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西楼 中卷 重生——今日痴
今日痴  发于:2011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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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媳妇,用她以凤仙花汁液染红指甲的手撑着黄油伞,沿着她稚嫩的娇儿围走三圈,传送火神恩赐的祝福与她传承不息的爱。

盛妆的妇人,虔诚肃穆地举着祭盘,唱着古老的歌谣:

“燧石为母,镰铁为父,

榆木的生命,仁慈的火神。

奉上满杯的美酒,奉上丰盛的祭品。

祈求人丁兴旺,祈求五畜昌盛……

福来!福来!福来!福来!”

鲜艳的火,照映得花朵也要枯萎。

一个手持火把的小伙自他身畔擦身而过,带起的速度令他趑趄了一下。小伙子回头,冲他笑嘻嘻地撤了一把松香粉,燃度极低的松香粉穿过火焰,迅速引燃,灼灼的温度朝他下肢扑去。

红色的流光,在空中划下炫丽的波纹。

只是,这般灿烂是为谁?

他恍惚伸出手去,想碰触那美丽的光彩,随之而来令毛发蜷缩的温度让他缩手。把小伙子吓了一跳。

虎头虎脑的小伙子笑着解释,星回节不带火把,是要挨“梭”的。接着把自己手上的火把留给了他。

他愣愣地接过,抓不住游离的意识,只知道,一直向前,深着人流。

一只手抓住他。

“公子,你是要参加选拨吗?青年男子该往那边报名。”

他回头,望向眼前的笑眯眯的老人。他身边围着的七八名撑着黄油伞的少女,一个个羞涩地打量着他。

不,不是的。他在找凰艳。

只是,有话,想问问他。

“星回节选拔最英俊最勇敢的青年,最美丽最贤惠的姑娘,可是很严肃的活动哦。衣冠不正发饰不对,可是不能报名参加的。”老人好意指指他披散的长发。

一个调皮大胆的姑娘揭下自己的银冠与拧花银项圈,戴到他的头颈之上。

他面上露出迷惘。

漆黑的瞳仁,透明的肌肤,穿透不出岁月般静好;银饰濯濯精致的璎珞流苏,衬着海棠颜色的牡丹袍子,华美得象远古鲜丽的传说。

嬉闹声音骤止。

他拂开他们。

夜已开始狂欢。

黄油伞少女,唱情歌的阿诗玛,吹口弦的喜鹊姑娘,比赛摔跤的斯惹阿比和阿体拉巴。他走在他们当中,碰碰撞撞,游离而孤独。大家都在对他侧目。一个穿戴着女子装束的奇怪男子,偏偏绽放着致命的美丽。

迎接火种的傩舞将这夜推向一个高潮。他给推挤在他们当中,地面有一个给丢弃的煞神面罩,丑恶狰狞的面目。他俯身,将它拾起,旁边有人在大叫。他迷惑地看去,看到人群中一角白衣,面容间有丝愠怒与着急,拼命想向他靠近,偏偏给人流挤着走。

他追上几步,听到白衣人的声音夹杂在嘈杂的人声中:“阿笙!阿笙!阿笙!”

他面露迷惘,又紧跟上几步,大声应道:“玉楼,你怎么叫我阿笙?”

对方一呆,就这么一晃的工夫,淹失在人流之中。

他紧张地追了小段路程,跟着疑惑地停下,抱着头冥思苦想。

他来找凰艳,可是刚刚脑中晃起的念头,是什么?

刚刚,遇到了谁?

几个姑娘围了过来,一个小心冀冀地问他:“你怎么了?”他茫然四顾,冲入人潮。将丑陋面具戴在脸上,一下子,觉得安心。

一直走,一直走。

可是,他在哪里?

