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璇既避也不避受了那一掌,又是往西狄境内逃去,就算真有办法绕回大营,只怕也要因内伤进发而死在半途……横竖那小子的死也只是早晚的问题,又何苦因此将动静闹大白费功夫?稳住征西军才是第一要务。也因此,尽管心底仍对少年存着一丝忌惮,他还是收回了目光,转身回帐处理起相关的善后事宜……
第二章
「也已经……四天了吗?」
伴随着喃喃低语流泻,床榻一侧,上官鎏一双剑眉微蹙,神情间浓浓苦恼与忧色流泻,直望向榻上的目光,亦同。
因为眼前犹自昏睡着的少年,以及那连日来都未见好转的苍白面容。
四天前,听闻西狄与大邵战事已了、征西军不日便要班师回朝,已在谷中闷了好几个月有的他好不容易才取得了父亲的首肯出外采买,不想才刚出谷,便意外见着了昏迷于滚滚黄沙间的玄服少年。当时少年早已气若游丝,身子更有大半给埋在了沙间,心知情况不妙的上官鎏哪还顾得上采买?将人一把抄起便急急忙忙赶回了谷中。
当时他还以为这少年不过是贸然深入边荒才遇了难,却直到将人交给父亲救治后,才惊觉事情只怕不如他所以为的单纯——少年确实是遇了难,可让其遇难的原因,却是自背后透体而入、重重伤了其内脏的雄浑掌力。
再加上少年受伤后不但没能静心调养,还强撑着硬提起功力一路奔逃,内外煎熬下,终导致了他体力消耗殆尽、最终昏迷在沙丘上的惊险情况了。
当然,若只是给人击伤昏迷,在这马贼横行的边疆之地倒也还不值得用上「另有隐情」这几字来形容。问题是……根据父亲的观察,这少年自身同样有着相当不错的武学造诣,要想将他伤得如此之重,对方不是攻其不备,便是功夫十分之高了。
再衬上少年那一身式样简单却价比黄金的玄色锦缎,以及那拭净黄沙血汗后美得教人心惊的绝艳容颜……种种因素对照下,自然越发显现出此事的蹊跷了,
但正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他上官家避世谷在关外怎么说也算是一方之霸,若因这点虚无飘渺的忌惮便放弃救人岂不教人笑话。也因此,尽管清楚这少年身上只怕带了不少的麻烦,上官鎏的父亲、家主上官楠宇却还是在费了一番功夫后将少年自鬼门关拉了回来。
而今,也已是四天过去了。
这四天里,上官鎏几乎是一有空便要来看看这个被他救起的少年。只是少年的伤势虽已稳定下来,却不知因何缘故迟迟未能醒转,容色也依旧苍白如纸,若非指尖还能感觉得到对方的鼻息,上官銮还真要怀疑起自个儿父亲的医术了。
只是……望着那张俊美中犹带艳丽的面庞,即便这些天里早已有过无数次的细细端倪,他却仍不禁有些瞧得怔了。
出色的外表,吸引的也不过就是几瞬的目光罢了。真正让上官鎏如此介怀的,是少年即便在昏睡之中都仍脱不去的、那份萦绕于眉宇间的孤寂与萧索。
上官鎏不是没出过谷,也绝非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可眼前笼罩着重重谜团的少年,却前所未有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和兴趣。他想知道,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显然是天之骄子的尊贵少年沦落至此、想知道少年神情间化不开的孤寂又是从何而起……
这么个一瞧便知其不凡的人物怎么说都该如众星拱月般承受着周遭人的簇拥爱护,又怎会流露出这样的凄色?就算真因某些缘故遭人暗算背叛,那神情间带着的也该是憎恨或哀恸,而绝非这样……动人心弦的寂寥。
所以他一直在等。
等眼前的少年醒转、等那双始终闭着的眼睁开。他想看看这么个连沉睡都足以吸引住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物;而那双眼,又会诉说出什么样的故事?生平第一遭,他是这么样迫切而又渴望地想认识一个人,所以即便早已被父亲警告了不要太过涉入,他却还是天天守候在此,就盼能等着少年醒转的那一刻。
「呜……」
便在此际,仿佛回应着他心底的念头一般,前方已是一阵低吟传来。本有些沉浸于思绪中的上官鎏登时回神趋前一望,但见榻上少年双睫轻颤、眼帘微掀,而在片刻挣扎后切切实实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清澈的眸子,却在短暂的迷茫后很快地便敛下了一切的情绪波动。眸光急扫迅速地将四下打量了番后,少年容颜微侧,转而将视线对向了犹有些愣神的上官鎏,无言却明确地流露出了疑问的讯息。
——怎么说都还算正常的反应,却在四目相接之时,让上官鎏莫名地起了几分心悸之惑。
先前旁观着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可当少年真正望向自己时,便只是那样疑问的眼神,却也好似直直探入了心底,教人连一丝反抗或隐瞒的念头都无法升起。
