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份决意虽是早就注定了的,可对原先仍存着一线希望的上官鎏却无异于一记重击。眼见邵璇亲口承认,他浑身剧颤,而终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开了口:「为什么?」
「……我以为你早就清楚答案了。」
「不,我不懂……你说过你的兄长一心盼着你丧命、更一手策划了这次的袭击;而理当宠爱你的父亲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无情之人……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回去?你对那样的生活明明是十分厌烦的不是?为何却要冒着可能失去生命的危险再次回到那样……不懂得珍惜你的地方?」
伴随着连串质问,一同流泻的,却是心头那份渴望好好珍惜、守护对方的情绪……听着如此,邵璇唇畔苦笑扬起,朝着俨然怒火冲冠的上官鎏轻摇了摇头。
「若选择留下,就等于选择了逃避,又教我该如何自处?」
「那是两回事!你充其量也就是将计就计藉此脱离而已,又如何谈得上自处不——」
可反驳的话语未完,便给邵璇明显带着苦涩的言词所打断:「上官……你难道就不曾好奇过我的身分、好奇过我那份足以令兄长数动杀机的家业……究竟是什么吗?」
上官鎏闻声一震。
要说不好奇自是不可能的。可或许是出与体贴、也或许是出于心底的某种预感,直到今日,他除了知道眼前的少年唤作「璇」,而因祸起萧墙沦落至此外,其余的一切全都一无所知——事实上,他也是一直盼着邵璇能有主动开口的一日的。
只是当这一日到来之时,浮现于心底的却不是兴奋或欣慰,而是一种名为不安的情绪。
就好像……有某些事物,将随着这份答案而崩落一般。
他微微张唇想说些什么,却偏生一个字儿也挤不出。望着眼前气度雍容、却莫名显得陌生的少年,上官鎏终是狠一咬牙,一个使力将他拥入了怀中。
熟悉的气息、骤然贴近的体温……以及那紧得让人有些生疼,却让胸口满溢着某种欢欣的力道……环绕着周身的一切让邵璇一时几有些痴了,却终仍是、一声轻叹。
他曾经隐瞒,是为了能让这份得来不宜的「友情」持续下去。可如今,友情不再是友情,而终转变成了他所不能不舍弃的情感……既然如此,又有什么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
感受着周身属于上官鎏的一切,邵璇将头轻轻枕在他肩上,双眸微暗,唇办轻启——
「我姓邵,单名璇,于家中排行第三,乃是……大邵的太子。」
最后的五字平静而清晰,却教听着的上官鎏当场傻了眼。
他虽身居关外,对中原的事却仍有着相当的认识,自然明白那「大邵」代表的究竟是怎么样大的一份「家业」,而正被自己紧紧拥抱着的「太子」又是怎么样尊贵的一个身分。
是不该惊讶吧?邵璇的不凡从初始便相当明显,先前大邵太子领军西征的消息他也是十分清楚的……就算一开始猜不着,得到答案后也该感到理所当然才对,又为何会像刻下这般……惊诧难消?
