,便荐到理方司做了个巡卫。从此傅老大放弃了山贼那份前途有限的职业,改行做官。他脑子灵,下手狠,为人老辣豪爽,在理方司这片新天地里如鱼得水,干得有声有色,和各司部一众同僚厮混烂熟。

傅楚卿收了两个月人头税,学会不少钻头觅缝雁过拔毛的新招,给人当起了参谋。要知道,所谓非京籍非蜀籍士子,多数是有身家无背景的主儿,捞了也白捞,不捞白不捞。就算过后其中一些人中了举做了官,谁还会回头清算当初报名的半两银子?这笔「折桂金」,礼部几个执事抽一头,剩下的大家伙儿就地瓜分。至于侍郎以上官员和各位翰林学士大人,厅堂里伺候舒坦了,没人会过问这些琐事。

对报名的士子来说,交钱既是上头的命令,便只有遵照执行的份儿。谁有资格有胆量去追究这命令到底来自哪个上头?

先前那年轻人把子释打量几眼,道:「你怎的还不去拿筹?这会儿去拿,今天都不一定轮得上呢。」

子释腼腆一笑:「我不知道要交钱……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再来。」说着拱手道谢,转身要走。

那年轻人忍不住多句嘴:「你先把筹拿到,再回去取钱,岂非两不耽误?」

子释正要回答,就见几个士兵出来,在发筹的地方加张桌子,一个小吏坐到后头。为首士兵冲人群里嚷道:「交钱拿筹!现交现取!」原来因为有人面完就溜,他们吸取教训,改后端收费为前端收费了。

子释摊摊手,冲年轻人笑笑:「多谢兄台。」抬腿走了。

「哎——」年轻人差点脱口就说「我先借给你」,忽然想起对方素不相识,又咽了回去。

子释一边走一边窃笑。心说:「兄台好意。不过,我不是来报名的,我是——来考察市场的。」

几千士子聚集西京,多数住在城东「御连沟」西岸「芙蓉冢」一带。

御连沟原先叫做「雨帘沟」。赵琚到益郡之后,把昔日睿文帝南城潜邸修整扩充作了行在,这河水由城东向城南拐个弯儿与宫中湖泊相通,于是改叫「御连沟」。「芙蓉冢」传说是古蜀国芙蓉公主埋香处,后来成为文人骚客喜欢的游乐之地,文化产业也跟着发达起来。等待秋试的士子们自然旅居在此羁绊流连。就是那些住在别地儿的,也时不时上这儿来结朋识友,收集信息,切磋交流。

八月中秋前夕,有一天午后,「御连沟」西边「朱栏大街」把头最大的书坊「富文堂」里,进来了两位顾客。

正是人最少的时候,只有一个伙计脑袋一顿一顿在柜台后边打瞌睡。听得脚步声响,懒洋洋抬起头来。

书坊生意不比别家,用不着殷勤兜售,该上门的自然会来。朱栏大街上文坊书肆十几家,「富文堂」以品质庄重,印刷精良,门类齐全,价格公道而着称。店主尹富文本身就是有名的大藏书家和古籍鉴赏家,店内出售的很多书籍都经他手自刊校,逐张过目,故此信誉极佳。尹老板十分看不上那些走偏门的同行。他的店里从来不会出现什么《群芳谱》啦,《燕燕于飞》啦,《闺门幽艳列传》啦这种狎邪之书。更不会神神秘秘把客人拉到后堂,推销价格高昂的套色彩印春宫图册。

自从朝廷宣布今春重开科举,「富文堂」的生意简直红过六月里的日头。逃难流亡而来的读书人们,尽管圣人经典堪称饭碗,但是危急之中,毕竟没有谁会把这个砖头样的饭碗随身携带。再怎么自诩博闻强识,到了考试前夕,也不敢不温书复习,加紧诵读。年前刚得到科考的消息,尹老板就组织人力资金大规模刊印经史典籍,一口气卖出去几万册。到了八月,该买的差不多都买齐了,店里才慢慢冷清下来。

那伙计抬头看看,进门的是两位少年。前边一个头戴士子巾,身着青直裰,手里一把竹骨折扇,典型的书生装束。做生意的看人,向来先看穿戴。伙计心下嘟哝:「『巾角少了坠,扇子没有穗,腰上缺了佩』——没油水的主儿,得盯着点儿。」

原来这时节虽然士子们甚至官僚富绅居家都是这般穿着,那细节处却很有讲究。穿这身行头的人,只要稍微有点经济实力,就会在头巾四角缀几颗明珠玉珰,扇骨底端拴几条丝绦锦穗,腰带下边挂几件金玉佩饰。眼见来人一身素净啥也没有,这伙计便将之划到穷酸行列,要防着他作窃书的雅贼。

后边跟着的那个衣衫更普通,个子虽然不矮,但尚未束发,还是个半大孩子。说随从不像随从,说书僮不像书僮——那士子身上一件值钱东西没有,也不像用得起书僮的样子。

正琢磨着,忽见年纪小些的指着架上一排书道:「大哥,他们这里居然有「养正斋」点校的《诗礼会要》,十卷齐全,少见呢。」

「嗯。是不多见。」那书生抽出一本翻翻,又放回去,「后来修订的几处地方没变,看样子遵的是第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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