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绝(出书版)上 BY 冷音
  发于:2011年0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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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若没有身为皇帝与父亲的邵翼昂默许,事情绝无可能进展得如此顺利。可以说,邵璇的回归除了再一次展现他过人的能耐外,也同样让朝臣及兄弟们再度见识了他所受的无尽恩宠。

虽说……早在邵璇回归以前,整个大邵的朝廷便已深深体认过这个看似无情的帝王对自个儿三子的疼爱。

不同于两位将军、甚至是邵璇自身所认定的,当邵翼昂得知邵璇的「死讯」时,他甚至连两位将军费心杜撰的故事都没看,直接便以先前柳行雁送回的密折为据判了二人五马分尸。从审理到定案不过耗了半个月,便让两名自以为得计的老将军在惨嚎中送了命。

原为二人栽赃的薛允臣给封了侯、追谧忠义,一应征西军官也在问讯后分领了赏罚,至于幕后指使的大皇子及二皇子,邵翼昂虽顾念着爱子的意思而未曾赐死,却也将他们除了皇籍,彻底绝了他们夺位的美梦。

借着这一番清洗,邵翼昂让所有人彻底明白了他对邵璇的宠爱,也明白了这份宠爱绝不会因邵璇「身亡」而消失。也因此,当邵璇回归之后,原打算争夺太子之位的皇子们便马上死了心,安分地当起了未来的太平王爷。

当邵璇从柳行雁口中得知这一切时,最先浮现于脑海的,却是上官銮曾有过的话语——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令尊只是不善表达而已?不曾温言以对,不代表没有感情。否则,他又何必舍下其他子嗣,独独选你作为继承者?

——若令尊真只是想找个合适的继承人,便该让你和兄弟们公平竞争才是。但在我听来,他似乎一开始便将全副心思放在你身上,而未曾给予你的兄弟们同样的栽培。我不知道你的兄弟们会如何看待此事,但这样的「偏心」,难道还不能称做是父子之情吗?

当时犹自难以置信的话语,如今却显得再正确不过。可即便证实了这份父子之情,他,也再没能将这个结果告诉上官鎏了。

纵然留了信、留了玉,可打从对方夺门而出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已注定了缘尽情绝。

也在少年太子取回的那一日,邵翼昂深夜造访了东宫,而在屏退一应下人后近乎失态地拥住了险些失去的爱子。

虽说他很快便收回拥抱恢复了一贯的冷厉,可那份失态背后所代表的父子之情却仍再清晰不过地传达给了邵璇,而让历劫归来的少年终舍下了平日同样带着的冷情、浅浅但确实地回以了一笑。

却,又带上了几分难以掩去的轻愁。

其后,邵翼昂未再多留,只嘱咐了爱子好好休养后便自摆驾回宫。可当他回到寝殿、屏退了那此一个太监宫女后,向来冷厉理智的帝王却再一次失了态。

因为爱子那浅浅笑意之下潜藏着的愁。

十七年了。

那一夜,他让樊承恩除去了那名小宫和在场的宫女,将那个几乎可说是惊世骇俗的批命就此埋藏在了心底,并决心让璇儿学着冷情、学着理智,学着睥睨苍生、学着傲视万民。尽管仍只是个太子,可在他的悉心培育下,璇儿早已具备了一个君王所应有的一切条件,也早已习惯身为君王所必将面临的孤寂。

在他想来,以璇儿的傲,自是说什么也没可能舍下身分尊卑去凑上那条男身女命的命格才是。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一次意外的落难,却毁了他的所有安排。

他不晓得旋儿究竟遇上了什么,却从那一笑中的愁意瞧见了凄楚、瞧见了苦涩,以及……某种迥异于住日、眩惑人心的丽色。而这所有的一切,无不在在说明着一个事实——

璇儿动情了。

尽管对方的身分依然成谜,可爱子的变化却是显而易见地。也因此,即便才刚因爱子平安归来而松了口气,但那份于心底潜藏了十七年的秘密,却让这份安心再次为阴云所蔽……

「男身女命,一生情字坎坷……难道朕费尽了心思,仍改不了璇儿这荒唐的命格吗?」

心绪紊乱间,质问般的自语脱口,邵翼昂颓然靠坐上床榻,一时却忽略了殿外仓皇踉跄离去的足音……

那一夜,苦思多时后,有所决意的邵翼昂终于立了传位诏书、预定明年将大位传与太子,但也在知制诰奉命连夜进宫的同时,沉寂了月余而几近清冷的东宫深处,却隐隐响起了一阵仿若撕裂心肺的惨笑……

