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阿汉一身的狼狈,桑椿眼里不由得透出询问。
阿汉这二日恍惚得象在做梦,此时才有重回人世的真实感。闻言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道:“真是闲卧晨昏漫漫过哪。这二日在山上看野山鸡和一群地猴打架,都忘了时日了,让你担心了,椿哥。回家了!”
这时候的小桃村没了往日的安静详和,透着风声鹤唳的紧张。
阿汉前脚才进门,后脚村长的人便来了。自从二年前阿汉偶然帮村长处理了一件难题,一二回后村长也发现了,阿汉是村里头唯一一个识得字又事事派得上用上场的人。此后他有事没事便习惯听听阿汉的意见,事实上很多村长觉得极为棘手的问题到了阿汉手里,通常是四两拨千斤便给解决了。
村长家围了不少人,阿汉一到便给请到内厅。村长胡子灰白,晒得黑黑的五官全皱在一起。一看到阿汉如遇到了救星。
如今他们遇到的,确实是一件大麻烦。
滇南地方多雨,八九月份是汛期。沧浪江联接浣水这一带,连年来频发洪灾,堤坝虽年年修了再修,却依旧年年决口,淹浸良田万顷,很多人流离失所,随之而来的还有瘟疫横行,是天朝一大灾患。
今年凰帝御驾南巡,特地点了滇南这一块地方。随着御驾一同来的,还有工部的众多治水能臣与凰帝御笔亲批的河道疏浚十二略。十二略中,提出了开渠分流,防患未然的方针。
沧浪江是要重点治理的河段。据闻工部的官员爬山涉水不辞辛苦,已将沧浪江沿河勘查了一次,初步定了六处凿坝疏渠破口,小桃村临近最后一个破口点,是决河引北的必经之地。
小桃村将会一冲而没,村民们必须离开他们生活了几个祖辈的地方了。
勒令迁陡的皇榜已经下了二日,二日来,村民们除了对这块生长之地的不舍,最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彷徨。
他们现在的状态,基本都是自给自足。官府虽然划给了他们一块庄园,勉强算得上有个落脚地,也补偿了一点银子,但那些对他们来说是九牛一毛。最麻烦的是他们的生活节奏早与世隔绝了,重回到世俗,如何再与那班俗世的人蝇营狗苟,汲营那一点糊口的薄资?
村长忧心忡忡地说出了大家的顾虑,阿汉一听忍不住抿嘴便笑了。他们有手有脚,何惧来之?二人议了一阵,决定先在三日后由阿汉陪着,与村长一起到白城打点落脚处。眼见天色暗了,村长留了饭,阿汉一扬手让门口蹲着的小虎子把家里的桑椿也一同请过来。
来到院子,阿汉活动了一下手脚,刚想寻个地儿坐下来,只觉对面阁楼有一道直直的眼光极放肆地窥视自己,阿汉一抬头,便与那人对个正着。
那人一怔,迅速自窗后隐退。
“有客人?”阿汉诧异。
“二个从外地来的游客,啧啧,这二天我这里可成了全村的大姑娘媳妇儿最惦记的地方了。老汉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么标致的人物哪!”
“喔!”阿汉笑眯着眼睛,又朝对面望了一眼。
老旧的窗扉寂寂无言,唯有窗台搁置的一盆百日红,花枝给齐根扼断揉烂。痛得老村长嗷叫了一声。
鲜红的花冠,在风中颓败,像是某段,零落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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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长豪爽好客,自然是无酒不欢。
今儿个有远客,他还特地拿出他那瓶宝贝烧春。阿汉两眼晶亮地盯着,直看得村长将酒坛护在臂弯里,伸出一根手指:“就一杯!”