攒动的人群撞了他一下,肩胛和旁边的人碰撞了一下。

同一时间,二人回头,对望。

对方的脸上,都戴了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黑煞神面罩。

黑洞洞的眼窝,分辩不出各自眼里的神采。

只有龇牙裂嘴的黑煞神,象对彼此打着招呼。

嗨,我是寂寞的黑煞神。

嗨,我是失了魂的黑煞神。

好巧。

好巧。

——你的主人,为什么寂寞?

因为没有人可以分享;人群越来越喧闹,他就越来越孤独。

——你的主人,怎么没了魂?

他要找一个人,脑子里简单得只存了这个念头;

前一刻遇到的人,走过数十步后就忘记了,你说,他是不是丢了魂?

呵呵!

呵呵!

兜兜转转,走走留留,从田埂走到陌上,从陌上走到打歌场。一左一右的黑煞面具,默契如一蒂双花。偶尔,他会往旁边望上一眼,调转视线后,能感应紧接而来的眼光。

有人推搡了一下,换他跌了过来,他伸出手,手指短暂地停留在他的手腕。

“谢谢。”声音潺潺好听。

他呆愣住,手有自己意识地伸向他的面具;可才伸至半空,便教后面前进的人打歪。有人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更多的人挤了进来,擦着他身上的银饰璎珞,叮咛作响。

那时,二人的位置,开始一个伸手可触摸,迅速地给人海冲成十几人,接着几十人的距离。像命运的嘲笑,能相会于千里之外,咫尺间却成天涯。

他揭下自己的面罩,大喊,声音给人群淹没。

直到前方的人似有感应,在一片火树银花间,穿透人群缝隙间搜寻到他一个侧脸,惊鸿一瞥,便冻结住了眼,掳掠去了神智,他红色的身影已经给人潮冲向相反方向。

神的庆典,恩赐了他们一场重逢,却来不及开始。

他丢弃自己身上的银饰负累,想上前冲过那重重人海,后颈却忽地一痛。

眼睛磕上之前,犹带的是不甘的星光。

凰艳,想问你的,你可明白?

年少时总与现在有两种判断,相信情人间全凭真实的情感。

是世界在不知不觉变得灰暗,还是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的复杂?

你为了什么追逐?想要什么样的结果?谁是你的俘虏?

这一场漫长岁月,

还有什么是完整的?还有谁可胜任?

总是哄骗自己,给自己希望;

可是看看,神的舞蹈,不过一场疼痛而疯狂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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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汉醒来的时候,很是莫名其妙。

他瞪着旁边站着的人,还想开口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那人倒先丢给了他一条毛巾,简略道:“自己擦擦。”

他一身象刚从火烬堆中滚过,乌漆抹黑的,衣服上有烟火烙烫的印迹,头发有些地方也给烫得卷缩了,一看清楚他又是一阵张口结舌。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脑子太混乱,一时有些转不这来,依稀记得昨日中午,李公子到他房中喝酒,然后……

他对自己苦笑。

弄得这么狼狈,不冲洗一下换一身衣服怎么见人?丢开毛巾,阿汉向莺四讨了一身衣服。等待的过程中,总算问清楚了,莺四他们是在秫秸堆里找到了他,这里是他们公子的一处驿馆。

自那日分道扬镳,阿汉以为两人再无见面的机会。此时身处他的住处,阿汉心底斗然使升起一股肌肤战栗般的敏感,曾经在脑中描绘过的那张美而妖的脸,益发清晰。

“你不必担心,我们公子说了,你人若醒了便可离去了。”

“嗯。”心跳一下子又恢复了原貌。

阿汉忆起那件很重要的事情,于是说道:“可以见一下你们公子吗?”

