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半晌空白,可是那人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猛地松开手,粗绳磨着阿汉的手腕,拉扯着他的肩胛骨,他的身体在半空中一阵摇晃,痛得他金星乱冒。
“原以为,你是坦荡君子,未曾想到竟看走了眼,你是此等善妒小人,因为自己一点私欲,对一个与你无怨无仇,昏迷未醒的人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
阿汉脑中晃过阿笙诡异的笑。
该被询问为什么要那么做的人是他。阿笙不惜摧残自己的身体来陷害他,为什么?他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在说:
“假的。你看到的一切的假的,人也是假的。”
“很好。事情已经败露,你居然还敢狡辨,一派胡言!看我不打醒你!”鞭梢着地的声音,令人寒毛一颤。
第一记鞭子笞在身上的时候,阿汉完全没有准备,吃痛地大叫了一声;第二记,他咬住了下唇,印出了一排牙齿血印,闷哼着承受了下来。
肉体的痛承受到极限,会逐渐感应不到痛。阿汉数不清是第几下,皮鞭贴在皮肉的闷响,象腐朽的木头发出的破裂声,每落一下,一片皮开肉绽。
神志重新陷入昏馈,迷迷糊糊间,他从喉间逸出了微弱的呜咽:“小李子、小李子。”
那样可怜求饶的声音,让握鞭的手再也无法挥起。
空气里传来执鞭人粗重的喘息声。
阿汉再次回复神智的时候,身上已经痛得麻木。狱卒将一碗东西掷在他的面前,抬脚踢了踢他:“没死的话,起来吃东西!”
阿汉本能地伸出手,捉住了他的裤管。
“我家里还有妻子在等着我——我不能死。请你给我一点药擦擦身上的伤口……”狱卒脚一抬,狠狠地摔开。嘲弄道:“想活命?做梦吧你!要怪就只能怪你命不好,爹娘给你投错了胎,怎么不投到人家那里去,主子日夜在旁边守着,满屋子的大夫战战兢兢地照料着,有人疼,有人爱。”说着鄙夷地吐了口口水:“听说你是因为妒忌人家得宠而行凶杀人?就凭你这副丑模样也妄想攀上枝头,与人争宠?真是自不量力,恬不知耻!老子最讨厌你此等人!再嚷嚷要药,赏你鞭子!”
棕褐色的瓷碗,放着半个馒头浸在冷水里。阿汉一寸寸移动自己的手臂,最终力竭仍不能够着,他垂下头,阖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有人轻轻抱起他,沾着水的发胀馒头一点点地塞入他的口里。阿汉许久之后才找到力气撑开眼皮,入眼的是一角白衣。
“玉楼?”
“嗯。”
阿汉重新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食物烙着食道咽下,除了一点点凉,完全没品出味道。阿汉喃喃地说:“玉楼,我不想死。”
玉楼的手颤了一下,没有应声。
“你去跟他说说,他是假的,好不好。”
玉楼在长久的沉默后,才应道:“对不起。”
阿汉象个任性的孩子,固执地说:“我不能死。”
也不知道是不是神灵终于听到了阿汉的心愿,当日终于来了一名大夫,给阿汉一身胡乱地上了药。狱卒送来食物时啐了一声,说道:“算你好狗命,那位贵人终于醒转了!若是醒不了,必定是叫你陪葬的!”
接下的二日,除了过来胡乱上药的大夫与一日二餐的狱卒,没人过来。阿汉象是给人遗忘了一般的自生自灭。阿汉强逼着自己吃下那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食物,强撑着意志,不让自己的生命衰竭。
只有一个信念,不能死。
那个晚上,阿汉给酒坛落地的声音惊醒。昏淡的灯光摇曳地照着,投出影幢的轮廓。牢门口坐着一个人,背向着他靠在木柱上。
阿汉睁着眼,静静地望着他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
他在大口灌酒,周身的阴郁。阿汉的思绪飘向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明明是在不久前的事情,却感觉象是过了半辈子的遥远。
他的声音突然开口:“你觉得,人都是会变的吗?”