自进门便一直闷声坐在角落的桑椿道:“阿秀说了,你不能沾酒。”村长啧啧笑得一脸促狭,阿汉眉毛扭成二条小虫子,头痛地捂了捂额。
阿汉的压抑,来自于,他一家有三口,而眼前的桑椿与他那口子,无论在什么问题上都是同仇敌忾的。阿汉有时候甚至怀疑,桑椿是阿秀的应声虫,对她的话,无条件支持服从。
夕阳薄金色的余辉中,二道白衣连袂出现。
阿汉迎向那片惊艳之时,唇边犹有清浅的笑纹。
然后,眸光在空中碰撞,各自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村长介绍说,一位是楼公子,一位是李公子。
楼公子有一对极为明媚的眼睛,顾盼之中有男子少见的清丽柔婉。他的面色略略有些苍白,越发衬得唇是红的,眉毛眼睫乌黑如墨。阿汉对方才那惊鸿一瞥间的尖锐感觉仍印象深刻,万不料真人却是一个如此纤弱的青年,不由得多打量了二眼。
李公子身形比楼公子还略高一点,眼睫毛很黑很长,一对精致的丹凤眼看人带着三分不经意,但一停留在楼公子身上却仿若有暗红色火光在隐隐跳闪。他不太搭理人,仅仅是向四周扫了一圈,便将注意力放在楼公子身上。楼公子要坐下,他赶忙帮着拉椅子,掸灰尘。姿态透着万般的迁就讨好。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李公子处处透着古怪。
楼公子一出现,便忙不迭和村长致歉,说自己错手将村长的花摧折。他说话的声音极好听,带着细声细气的婉转有礼。把村长这么个粗犷大汉弄得有点儿狼狈无措。
婆娘们已经布好了菜,菜香味勾动了阿汉肚子里的馋虫。他调回眼光,发现旁边的桑椿愣愣的,瞪着一对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着李公子,好像见鬼的模样让阿汉诧异了一下,难得见到自家兄弟如此失态。
因为桑椿反对,阿汉究竟是没有喝上那一杯酒香浓冽的烧春。村长补偿性地给他倒上了一杯梅酒,阿汉满眼尽是扫兴,招手让一边的大婶给倒来了菊花茶,一旁楼公子的眼光若有似无地放在他身上。
“老丈家的梅酒绵细清甜,阿汉大哥不喜欢?”
阿汉一怔,才知道楼公子徐缓好听的声音正对着他说话。阿汉随手将黏在额侧的发丝撩至耳后,姿态极尽随性。
“酒倒是香的,窖藏几十年了。只是过于淡了,甜腻腻的,女人喝的酒。”
楼公子的眼光闪烁,视线略收,头侧向了身边的李公子,轻声道:“是太甜腻了,我也不喜欢。”说着拿起烧春要往嘴里灌。一旁的李公子却生生拦住,将杯子里的酒倒入温酒器皿里温了一阵才盛出给他。动作轻柔细心犹胜女子。
大热天的,温酒的器皿本是摆着好看。李公子这一番暖昧动作,登时令席间众人愕然,紧跟着便有点儿尴尬。
楼公子抿唇不说话,只是面色有点泛红,微微缩着的眼瞳带上了一些嗔怒,人面犹胜桃花。阿汉一旁看着他俩的情形,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自己背着那个男人时,他把面颊贴在他的后颈时微凉柔软的触感,有些挑动人心细细麻钻的痒。
阿汉对自己皱起了眉头。
楼公子说:“阿汉大哥看起来不象是本地人。”
阿汉还未答话,村长呵呵笑道:“楼公子可看走眼啦,阿汉可是土生土长在小桃村长大的。”楼公子哦了一声,神色有些黯。村长突然一拍大腿,把一干人都吓了一跳。
“我说怎么感觉这么奇怪。这位李公子的背影身形与我们阿汉竟然像孪生兄弟一般相象呢!真真是无巧不成书,难怪一看到李公子就觉得莫名熟悉。”
何止身形象,简直连某些习惯性的动作,翻手间的姿势都象。
“李公子天人之姿,我这山野的村夫如何敢攀比。”阿汉微微一笑,话虽如此,早先的怪异感此时却豁然开朗。
李公子一顿,终于扭转了头,缓缓定在阿汉身上,给了自他出现来,第一个正眼。
这顿饭吃至后来,连村长也觉察了气氛诡异。
套连环一般,一直默默不言的桑椿眼光直盯着李公子;李公子的眼睛锁在楼公子身上;楼公子的眼光,却有意无意地打量着阿汉。
只有阿汉,神色自若,吃吃喝喝。
阿汉要走时,楼公子抢前了几步,开口道:“阿汉大哥,不知你这几日可有空?”
