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种种的盘算与决心,却终随着那一室的空寂而落了空。
他不晓得邵璇是不是知晓了他的轻薄,所以才选择不告而别。可对当时怀着满腔热血的少年来说,信笺上客套的字句与对方就此离去的事实却无异于一盆当头浇下的冷水,让他由一时的美梦中彻底清醒了过来。
一旦回到了中原,取回了原有的一切,邵璇便不再是当日那个虚弱地昏倒在他怀里的少年,而是尊贵无双的大邵太子。届时,他们还能如在避世谷时那般单纯吗?
所以他放弃了。
没有搜索,没有追寻。他只是在县城里静静待着,直到太子回归的消息传人耳里,他才默默地收拾了行囊回到避世谷中。
当然,也免不了三个月的禁足与父亲一番又臭又长的训话。
那段时间,是他打从有记忆以来情绪最为低落的一阵,不光是因为邵璇的离去,更因为那份才刚明白便注定无望的情。昔日邵璇所居的客房成了他最常去的地方,却总在每一次回忆起对方的音容笑貌后,心底的痛,越发强烈。
他忘不了邵璇、也忘不了邵璇眸底的那份孤寂。他总是时刻惦念着对方是否安好、那份孤寂又是否有得以抹去的一天……可每当他这么想着时,重重矛盾便会于心底升起,而又一次加深了胸口的那份纠结。
他朌着邵璇能够不再孤寂,却又怨着那个为邵璇抹去孤寂的人不是自己。
纵已天各一方,可心底的情思渴盼,却似永远也到不了绝尽的那一日。
之后,某一天的夜里,难以成眠的他一如既往地来到了那间客房,却意外地在房前遇见了父亲刻意等候的身影。他本以为父亲多半要对此加以训斥,不想入耳的,却只是短短的四个字。
时过境迁。
再深的情,都有随时光而湮灭的一天,更何况他那萌生不过数月的情愫?只要平心以待,时间一久,一切自然云淡风轻。
他记住了那四个字,也开始试着放缓心绪不再多想,任由心底的激昂与疼痛随着时间逐渐磨平。他甚至连那块从不离身的玉都给收藏到了衣箱深处,就盼着这早巳缘尽的情,也能有断绝的一日。
而他的生活,也确实因此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不再痛彻心扉、不再彻夜难眠。他就像回到了以前那个恣肆疏朗的上官銮,只除了内心某个不愿碰着的地方,总怀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窒闷。
三年的时间,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过去了。他及冠成人,也终于有了得以入关闯荡的权利。但便在他收拾行囊准备离家之时,那块被他刻意遗忘多时的玉佩,却阴错阳差地出现在他眼前。
即便被埋在箱子里这么久,玉佩的色泽也依旧没有太多的改变。可望着那方翠绿、以及上头刻着的「璇」字,瞬息如潮水般涌上的记忆与心酸,却证明了他所以为的「遗忘」终不过是自欺欺人。
不想、不面对,不代表便会因此遗忘。事实上,正是因为这三年来的压抑,让那份始终隐蕴着的情愫变得越发深刻。
虽不如三年前那般汹涌,却胜在细水长流、涓滴人心……这一回,上官鎏不再彻夜难眠,却总会在每个不经意的时分回想起那个过于不凡的少年,而后情不自禁地想家起彼此重逢的可能。
所以他带走了那块玉.不是放在行囊里,而是放在心口上。每当心乱难定、或犹有余暇之时,他都会取出玉佩小心翼翼地凝望把玩,同时默默回忆着昔年曾有过的一切。
他不是没想过相见、不是没想过再续前缘。在他心里,邵璇虽有着那么样尊贵的身分,却毕竟仍是那个傲气而孤寂的少年。他知道彼此地位相差极大,却从未有过清楚的认识。直到入了中原、逐渐熟悉了一般百姓的心态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了彼此的距离。
那时的邵璇已是高高在上的年轻君王。「璇」字早已成了行文书写的禁忌,更是寻常百姓心中如同神只般遥不可及的存在。他虽武功高超,才识不凡,却毕竟是一介白身,而那个九五之尊可是连各府道台一年都难得见上一面的,更何况是他?