怀中身子的触感依旧鲜明。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上官鎏只觉脑中一片混乱,而终是加重了力道更深地将少年禁锢于怀中。
「上官……」
见他并末因此而将自己推开,邵璇微微松了口气,胸口却因那过紧的拥抱而一阵揪疼。
但上官鎏却只是再一次收紧了双臂。
「真不能……留下吗?」
伴随着那几欲令人窒息的紧拥,自唇间流泻的,却是近乎乞求的话语:「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你这一走,若一切真到了无从挽回的地步,岂不等同于自投罗网?」
「……即便如此,那也是我所应当面对的。」
邵璇低声道:「那一天,我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落入险境,是允臣拼得一死将我由两位将军手中救下……他之所以甘愿舍身,不是为了一个名唤『邵璇』的少年,而是为了大邵的太子。若我真因奢望着一时的平静而舍弃往日的一切,又该如何面对他的冀盼?」
「但他若知道你回去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定说什么也不会希望你回去送死的!」
「或许吧……但我终还是要赌上一赌的。」
「璇?」
「若父皇真无情若斯,或许我在得以上达天听、证明自己的价值仍然存在之前就会命丧敌手;但若父皇仍对这父子之情存有一分顾念,那么这一赵归途,便是我将一切重新收拢并展开清洗的机会……只要这条性命仍存,我就绝不会任由两名无能的皇兄夺去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不是为了权位,而是为了心底的那份傲气与不甘。他不愿低头,更无法低头,所以最终的结果,也必然是重新回到那条路上,利用他不一定喜欢、却绝对擅长的心术与权谋迈向那或许打从出生之时便已注定的路上。
而上官鎏再清晰不过地感受到了这份决心。
怀中拥抱着的触感依旧实在,可那平静却隐染肃杀血腥的话语,却让那理当熟悉的少年显得无比陌生和遥远。
也或许,早从邵璇披上一身玄袍、展现了那份让人折服的气度之时,在他眼前的便已不再是那个落难的美丽少年,而是睥睨天下、尊贵无双的太子吧。
深深体认到这点的同时,上官鎏只觉胸口一阵窒闷,而终是松开了原先始终紧抱着的双臂、也不待少年反应便径自转身离去。
但邵璇却未曾出声挽留。
他只是怔怔望着对方的身影渐远,而随着唇畔苦笑扬起,那份曾短暂为对方所驱离的孤寂,亦随之回到了眸底。
身子仍然残留着被那份力道所箍住的疼痛。可当那份力道消失之时,躯体的痛感渐淡,转而痛起的,却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心。
足足停伫了好半刻后,邵璇才收回了目光,似有所觉地回身望向了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上官楠宇——也就是上官鎏的父亲。
面对着上官鎏,他或许还会单单做一个「出身不凡」的少年,可一旦换作了另一个人,即便是长辈、即便是救命恩人之一,他却仍毫无保留地展露了那份属于皇家的气度。
深邃的眼眸之中,再瞧不出一分的孤寂与迷惘。
「本宫不日便要离去,这份救命之恩暂且承下。日后避世谷若有任何要求,只要不逾本宫能力所及,都必当竭力为汝等实现。」
「殿下客气了……草民别无祈求,只盼这避世谷在往后的日子依然避世,而不至于违背先祖本意牵连进政治的漩涡之中。」
「……既是如此,直接留下本宫不是更快?」
「若殿下不愿留,避世谷就是强留了殿下,也只是引火烧身而已……鎏儿终究没能看得透彻。就算一朝大意落难,一个能从十一岁使坐稳太子之位、还能轻易于阵前换下两名老将的,又岂是轻易便能控制住的?老夫可没有让自个儿救人的功夫白费的兴致。」
言下之意,自是留不得、杀不得,便也只得让他离去了。
听着如此,邵璇扬唇一笑,眸色微暗,轻声问:「怕不只如此吧?」
「……殿下既然清楚,又何苦逼着老夫讲明?有些事情,经历的时候以为自个儿永难忘怀,却一旦时过境迁,便连想忆起当年的情绪都有些困难……」