阿汉一挑眉。
楼公子有些局促:“这里山清水秀,我们想在这里游玩几天,可惜不认识路,阿汉大哥如果方便,想麻烦你带我们四处走走。”
阿汉一甩头,很干脆地说:“我没空。”
楼公子哦了一声,满眼失望。阿汉骤然倾身,伸出手。楼公子下意识缩了一下,但阿汉又迅速退开了,一翻手,上面静静躺着一片枯叶。
阿汉笑得有些轻浮,随手丢开,略一示意,径直去了。
画面似乎定格在那一刻。
二位风华绝代的青年掩在夜色间,瞪着一个阿汉的背影。不同的是一个咬牙带着恨意,一个眼色迷离,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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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夜里虫声促促。
此起彼伏的声响,是彼此的依傍。在这么澄静幽深的夜空下,脉脉唱诉的是各自的心声,狐独的日子。
阿汉卧在竹榻之间,常整夜整夜无法成眠。没有缘由的,内心一片空白,荒芜成灾。
这个秘密,是他无法触及的心事,就算是对枕边人阿秀也从未提起。可是这人,永远无法欺瞒自己。
在他的胸口,那儿有一道巴掌大的疤痕,是三年前失足跌伤的后遗症。丑陋的伤口,不仅仅是肉体上残缺,埋藏的,还有一段他生命中的重要记忆。
他依旧有手有脚,有一个爱他至深的妻子,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还会有可爱的儿女,可是一颗心却空落没有依着。
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
如何让他安然接受一个,由他人口中叙说的人生?
眼前所掌握的一切,会不会在某天,如指间的流沙,再次失去?阿汉常觉得恐慌,就象一个飘泊的旅人,回头寻不到回家的路。
外头轻轻响动了一下,阿汉立刻警觉。
这是外院的声音,只有一个桑椿在那里。自晚上回来,他份外奇怪,似乎是针对那位“李公子”。桑椿不是一个无聊到会对一名素昧平生的人产生兴趣的人。这让阿汉有一种奇异的直觉,不由得起身披衣,放轻了脚步尾随在后。
这是凤凰花开的季节,夜风中散着花气,白日里锦簇的花团在黯夜中成了斑驳的墨影。阿汉随着桑椿进了那片凤凰花林子,迎面而来的暖昧境象却让他僵住脚步。
细碎的月影中,依稀可辨纠缠的二人正是那位楼公子与李公子。李公子将楼公子抵在凤凰花冠之间,勾着他的腰肢激烈亲吻。
极静的夜,唇舌相交的碰撞声亲晰而荡人心魄。
那样交缠的姿态,炽热而狂野。阿汉象误开了一扇隐晦的门,在毫无准备下直面男子与男子之间,游走礼教之外,赤 裸的情 欲。一时间受到的巨大冲击,已经不是那些夜里男人落在他后颈落下的那些片面而迷悯的吻可以形容。
阿汉汗毛直竖,所有的感官感应在这夜里苏醒。
男子之间,也是可以做到如此地步的。
脑间一刹混乱,描绘出的是男人鲜润薄薄讥诮的红唇。
那种陌生的感觉让阿汉有游走悬崖边缘的恐惧。他当机立断就要撤退,骤然出现的声音却使他顿住。
“真是恶心。”
人影迅速分开。
“口口声声对他念念不忘,却放任自己沉迷在这个下贱的戏倌身上,连我都替你感到龌龊!”
二人没有应声。李公子双肩垂下,紧紧握住双拳;楼公子抱住自己的头缓缓滑坐在地上,口里逸出低低的啜泣声音。
阿汉定睛望去,黑暗里站了一个黑衣人,面门教一方黑布掩去。
诧异之下,气息便一岔。蒙面人立刻喝:“是谁?滚出来!”