要说他有什么和别人不同的,也就只有那块玉佩了。可真若送出了玉佩,求不求得了一面之缘都很难说,更何况得偿所愿?与其因着那虚无飘渺的希望而失去对方留下的唯一信物,他还宁愿继续像这般默默珍藏着。
横竖……早在彼此踏上旅途之时,便已预想到了今日的缘绝。
就如当年他所猜想的……一个心怀天下的帝王,又有多少余裕去惦记昔年的个污点?既然如此,他又何苦再去强求?
认清这个事实后,多少有些心冷的上官鎏在因缘际会下来到了成都。当时的他本想着如当年所言那般四处游玩一番后便回到避世谷去,不料却惊见地方官竟与恶霸联手欺压百姓……
说不清是单纯的仗义亦或是有着更为深刻的理由,他出面阻止了,也因而意外结识了一群肝胆相照、志气相投的好友。之后,得知高家与李知府恶行的他便同几人一道在这缙云山上立了个缙云庄,藉此为百姓们争一口气。
仔细想想,他会在这事上主动挑头,自也是存了几分替邵璇分忧的心思——仗义而为虽好,却也得有颗冷静的脑袋做指挥。若只是一味与官府冲突,就算真能将李知府拉下马来,结果也只会是官民两伤,更别提之间可能存着的乱因了,有他从中控制着,至少能在事态失控时加以阻止,也能避免着百姓们将憎恨的矛头指向那个深锁宫中的年轻帝王。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五年过去,官民之间日盛的对峙终究引来了朝中的关注,甚至让那个理应留在宫中掌理天下事的帝王微服而来——
当时的他听闻山腰茶亭里有名女子受到高明骚扰而匆忙前往相救,却怎么也没想到那所谓的「丽人」,竟会是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年轻帝王。
邵璇既已来此,李知府的倒台便也是时间的问题了,只是缙云庄和官府对抗了这么久,他虽自信不曾有过真正违法乱纪之事,却难保属下人人清白、更遑论那些个李知府栽在他们头上的罪名了。
缙云庄看似风光,实则却早已骑虎难下。便是李知府真倒了,这整件事,也终不是那般容易收场的。
那么……他和邵璇之间呢?
思及重逢之时、年轻君王眸底越发加深了的孤寂,上官鎏胸口一阵不舍升起,而多年前那种矛盾的疑问,也再次涌上了心头。
他知道邵璇有不少妃子,更曾听闻对方近年专宠湘妃一事……当时他还曾经起过几分深深的嫉妒。可为什么……便是有了这么些陪伴,可邵璇身上的那份孤寂,却始终未有分毫消减?
如果……如果说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平抚璇的心绪,这,是否也正代表了他的一个机会?