莺四踌躇了一下才道:“他不在。”

阿汉一时半刻也想不出该怎么描述整件事情,一是先随小厮去了。冲澡的时候,他开始一步一步厘清自己对整件事情的想法。

玉楼师徒二人,将与男人有一场危及生命的冲突。男人有众多侍卫,极难下手;可是玉楼的必胜之牌在于徒儿李公子,几番接触以来,阿汉已经意识到男人虽然有着外形于一切的彪悍气势,但对他那名已经消逝的情人却没半分戒心。

阿汉几乎不敢想象,男人若是遇到与他情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李公子,该会如何疯狂?而,因为复仇而冲昏了理智的玉楼是抱着必死之心而去的。

人若将死亡作为最后的垫底,便是真正的无畏了。不知道,玉楼他们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行动?而他该如何做,才能消弥这一场刺杀,又保玉楼二人的安然脱身?

事情很棘手哪!阿汉一边想着,一边把下唇咬得生疼。

待他冲洗了出来,莺四却已经不在了。阿汉才想到外间问问小厮,外头嘶喇喇一声马鸣,紧跟着一条杏色人影冲了进来,身形还未站稳,使捏着尖尖细细的嗓子问道:“主子可回来了?”

小厮战战兢兢上前回答:“回海管家,没有。”

海管家一边搓手,一边急得团团转,一边急声道:“这可急死人了!”一回头看到阿汉愣愣站在一旁,不由得恨声道:“还愣着做甚?还不快给我驾车,出去找人?”

阿汉一怔,这才省起,小厮给自己的是一套府里侍卫的衣衫。

那就——出去找吧!

阿汉对白城不熟,临上车前抓了府里一名熟悉道路的小厮。海管家在车上问道:“莺四可留下什么话?”

阿汉不知如何作答,一旁小厮怯生生道:“四护卫方才离开的,并没有留什么话。”

“一群饭桶!”

“他们都说……主子象疯了似的,拦也拦不住……”

啪的一声,小厮便挨了一个耳聒,海管家尖着嗓子骂道:“你放肆!”良久没了声音,阿汉回头一看,只见马车上的海管家愁眉不展,眉眼之间似有叹息,似沉思在回忆之中。他年龄约摸三十开外,白净的面皮有一股阴柔之气。

过了一阵,才听他的声音道:“莺四带回来的人呢?”

阿汉回头,看到小厮朝他指了指,海管家这才将眼光落在他的身上。

“你就是阿汉?”

阿汉微笑点头。

海管家打量了一阵,摇头道:“可惜了,相貌生得丑陋了一些。”

阿汉的笑便僵住。

“阿汉。”海管家又道:“呆会儿寻到了我们主子,你帮忙着劝一劝,让他回府。事毕了,有赏,你明白吗?”

阿汉益发满心疑惑,问道:“他怎么了?”

“你只管照我的吩咐,不该多嘴的别问。”

星回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大节,街上大人孩子,杂耍的,玩火的,围着大火把祭祀跳舞的,摔跤的斗牛斗鸡的,一摊又一摊,不时暴出欢乐与叫好声。马车一进主要街道便寸步难行。几人下了车,沿路逢人便问:可有见到一名年龄约二十八,穿着玄色汉服,相貌英伟的公子?

摇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

大街上熙熙攘攘,打歌场今日却教官府的人隔离开。广场上擎天的大火把前面高高建起了一座松木台。听底下的百姓议论纷纷,今年的星回节不同以往,晚上会有一位来自天朝神秘而高贵的客人要过来。节度使大人亲自监督会场的防护安全,为了这一场盛典,特地从十一部禁地里砍来最神圣最古老的松木,搭成高台。还自中原那边,请来众多的乐伎助兴。

很久以后,阿汉仍记得当时的情形。

凰艳一身烟薰火燎过的狼狈,赤红着双眼,神色狰狞,自黑夜到白天,在茫茫人海之中追寻他脑海中,那一抹汩罗江上的游魂。

而他,偕同着海京一齐,在后头,若即若离的位置,一路问了一个又一个的人,问了一句又一句的,可有见到……的公子?