那晚。是个如同十七年前般,秋意萧瑟的夜……

第五章

夜。

环绕着满国的春意,横身半靠于软榻之上,青年手中的瓷杯醇酒半满,却是清澈如水,浓香扑鼻,一嗅便知是万金亦难求一杯的珍藏御酒。

若换了任何一个嗜酒或识酒之人,便只是半满,捧着这杯酒的动作也必是万般小心,生怕会因一时失察而洒出了一星半点。但此刻,软榻上的青年却只是再随意不过地将瓷杯近唇轻啜了口……一举一动看似潇洒,实则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地孤傲与霸气。然而,那双足以睥睨天下的深眸底处,却又蕴藏了一丝的寂寞,以及……哀愁。

猛地心情一乱,青年眸光微冷、手中瓷杯砸落,一声脆响后,官窑名瓷已成残片,杯上的莲花亦随之碎裂四散。可他却无视于此,而仅是略一侧身勾起了那坛即便在宫禁之中亦属难得的酒仰首灌落,而任由美酒沿下颔溢出淌流、将雪白的前襟变得濡湿。

不觉间,披肩的黄袍已然滑落,灌酒动作却仍然持续。直到那仅百十之一二入了喉的顶级御酒流了个干净,青年才看似不经心地扔出了酒坛,任凭陶瓷碎裂的音声再次响彻入夜的御花园。

望着这仅有九五之尊才配得享有的一切,唇畔笑意勾起,带着的,却是深深的自嘲与苦涩。

——此行之后,不论你我是否就此缘绝,璇也必会……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牢记在心,永不忘怀。

这是八年前,当那个人不顾其父反对前来送行之时,满心欢喜的他所许下的承诺。

之后,他们历经了一段仍算愉快的时光,却在末了迎来了教人难堪的结局,而让他连亲口道别都不曾便留书出走,同时下定了决心要将一切导回正轨、将那份从起始便不应存在的情愫随着缘绝而彻底斩断。

可如今,八年过去,他不仅仍牢牢记得那一个多月间彼此相处的时光,便连那份情愫亦未曾根绝。合该时过境迁,可一切却仿佛未曾及时处理的伤口,而就这么在心底化了脓,再也难以彻底剪除。

缘已尽,可情,难绝。

但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真正让他难以接受的,却是回宫的那一晚,一个意外让他得知的、父皇深藏了十七年的秘密。

男身女命,一生情字坎坷。

回想起那夜上官鎏的夺门而出与自个儿的心痛欲绝,这简简单单的十个字对他而言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也让心底的那份愁苦与情思越发显得可笑。

邵璇从不是甘于认命之人,否则他便不会因身为棋子而痛苦、不会试图走出一条与父亲所盼着的相异的道路。可当他确实违背了父亲的盼望做出了些什么后,才赫然惊觉这看似出自他所决的一切,实则却不过是顺了那个可笑而荒唐的批命。

可他不甘心。

横竖彼此早已缘尽,相忘绝情又有何难?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理当心怀天下的至尊,能让他心烦的事情太多,又何惧于那仅只月余的一切?便存着如此心思,即位那年,他选秀女立妃嫔,试图藉此抹去彼此间曾留下的一切痕迹。然而,纵有佳丽三千,可这看似醉人的温柔乡中,却从无一人能如上官鎏那般深入他的心底。他试图遗忘,却总在一晌贪欢后沉浸了深深的空虚与孤寂之中,而越发思念起那曾有过的一切。

「有些事情,经历的时候以为自个儿永难忘怀,却一旦时过境迁,便连想忆起当年的情绪都有些困难……」

这是昔年上宫楠宇曾因察觉了二人间的异样而给予的忠告,初听之时,他置若罔闻,得知那个批命后,他却一心盼起时间能够让人遗忘一切……可或许是回宫继位后的那种高处不胜寒太过难熬,八年的时光不仅没能让他遗忘,反而还让那份不该存在的情越趋酝酿得绵长深挚。