桑椿的身影掩在浓墨之中,连半寸移动的迹象也没有。阿汉叹息了一口气,认命地站了出来。
有点儿尴尬。
“是你。”三个声音一同发出。
楼公子惊疑;李公子是咬牙切齿;还有一声自黑衣蒙面人口中发出,却是一片冷森。
前二者的反应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蒙面人的反应。
铮的一声,刀刃极快地出鞘,架在阿汉颈项之中。
楼公子惊呼道:“不要,是相熟的人。”
“相熟的人,会跟那个该下地狱的蛆渣混在一块?不是他,这一次我们已经得手了!”
阿汉立刻便听明白了,这黑衣蒙面人正是竹林中袭击男人的那一伙!事情不太妙哪——阿汉微微侧身,已准备随时反击。
“你别误会,我也是身不由己的,那男人挟持了我。”
“身不由己?身不由己让你将他推开,背着他走?”
“我也不明白你们有什么恩怨,只是此等偷袭暗杀的行径实在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举。我帮他,实在是没看出他没有什么十恶不赦之处,相反的,我倒认为他不过一个可怜人。”
“可怜人?”蒙面人不怒反笑,尖锐的声音在暗夜中说不出的冷森可怖。他扣紧了匕首,仿似下一刻就会将那刀刃刺入阿汉肌肤。“多么可笑,他居然配得上这个称呼?你这个无知的村夫,你懂什么?他作下的事,让他死上十次都难消我心头之恨!”
一旁的楼公子也握紧了手。
阿汉一时哑然。
那确实是要切骨的仇恨,才使人发出那样悲愤狰狞的眼光。
“信不信由你,我确实与那人没什么瓜隔,只不过他……他觉得我象他一个朋友。”一个正常男人教一个喜欢男风的男人纠缠毕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阿汉颇有些无奈。
蒙面人的声音又失控了。
“就你?这该死有病的老天究竟是怎么了,一个二个,不是那腌臜男倌,就是你这丑得让人倒胃口的村夫,也妄想与他攀比?”
一个人总给拿与一个影子对比,无论是谁,都不会感觉舒服的。阿汉身同心受,心里不由同情身边的李公子来。
楼公子的嘴唇嗫嚅,似乎想说什么话。阿汉却在此时出其不意地动了。
一侧头,一旋身,脚刮起一阵风扫向蒙面人腿骨。
匕首在空中转了个弯,已经反架在他的主人颈中,几乎没有什么反抗之力。林中几名蒙面客窜出想相助,已经来不及改变情势。
阿汉手一搭上他黏湿的肩头,便低啐了一口,皱眉道:“大哥,你都受了伤了,还这么凶悍,不太好吧?”
蒙面人抬眼,却呆住。
在晕厥之前,他看到的那一道眸光,竟是那一阙生死骊歌过后,他以为在这世间再无法捕捉的清亮。
虚幻是什么?而什么才是真实的?
自过去与现在,重叠在了一起。
第十八章
窥破别人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
或许是沾了他们那名神秘故人的光,不仅楼公子对他意带维护,连那位充满杀阀的蒙面人也在最后改变了主意。
小命倒是捡回来了,只是给监视了。
蒙面客似乎是某处组织的首领。底边的人对他极为尊敬。在他离开养伤之前,留下了几名手下,监看阿汉的一举一动。阿汉几次声明自己不会介入他们的恩怨,也无济于事。
而引发这一场不美丽的错误的罪魁祸首自回来后反倒老神在在,阿汉寻了个空档将他叫住。桑椿说:“那日上山,我也看到那群黑衣蒙面人了。这几日村里不平静,因而事事便注意了起来。”
并不牵强的解释。只是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象一张密实的网,匝着阿汉绕了一圈又一圈,令他心底有重重的阴影。
阿汉隐隐厘清了一切起源来自于他们那名某些地方与阿汉有些神似的故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