阿汉没有应。他自言自语地开口:“究竟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为什么会这样?”酒香飘散在空气间,阿汉舔了舔干涸的唇瓣,哑声开口道:“给我一瓶酒。”
酒是个好东西,它能分担你心灵上的伤,减轻肉体上的痛。阿汉需要那种微醺的感觉,来减弱身上的痛楚。
他吃力抱起他反手丢入来的酒坛,倒了满满一碗,仰头喝下,火辣辣的感觉烧过喉咙。
那一晚,他们二人各喝各的,凰艳醉得快,说些颠三倒四的话;阿汉则静默无话,不搭一言。气氛奇异地平和着,象是那些龃龉与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凰艳一直没有回头,走时的脚步过于匆忙,以致错过了后来牢内的人那一声微弱的呼唤:“凰艳……”
当晚,那名一直颐指气役的狱卒无故发疯。众人隔日在角落里将他挖出来时,只见他一边抖着身体,眼光发直,口里不停地哆嗦着:“妖怪、妖怪。”
————————————————————————————————
阿汉的牢房,第一次涌进了那么多人。
阿笙扭着头,指着阿汉,用一种阿汉从来没有见过的语调说话:“这个人想杀我。你却拼命寻理由想保他。”
凰艳急切的眼光,自进来后,没分半点在阿汉身上。此时语带艰难地说:“算起来,他也算救过你我性命……”
“你说错了吧?他救了我的那条反悔了,又想要回去。哼,你确定他救命施恩的招数,不是故意接近你的技俩?”
“我……”
角落里垂眸不语的玉楼此时张了张口,似乎想说话,终究没有开口。
凰艳抿着唇伸手想拉阿笙,阿笙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随着狠狠拂开了去,往后退了二大步。凰艳面上的异色一晃而过,眉头紧皱。
阿笙口里尖酸凉簿的话却没有停歇:“我看你是心动了。想纳回去当男宠就直接要了去,何必问我意见?
“你……”
“就这样好了,往后也不必再纠缠于我了!”阿笙冷笑。凰艳终于忍无可忍地吼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怎能跟你比?”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无法再回头了。
凰艳吼完那句话,脑畔便突突地跳,脖子上一寒,象给什么凉凉的东西划过。
阿汉安静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一场闹剧。
阿笙微微一笑,唇瓣绽开妖美的笑花,说:“好啊,那你就证明给我看。”
凰艳霍然转身,自进来第一次正面对着阿汉,眼光里尽是残忍的狠色,却游离没有焦点。
阿汉望向玉楼,他咬着下唇侧过了脸,却依旧没有开口。于是明白了,自己生机已绝。他转回了脸,唇边淡淡的,有抹嘲弄的笑,问道:“小李子,你真要杀我?”
凰艳说:“我会让你痛快一点,没有痛苦的。”
阿汉说道:“你……”凰艳下意识侧耳倾听,阿汉舔着唇,说:“真让我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凰艳别开头,瞳孔一阵收缩。
他告诉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眼前。
那是李啬啊,他十多年来魂牵梦绕的梦想,一个阿汉跟他比,算得了什么?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一切原本都没有错;唯一的错失便是这个阿汉的出现,成了他与李啬二人之间的屏障,待将这个痈疽铲除,他与李啬必会回到从前,所有不适感与怪异感都会消失了吧?
他可以不择手段,抛掷自己的礼义良知,只求眼前这一个陌生的李啬快点消失,把以前那一个李啬还回来。
为了这个,牺牲十个阿汉,都值得。
凰艳说:“你有什么未尽的愿望,可以告诉我。”
阿汉半敛住了眼睛,眼里的神采瞬间淡了不少。用很淡的口气说:“你若感念我从前的半点好处,就给我留个全尸给阿秀送过去吧。好让她别再等了。”
狱卒端着酒瓶走了进来。
凰艳表情木木,开口道:“我知道你喜欢喝酒,这里面,是最好的琼浆——”
“以及,最毒的毒药?”凰艳默认。阿汉扯动唇角笑了一下,很客气有礼的口吻。“请你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了。”
凰艳张了张口,神情恍惚地回头寻找李啬的身影,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迈开步,听到玉楼柔柔细细的声音说道:“如果可以,我在这里陪你最后一程吧。”
————————————————————————————————
鹤顶红,见血封喉的毒药。
离开的最后一眼,他鼓起了勇气往阿汉身上望了一眼。
满身的鞭伤,神色间憔悴至极。
脑间的记忆,忽然从沉睡状态给唤醒了一般。
他陪着他抛却生死,闯禁地,信义无价;他有着执拗的小性情,会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耿耿于怀,会为他一个蹙眉的动作,握住他的手,传递安定的力量。他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他让他,燃起了贪恋的想望……他怎么在此时,想起的完全是阿汉的好,阿汉对于他,原来是这样宝贵的一个存在。
他苦苦思索,心窝口的褶皱,象给活生生磨平了的疼痛。
究竟什么地方出错了?