——也许,从自己一时大意落难而为他所救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了这「男身女命」的路子,累积了十七年的孤寂与脆弱全都暴露在那人眼底,又教他如何能不眷恋起对方的关怀?无数的偶然最终导致了必然,让他终还是步上父皇所一直竭力避免的道路。

仔细想想,若当初父皇没有信了那句批命而刻意安排,是否今日就能有所改变?或者,不论身在局中的人如何挣扎,一切也都是早已既定了的?

何为因?何为果?反复思量却仍得不着解答,心底的情思却只有日渐深挚。曾让他深深介怀的难堪如今早已显得微不足道。即便醒握天下事、醉卧美人膝,可他心心念念盼着的,却仍只是那人的关怀与拥抱。

坐拥天下、睥睨苍生又如何?尊贵如他,却连这么样一个小小的冀朌都没能、也无法完成……不论有多少美人相伴,肌肤相贴的温暖也终究沁不到他心底,触不上那份深深的孤寂与凄楚。

一生情字坎坷……吗?

一个掌理天下的君王却像个女人似的渴求着另一个男人的拥抱,又如何能不坎坷?不论他将国家治理得再好、权谋术数玩转得再高明,那「情」之一字,终不是这些个权势算计所能求得的。

不是不曾想过舍下一切前去相寻,可当年他得以轻易脱身之际都选择了回宫,如今身上的担子更重,又如何能因一己之私轻率而为?不论身为「邵璇」的那颗心究竟盼着些什么,身为一国之主的那份责任感,终还是强过一切的。

打从承接了那「璇」字为名的那一刻起,他,就已注定了不可能单单作为一个寻常人就此度过一生。

所以,尽管不甘、尽管渴盼,他却还是将自己牢牢锁在了这重重宫禁之中,承受着无上的至尊与无尽的孤寂。

漠然瞥了眼地上散落着的破片后,青年双唇轻启,问:「行雁,你可曾想要过朕?」

听似平淡的语气,可道出的问题,却足以让任何听着的人为之震骇心悸。

八年的时间改变了很多,却也同样让他看清了很多……打从明白相思之苦的煎熬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打小贴身服侍他的柳行雁于忠心之外的那份……异常的执着。

但在这份执着萌生之前,早已深植在彼此心底的,是不容分毫逾越的主仆之分。所以,即便明白了,邵璇待他的态度却仍一如往昔;后者,亦同。

见主子出言相问,原先一直静静守在一旁的柳行雁这才自暗处走出,可即便面对的是那么样尖锐的问题,坚毅的面孔之上却仍瞧不出分毫的起伏或失措。

「臣不敢。」

简单三字做了回答,一如他向来寡言刚毅的风格,却又在重新隐回暗中前、不忘给仅着了件薄衫的主子添上件披风。

不是没有,而是不敢。从小的教育就让他学会了一心尽忠,不可逾越分毫。所以,尽管他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主子这些年来的孤寂与思念,也知道这份情绪己迫得主子逐渐疯狂,可那「主仆」二字却有如一道万丈高墙,让他纵然关心、纵然不舍,却也只能暗自滴血,然后继续在旁默默守候着,一如既往。

如果,他不是这么样的谨守礼份与主仆之差,或许一切真能有所改变……但正如邵璇选择了这个实为枷锁的至尊之位,而任由那份渴盼日夜煎熬一般,很多事,终究不止于「做不做」那般简单。

至少,即便不舍、即便滴血,可对于自己的抉择,柳行雁至今未曾后悔。

可听着这个回答,邵璇却只是隐带嘲讽地笑了笑,而后翻身下榻、神情一敛,再不让心底的脆弱暴露分毫。

这一刻,纵然是相同的容颜,相同的身姿,可呈现于外的,却已是那个日理万机、尊贵无双的年轻帝王。

「今晚就到桂宁宫吧。」

「是。」

见主子发话,柳行雁当即领命退下,却未曾真正离去,而仅是同外头候着的太监、宫女将这番命令吩咐了下去——八年前的意外同样给他带来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以至于即便身处宫中,他也不会让自己失去掌握主子行踪的能力。