「时过境迁……吗?」
感受着胸口依旧翻腾的情绪,以及身子仍微微残留的几分疼痛,喃喃低语了声后,邵璇不再多想,容色一正,道:「既然名为『避世』,只要避世谷的行止一如既往,本宫便会尽己所能的保全其世外桃源的地位……本宫启程之日便暂定于十日后,届时还麻烦上官谷主安排向导领我出谷了。」
「自然。」
顿了顿,望了少年仍隐带苍白的容颜后,上官楠宇一个拱手:「殿下伤势未愈,还请多加歇息吧。老夫就不再叨扰了……告辞。」
「请。」
谈淡应了句后,邵璇同样不再停留、一个旋身回到了客房中。
第四章
十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相较于平日打宫中出游所需的大量仪仗家什,这趟回归的旅程自是要来得俭朴克难许多。只是邵璇毕竟伤势未愈,从避世谷到关内又有段不小的路程,一些个御寒保暖的衣物、治伤的药品及大量的清水食粮自还是少不了的。再加上路程的规划及随行的护卫,繁杂的事务让这足足十天的光景显得有些仓促,也让向来平静的避世谷陷入了难得的忙乱之中。
可当这十天用到了和上官銮的相处之上,便又显得无比微妙了。
这几天里,或许是出于不忿,上官鎏对他的照料虽一如既往,却已不再像先前那般总拉着他天南地北的聊。在此情况下,彼此相处的时间虽未曾缩减,弥漫于其间的却只是沉默,自也让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了。
但随着离开的日子步步逼进,便只是沉默,满心的离愁别绪却仍让邵璇禁不住觉得这十日终究过得太快了些——相对无语,也总好过两不相见,可无论如何,既已决意离去,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贯彻并坚定自己的决心而已。
而今,十日已过,他也是时候回去面对国朝的广袤疆土,以及那等若囚笼的华美宫阙了。换上了那日上官鎏为他备着的衣袍、收好了那块刻有「璇」字的玉佩,深吸了口气后,邵璇推门出屋,提步出了他停留足有月余的客房。
却——在带上房门的前一刻,有些意外地望见了上官鎏同样整装待发的身影。
「上官……」
「我陪你去。」
难掩讶异的一唤,迎来的是隽朗少年难得显得冷硬的一句——似乎仍对先前的事耿耿于怀,上宫銮的表情有些僵硬,直望向少年的目光却仍克制不住地流露出了几分关切。
瞧着如此,邵璇心头一暖,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溢满胸口,却终只是扬唇一笑——一个不带分毫苦涩自嘲的、单纯源自于喜悦的笑。
「谢谢。」
他轻声道,眸光微柔:「此行之后,不论你我是否就此缘绝,璇也必会……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牢记在心,永不忘怀。」
平静却坚定的承诺,却在诉说出口的当下、不可免地回想起当月上官楠宇曾有过的话语。
上官鎏不晓得父亲和他曾有过的那番交谈,自也猜不到邵璇心中此刻回荡着的究竟是怎生情绪。只是望着那过于炫目的笑容、念及他口中的「缘绝」二字,胸口,便怎么也克制不住地一阵揪疼。
对于这次的别离,抗拒最深的自然是这个打一开始便十分关心邵璇的少年。便是到了今日,他也依然无法平心静气地面对邵璇的离去。只是邵璇伤势未愈的事实与可能面临的危险却让他怎么也放下下心,这才无视于父亲的劝阻执意前来随行、护送着对方直到入关。
望着少年雍容高华而教人心折的身妾,他吐息微窒,足过了好半晌才道:「不光是一个多月……你我要分别,还得等到十天半个月后。」
这话所指的,自然是接下来的护送行程。
听着如此.邵璇不由莞尔:「令尊难道就不曾阻止?」
「爹是阻止了,但我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放你一个人犯险……不要说你还有护卫跟着,他们护着商队运货还成,可要论起照顾人,又哪及得上我一星半点?好了,咱们赶紧启程吧!要是拖延了时间,刚出谷就马上得扎营了。」
「好。」