神志昏馈之间,那忽如其来的一声惨号,惊蛰炸雷一般地响入他的耳膜。
“啊!——不!——不要啊!”
凰艳的眉心没有来由地突突跳了起来。
印象里,柔柔弱弱的玉楼从来没有发出这样可怖的声音。凰艳霍然回身,面青唇白的皂隶迎面撞了过来。
“大大大——不好了!妖妖妖——怪啊!”说着眼白一翻。
凰艳用力将人拨开,脑中电光火石之间,抓住了那一抹灵感。
迷雾之森的出口处,那个傍晚那场刺杀皮影戏一般地在脑中晃过。
朱清秋只顾着刺杀他,为何却对他怀里抱着的“李啬”丝毫不感兴趣?以他的性子,若看到人在他这里,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如此失常,只说明了一件事情。
这么明显的破绽,他居然现在才想了起来。
他想起这些日子与那人的种种相处,种种迷惘,似乎在这一刻迎刃而解。
多年前的一个片段,忽然潮汐一般涨入脑际。
那一个冰冻十年,有二段岁月是凰艳最为难熬的时光。一是李啬不顾他暗地里百般阻挠,孤身进入西域漫天黄沙之中;二是李啬消失在滇南丛林,音讯全无的三个月。
知道他心结难解,不敢过份胁迫心气高傲的他;可究竟放不下他孤身在外头,任性涉险,于是心急,焦躁,又是恼怒。
在李啬进入西域后,关于他行踪的奏报,更是从每日一报缩短为半日一缴。那一日随奏而来的还有一份梨香堂的密报。其时他正为另一份奏报上所陈,李啬孤身涉险,进入西域马贼老巢一事大发光火,梨香堂那份密报匆忙中一瞥,便丢于一旁。
那些无关紧要的奏报,他看过抛却脑后,下方的人自然不会再提起。
当时那份密报记述了什么来着?
——玉楼收一徒,样貌……
这一句响在脑中,象当头棒喝,震耳发聩。
阿汉曾试探地问他:“倘若……给掳到神殿的那人不是你想找的那个人,你是否能辨认得出?”
阿汉说:“假的。你看到的一切的假的,人也是假的。”
倘若,是那样、是那样——
府中的这个“李啬”是假的,那真的在哪里?还是说他早以消失在人世间,不曾回来过?
不知为何,突然就忆起那个画面,幽浮殿血池,二个一模一样的李啬。
他射落那个木偶时,那抹几疑是幻觉的泪光。那时触目惊心的画面,他在脑中,一遍遍放大,狰狞,炸出血红色的雾花。
一直不敢想,是因为,没有勇气再去承担那样的后果。
凰艳手脚发软、后背发凉,完全是出自本能,大步地往回走。
监牢门口,他猛地顿住,伸出手,将半身的重量撑在门楹上。
第一次,往前望上一眼,要花费他整身的力气。
玉楼,他哭得那么凄惨做什么?满脸的伤心欲绝又为哪般?他抱着的人,是阿汉?
凰艳的视线小心冀冀地放在那张脸上。
那张脸,他曾在梦里抚挲过千万遍,现在讽刺一样地出现在眼前。他眼睛紧闭着,很安静的样子;肌肤白得骇人,透着惨淡的青,唯一鲜艳的是唇边不停溢出的血花。玉楼紧紧地抱着他,眼神溃乱,只晓得拿袖子不停擦着他的唇角,红色染开了大幅袍袖,妖凄如杜鹃泣血。
凰艳眨了眨眼,再眨了眨,那真真切切不是幻梦。
他都做了些什么?
将他吊起鞭笞,烙下周身伤痕。
逼他喝下毒酒,亲手将他送往黄泉。
一时间,手臂脱力,磨着木质粗糙的纹理滑了下来。
五雷轰顶,惊得魂飞魄散。
(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