宿命开了一场玩笑,他在前方追逐着虚无,忘记了往后面看上一眼;他在后头赶着,寻不见踪影,累得满头大汗。

你追着你的,我追着我的,如同游离在异族城中的二个点。

当时他们的距离,是几寸,几丈抑或是几里。

当时,喜庆的人潮,明媚的阳光,炙热的火焰,淹没在记忆里总有几分不真切与荒唐。

大城小事,如此可望而不可及。

第二十章

阿汉预料过见面的种种情况,但还是吃了一惊。

甚至,阿汉又浮现了,这男人是不是疯了的念头。

他披头散发,眼光如炬,抱着二个一模一样的黑煞神面罩,潸潸掉泪,偏又放声大笑。

安管家小心冀冀地靠近,眼光也停留在他手中的事物上。“主子,什么事儿,这般高兴?”

——海京,你瞧瞧,这是他戴过的!不是梦!不是梦!

——还活着!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一个面罩,一个坚定了他的信心,让他说服自己不是眼花,重新唤出了希望的证据。

他抱着那个面罩,一瞬间简直可以用手舞足蹈来形容。

丢弃于地上的面罩,给来往的人踩得脏黑,他置若不见,将他贴在脸颊,嫌不够似的亲吻。

阿汉看得矍然而惊,难道,那位李公子竟然已经行动了么?

海管家面露欢颜,口气却难抑心酸,劝道:“主子,这是件大喜事,奴才也替您高兴。下边的人昨晚起就封锁了各处城门,又遣了一大批人秘密挨家挨户地找了。相信极快便会有消息,主子先跟奴才回去,您也累了,应该先休息一下,保重身子。”海管家的语气轻描淡写,阿汉忍不住又吃惊了——动辙封锁城门,该是多大的权势?

“不!他也在找我。他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了!我要找他,要先找到他!”

将刚生起的希望浇灭,确实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阿汉踌躇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如实告诉他,他所遇到的,或许是个膺品?

他把海管家拉到一旁,耳语道:“你好言相劝,他是不会回去的。”

“你可有什么办法?”海管家一怔,阿汉耸肩,眼中闪过一抹异光。

一猱身,出其不意的一记手刀。

快准狠,男人抱着面具,头也来不及回,便缓缓滑倒。

马车上,因为太过震惊,海管家好一会儿才回神。他有些气急败坏:“你方才做下事,是杀头的大罪你知不知道?”语气异常严厉。

阿汉拍拍他的肩。“一记手刀而以,死不了人。我这可是为他好,他现在的状态对心智损伤太大,再这么下去,难保会出现什么事情。不如让他安静安静——好吧,大不了,我给他砍回一记便是。”

“你可知道他是——他是——”难得海管家这么老辣的人也说话不顺。

“其实我心里也极为不安。但没有法子——就当他是自己晕倒的吧,你方才什么都没有看到。”眼神一飘,瞄向车外一边驾车,一边浑身还在乱打颤的小厮,“你们看到了什么了吗?”

小厮魔魇了似的摇头。

这不结了!阿汉一笑,露出洁白牙齿。

海管家闷声没有再开口,转而打量着阿汉。男人伏在他的怀里,手挥向虚空象抓住什么,力气大得出奇,海管家挨了好几个红印子,没几下就招架不住。阿汉看了不忍,将人接了过来。

男人在阿汉怀里蹭了二下,低声咕哝了二句,似是寻找到了安定的热源,手插过阿汉的腋下,抱着他,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阿汉身一僵,一身热汗就这么炸了出来。

这这这,又把他当什么了?

原本不顾海管家一旁想杀人的眼光要推开他,但是一见他的样子,又心软了下来。不知道,他昨晚是怎样的经历,好好的一个人,浑身大大小小的烫伤,连额畔与颈侧也有,往日细腻好看的手背也烫了好几个泡,也不知道,往后会不会留下印子,有些可惜了。他的面色有些青白,颧骨处却冒着奇异的红晕,眼睛紧紧闭着,眼角甚至有些湿润——简直是一个无措的稚子,哪还有往日的一点阴娈强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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