一个……实现夙愿,完成当年未竟之功的……
「大哥?」
便在此际,乍然中断了思绪的,是结拜义弟杨言辉的一声唤。上官銮猛地回神,只见那个足以用阳光形容之的活泼少年正睁大了眼直盯着自己,神情间却带着几分未曾掩饰的促狭。
「大哥,你又瞧着这玉佩出神了。」
见上宫鎏面露尴尬之色,杨言辉含笑揶揄道,同时亦是好奇心大起:「这玉佩莫非是那位龙姑娘送的?天下间竟有如此绝丽的女子,无怪乎大哥老是瞧着玉佩出神,原来是思慕佳人——」
「二弟!」
听他三言两语便将自个儿的心思说了个通透,上官鎏心乱之余不由得一声低斥。直到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入了怀中后,他才勉强控制了心绪正色瞧向杨言辉,间:「有事?」
见他显然不打算说明原委,杨言辉自讨没趣地撇了撇嘴,这才道:「当然是有事了……龙姑娘正在门外候着呢!」
「什么?他……」
上官鎏闻言大惊,而在望见门外那隐约可见着的人影后、连回话也顾不得,匆匆忙忙地迎上了前。
随着门扉轻启,映入眼底的,是邵璇依旧一袭女儿装扮,却仍未减其雍容高雅的身影。面上淡淡施着的胭脂为他掩去了原属于男儿的英气,那双足以让人心生臣服的眉眼更因而染上了几分勾人气息,修长的身材较八年前少去了几分纤细,可肢体线条的优美却只有更为鲜明……望着那因女装而格外鲜明的纤瘦腰肢,上官銮气息微乱,陡然闪现于脑中的,却是那一夜改变了一切的迷乱。
但他旋即收紧了双拳,以那深陷入掌心的疼痛警醒自己,不让往日的过错再次上演……深深吸了口气后,望着那双似乎也正静静凝视着自己的瞳眸,上官鎏笑了笑,一个侧身示意对方进屋歇坐。
「抱歉,累你……累姑娘久等了。」
面对着那熟悉的容颜,纵已是多年过去,可最先脱口的,却仍是如昔年般亲近的言词。后头虽改正了过来,却只是让先前的「失言」越发变得明显起来。再加上先前的那番相望两无言,自然让屋里同样听着的杨言辉忍不住为之失笑。
上官鎏虽不愿承认,可他的一举一动却无不表示着二人间匪浅的交情。否则一对不甚亲近的男女,又怎会一望眼便瞧出了神,却偏又对此全无反感?
可听在另一个当事人的耳里,上宫鎏的那番失言却无异于天籁,而于相隔八年的此刻又一次唤起了那份苦苦寻求亦不可得的亲近与温暖。
这趟重逢本就在意料之外,可如今他不仅见着了多年来心心念念盼着的人,更迎来了那与记忆中相差无几的语调神态……这多年来只能视之为奢望的一切此刻却这样真切的呈现于眼前,即便以邵璇的自制力,亦难以压抑下那瞬间涌起的泫然。
但他终还是在最后关头忍了住。
深吸口气咽了下喉头微微的哽咽,而在瞥了眼屋中仍停留着的「外人」后,唇角笑意勾起:「上官庄主客气了。」
刻意收敛了一身气势,邵璇放轻嗓子作了答,用的,却是稍嫌客套生疏的语调。
一旁的杨言辉本是机敏之人,见女子言词上虽颇为客套,却似十分习惯自家大哥的那份亲近,哪里还不知这差距的原因在哪儿?当下豪爽地笑笑、拱手一揖:「两位慢聊,小弟就不在此打扰了。」
言罢,也不等二人反应,少年已自潇洒离去,临走前还不忘替二人顺带关了上房门……足称体贴的举动让屋中二人俱是一怔,而在片刻凝望后、不约而同地一阵莞尔。
「你这义弟倒真是个有趣人物。」
听着那足音渐远、知道房间四周已再无闲杂人等后,邵璇二度开口,用词却已不再是先前的客套,音声亦恢复成了原有的男子嗓音。除了一身女子衣衫外,此时的他再没有分毫掩饰,而一如那彼此相望的眸,原原本本地呈现出了多年来一直压抑在「帝王」外衣下的一切。
这一刻,他就好像回到了八年前,褪去了一身枷锁、卸去了一身重担。纵然得不着万民仰视的目光,却能单单以着邵璇的身分享受着来自对方的温柔。
他盼着这一天已盼了多久?在那日夜勾心斗角,连情热交欢都得时刻带着戒备与算计的深宫里。在每一次周旋于百官朝臣闲、谋求着平衡以壮国力的日子里……不论再怎么精擅于此,时刻的紧绷仍让他感到万般疲惫,再衬上那早已洗不尽、褪不去的孤寂,自然,身心俱疲。
连他自个儿都不曾发觉……尽管脱口的是那样明朗的言词,可丽容之上带着的,却是难以压抑的凄楚悲切。
可上官鎏自是再明白不过地瞧清了这些。
他本还在忧心着这距离该如何拿捏,但见着邵璇如此神态,心里的怜惜让他终还是舍下了一切顾忌,抬臂便将那个理当傲视苍生的年轻帝王深拥入了怀。
「你知道自己此刻是怎生表情么,璇?」