知他说得不错,邵璇也不再耽搁,让上官鎏领着往谷外行去——
离开藏了他月余有的隐密绿洲后,一辆朴实牢固的马车、几名身手矫健的随从,便构成了落难太子回归之路的第一步。
这回入关,估计着可能会有的查探与拦阻,上宫楠宇刻意让一行人扮成了小行商,一来掩人耳目,二来也能将人送回后顺道采买些生活用品回去——先前大邵和西狄的战争让避世谷封闭了几个月有,粮食虽能自足,可布匹酒茶、乃至于文具甚至草纸之流却都有些匮乏。现下趁护送之便到关内采购一番,倒也称得上一举两得。
只是置身于避世谷月余,在与外间的联系完全断绝的情况下,即便自信如邵璇都不禁对外头情况的发展如何起了几分忐忑……他虽有属于自己的情报来源,但也得到入关后才能掌握。可一入了关,便与再度踏入那泥沼无异,对向来喜好谋定而后动的他来说自然有些不利。无奈刻下身不由己,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地推算后续的发展了。
以当日两位老将军的反应来看,既然他们无意潜逃,那么在成功「谋害」自己后,最先考虑的自然不外乎栽赃嫁祸,将自个儿的死安上别的原因,然后光明正大地班师回朝……如此一来,就算父皇知道事情的真相,也可能会顾忌着朝中的稳定而默认这种说词,一切自然粉饰太平。
接着,由于储君不幸丧命,举国哀恸之余、一些个「有识之士」亦不可免地开始筹谋起另立太子。只是这些个皇子多年来一直处在太子的阴影下,没有特别出色的表现,自也很难获得压倒性的优势。势均力敌之下,结果自然是为此而争得头破血流……
如此推想而下,一个月的时间看似漫长,但对一个国朝重新挑选储君的过程来说却仍太过短暂。光圈丧、议罪就不只一个月,更何况接下来的朝议等种种程序?就算今日他真命丧黄泉,他那些个兄弟要想夺下他多年来培养的一切,没个半年一年的时间只怕连个边儿都摸不着。
也就是说,既然他活下来了,那么能否夺回一切的关键……便只在于他能继续活到与自个儿手下力量联络上的那一日。
正因为有了这份顾忌与觉悟,尽管心中仍难掩忐忑,可自知显眼的邵璇却还是极有觉悟地将多数时间花在了马车上,不是让上官鎏帮着治伤,便是自个儿运功调息以恢复功力,尽量减少外出见人的机会。如此一来,这趟旅程虽有些单调而枯燥,却总算无惊无险地度过了好一段时间。
可这样平稳的旅途,却在邻近两国边关时迎来了困境。
征西军确已班师回朝,但随行的避世谷家将却从路过的行商口中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关口从一个多月前便开始实施了严密的盘查。
本来么,两国间的战争才刚结束,管得稍微严一些倒也没什么奇怪。问题是,官军们重点盘查的对象却都是一些个相貌出色、年纪在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若邵璇真按着原订计划入关,只怕马上便会给不知真相的官军扣押住。
此关的镇守将领乃是刘将军高徒,会刻意留下这么一着,自也是为了防范重伤遁逃的太子侥幸不死,从而令他们的计划功亏一篑的可能了……明白这点,于关口隐蔽处观察半日后,邵璇遂主动提出了个让上官鎏错愕不已的提议——
他要易容改扮为女子,同上官鎏以夫妻的身分一同入关。
关口盘查的重点是年轻男子,尤其是相貌出色又说不清身家背景的年轻男子。上官鎏入关采买过几次,身分核实一下也就没问题了,可邵璇若以本来的装扮入关,铁定会被拦下不说,更可能会因此而拖累上官鎏……也因此,为求万全起见,他才下定决心改扮为女子模样,彻底隔绝被士兵盘问搜查的可能。
事实上,光看着上官鎏面上写着的错愕,便足以令邵璇肯定自个儿决定的正确性。连同他称得上熟识的上官鎏都感到难以置信,更何况是其他人?只要顺利入了关,他就有自信能找到线头一路收揽,从而再度取回他曾拥有的一切。
邵璇的相貌本就极美,又仍是少年体型,身高虽较一般女子来得挺拔,换上女装后却不至于显得突兀。再添上一些「道具」辅助,一个时辰过后,呈现于上宫鎏面前的,已是身材高挑、容姿绝艳的无双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