敏锐如邵璇,自也对这点有所觉察。可纵然心底存有那么一分歉意,他的身分、他的地位,却也决定了这份歉意终究只能深藏于心底。

任由原先被屏退的下人一个个簇拥上来小意伺候,片刻后,他已然回到寝殿换上了一身玄色袍服,摆开阵仗动身往桂宁宫行去。

姑且不论心底的情思愁绪有何影响,八年的时间确实磨去了少年的最后一丝单纯,也洗去了他的最后一丝青涩。昔年仍带着几分纤细感的少年躯体如今已然变得硕长挺拔,虽仍偏于文秀而非健壮,却足以让任何人在见着青年的第一眼便收起所有轻视。

作为一个从十二岁便已立下太子地位的继承人,邵璇的继位之路可以说是十分顺利的。他最有可能成为竞争者的两名嫡亲兄长早在八年前便被贬为庶人,其余的皇子们更是没有一丝反抗之力。萧墙之祸的根源几已为他彻底排除,剩下的阻力,便也只有身为帝国中枢的那一众胡臣了。

大体而言,现在的大邵朝廷可以区分为两个派别,一是为邵璇提拔重用的青壮派,二是代表着世家势力的保守派,再加上徘徊其间的中立者,便构成了整个权力上层的大致结构。

青壮派以邵璇东宫时期的幕僚为主,再加上西征时重用的那批年轻将领,可以说是朝中最富有理想、也最忠于邵璇的一批人。只是他们最大的优势与劣势都是年轻,虽才华不凡,底蕴却仍未够雄厚。

相较于青壮派,作为保守派主力的世家门阀自然拥有他们所难以企及的关系与实力。但世家体制下,做主的毕竟都是家中的元老耆宿,一群少说都已年过半百的老臣。对他们而言,邵璇虽然出色,却毕竟仍是个半大小子,自然不能完全听之任之。

不过保守派虽然势力强大,彼此间却都各有盘算,那些个家主也个个都是老狐狸,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跟皇帝作对。事实上,他们虽对年轻帝王的作风持保守态度,却并不阻止族中的年轻子弟亲近、甚至投效于青壮派之中。也因此,尽管两派看似实力悬殊,其实却保持着相当的平衡。

寒门士子,求的不外乎扬名立万,世家门阀,求的不外乎永世荣华。只要能适当把握着这两点再视情况加以平衡敲打,一切自然尽在把握之中。

即位那年,父皇没有为他指定辅政大臣,而是完完全全地将一切交入他掌心,仅在偶遇难题时稍加提点,那是他们之间活得最像父子的一段日子,却终随着父皇的病故而划下了休止。其后,他坐稳了皇位,却也彻彻底底地孤单了,偌大宫阙里,唯一能让他有那么片刻松懈的,怕也只有在行雁面前了。

曾几何时,他也踏上了与父皇相似的道路,将一个个臣子妃嫔全都当作了棋子,弈棋般操弄着将一切导往他所盼着的方向。

棋子……吗?

伴随着如此词汇,瞬间浮现于脑海之中的,却是那个多年前亲手为他送往东胡的幼弟。

即便离开之时仍是个不晓事的孩童,珩弟却仍未曾辜负他的期待,十三年的时间里,在他有意的扶持下,名为贵客、实为人质的邵珩不但被国主选召为婿,甚至还成了膝下无子的东胡国主最为中意的继承人,不日内便要携新婚妻子回国晋见。

如果珩弟能顺利继位,以他兄弟二人的情谊,就是藉此长保两国安宁亦非难事,到时,只要再让西狄彻底绝了进犯之心,所谓的「四海靖平」自也指日可待。

尽管心中仍难免有所盘算谋划,可和相隔十多年不见的幼弟见面,心底最先升起的自然还是深深的欢欣与雀跃,若非心底仍惦记着蜀地的官民对峙和这些日子来隐有异动的靖困公武忠陵一脉,等待着珩弟归来的这几日,或许会成为年轻帝王一年里少数几次心绪霁朗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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