再次换出了那个如今已成禁忌的名,环抱着的双臂已然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少许:「为什么……明明已相隔了这么多年,身畔也该有知心女子伴着了……可你眼底的那份孤寂和凄楚,都未曾有分毫消减?」
甚至还……更为加深了许多。
低诉的音声沉沉,却带着浓浓的关切与爱怜。
可邵璇无法回答。
他只是轻咬了咬下唇,任由对方拥抱着的势子将头埋入那温暖的胸怀——八年过去,昔日身高相差无几的他们也开始有了差距,例如上官鎏那越发宽阔的肩,以及比自己更形挺拔的身长。
可便住这些个上头落了下风,随之涌生于年轻帝王心底的,却仍是那睽违多时的宁静与温暖。所有的重担仿佛全因此而卸下,让这个总是担负着天下的青年,也终有了得以倚靠他人的一日。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力道。胸口的泫然再次升起,而终化作了那同样深刻的回拥……直到心底的情绪逐渐平复,难得示弱的年轻帝王才缓缓松开了手,却仍在对方怀中停留片刻后,才彻底离开了那过于教人眷恋的拥抱。
可彼此的躯体虽已分,距离却未因此而有所拉远。望着那张因淡淡胭脂而更显其艳丽的无双容颜,上官鎏心头一热,却终在那份躁意转化为冲动的情欲前逼着自己转移了注意,轻拉过青年臂膀引着他到案前坐了下。
「这一路走来,对我这缙云山的景色可还满意?」
不再在那些个教人烦心的事情上纠缠,仿佛是想让邵璇得以宽心般,上官鎏话头一转,提起的却是先前回庄时的事儿——那时二人虽都将心思放在了对方身上,却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自也只好故作无事地四处张望欣赏起风景来。
听他问起,邵璇也同样想起了先前那段走得有些尴尬的路,不由得微微一笑,道:「确实不错……不过这『我』字是否用得有些岔了?」
闻言,上官鎏先是一怔,旋即恍然——他用上那个「我」字,不外乎是存着几分地主待客的心思。可眼前的「客」却是这片锦绣江山的真正主人,自然是用得岔了。
只是这番言词虽彻底昭示了自身尊贵无双的地位,可那轻松的语调和眉眼间透着的笑意,却将因之而起的距离彻底消弭,一如彼此间一如往昔的亲近……明白这点,上官鎏吐息微窒,那份理当只是奢望的情绪,此刻却已再强列不过地填满了胸口。
彼此依旧近在咫尺,只要一个揽臂,他就能够轻易地将邵璇再次抱入怀里。
可若真这么做了,他又能用上什么理由?
八年前,他情不自禁地二度吻上,换来的是一个谁也说不清的扼腕结局……那么,现在呢?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知世事的十七岁少年,自也不可能真凭着满腔热血便勇敢倾诉衷肠。彼此的重逢得来的太过不易,他不想……也不愿冒这个险让一时的冲动毁了一切。
更别提……纵仍试图建构起往昔的情谊,但他们之间,却已不复当年那样单纯的联系。
而终是,一声轻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么……」
「上官……」
「我想,我是明白你的来意的……方才那高明的叫嚣也已说明了一切。只是缙云庄这些年来的作为虽确实是在与官府对峙,但我希望你明白,璇……打从我因瞧着此地景色优美而伫足,再到路见不平、与一班好友创建缙云庄至今,都未曾有过分毫与朝廷、甚或与你对立之意。」
顿了顿,他微微苦笑,道:「以前我还不是很明白你为何明明憎恶着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却仍选择回去接下那份重担。不过现在我却多少明白了几分:这世上,有些担子,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
话中暗指的,自然是如今地位尴尬的缙云庄——就算明知众人努力的目标在即,这已经牵起的一帮子人却不是说散就能散的……更别提李知府都还没倒台呢。可现下不散,等李知府倒了,朝廷也必然会将目光对向他们……到了那时,众人的下场,也就只差在那罪名定得是大是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