好在上官鎏本也是胸怀坦荡之人,虽给这有些迫人的眼神惊了一惊,却没有闪避,而是直迎着对方露出了个明显带着欣喜的表情。
「太好了……你已经昏睡了四天有,我还真怕你就这么一睡不起呢!虽不知你因何身受重伤昏倒在沙漠中,可既然已来到我避世谷,就暂且放宽心好好养伤吧!」
看似平常的寒暄,却已将对方想知道的一切大体含括在了其间……听着如此,少年的眸子有了一瞬间的黯淡,但又旋即压抑了下,仍瞧不出分毫血色的薄唇轻启:「谢……咳、咳……呜……」
脱口便欲称谢,可喉头的干涩却让他连第二个「谢」字都没能延续便激起了阵阵干咳。少年伤势本就只称得上稳定,眼下这么一咳立时又牵动了内腑的伤处,本就苍白的容色是看不出什么变化,唇间却已袭上了点点殷红。如此反应把一旁的上官鎏吓了一大跳,连忙将人由榻上扶起替他拍拍背顺顺气,而在对方气息稍复后倒了杯清茶送到他唇前。
「喝点茶润个喉吧……话就别多说了。你的伤势十分严重,眼下虽因家父的救治而不至于危害到性命,却也不适合烦恼养伤以外的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命在,哪还怕有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儿?」
毕竟是头一遭这般照顾人,上官鎏的动作多少显得有些笨拙,却在手忙脚乱的同时还不忘分神规劝一番——可他不劝还好,这一劝下去,立刻便引得怀中少年一阵轻颤、打从醒转后便始终维持着平静的俊美面容亦头一遭染上了几分苦涩与孤寂。
少年轻轻推开了仍搁于唇前的瓷杯,而在见着上官鎏将杆子安放于茶几上头后,唇间一声叹息逸散。
「你好像……什么都看透了。」
得着水分滋润后,少年的嗓音虽仍难免有些沙哑,却已多少听得出原有的音色。仍旧直对着救命恩人的目光澄澈无改,先前一直刻意压抑着的迷惘却已悄然浮现。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遭遇叛变、硬挨了王将军一掌才得以逃出大营的大邵太子邵璇。
他不知道眼前的救命恩人究竟对他有几分认识,可单从方才的一番谈话来看,眼前这个与己年岁相若的少年不仅反应机敏,洞察力更是十分敏锐……再衬上先前助己平抚气息的浑厚真气,虽不知其口中的「避世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少年的不凡之处却已是显而易见。
只是他长年身处于宫廷朝堂间,所见过的不凡人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真正吸引了他注意的,却是对方性情间所展露出的疏朗——也正是因着对方如此性情、以及那毫不掩饰好奇与关切的目光,让劫后余生、身心俱疲的邵璇终是松懈了防备,多多少少展现了平日总掩藏着的情绪。
可面对着他如此话语,回应的,却是上官銮苦笑着的一个摇首:「只是揣测罢了……若非见过你的睡容、又因你遇难的情况而有了些猜想,单由你醒转后的表现来看,可是什么也瞧不通透的。」顿了顿再道:「当然,要说没有好奇心自是不可能的,只是眼下你的伤势极重.着实不宜劳神,今日还是先继续歇着,等过两天身子恢复些、养足体力后再说吧!」
「……谢谢。」
感受到那份全然发自真诚的关怀,有些陌生的暖意沁人心底,令邵璇竟是少有地怔了怔,而后方轻轻颔首道了声谢,并在对方的帮助下重新躺回了榻上。
上官鎏平日毕竟也是个受人服侍的少爷,虽已极尽谨慎,动作间却仍难掩笨拙。可饶是如此,面对着这浑不似宫中的那群太监宫女来得熟练、小意的照拂,邵璇非但没感觉到任何不快,甚至还起了几分似乎足称为喜悦的情绪……自身多少出乎意料之外的反应让他一时有些陷入了沉思。直到对方布置妥当准备离去,他才恍然回过了神、在对方出房前将其唤住了。
「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因重伤而稍嫌微弱的音声,却仍足以让武学造诣极佳的上官鎏听清——他本就对少年十分好奇,眼下见少年问起,当即回眸一笑,兴致勃勃地:「『尊驾』就不必了……我复姓上官,单名一个『鎏』字,上流下金,你呢?」
「……我单名『璇』,美玉之意。」
迟疑片刻后终还是只道了名而没道姓,因为先前的遭遇依旧如鲠在喉,也因为彼此交谈时那份他从未感受过的……对等。在上官鎏对此早有预期,不仅没怎么介意,反倒还因他所言的「美玉」二字而双眸一亮,笑道:「哈……如此说来,你我的名字倒还凑成个对儿呢!若非同为男儿身,岂不正好谱出个『金玉良缘』?」
只是这玩笑才刚脱口,便因忆起眼前少年以「绝世」来形容都不为过的样貌而微微一僵……直至见着对方没有因此沉下脸色后,他才轻吁了口气,又道:「可以的话,我就唤你一声『璇少』如何?」
「无妨……上官兄随意便好。」
「那么,璇少还请安心歇息吧……晚膳时我再来看看你。」
言罢,上官鎏不再耽搁,朝邵璇又是一笑后、转身带上门离开了客房。
毕竟是直接受了王将军一掌,又因接连打击而损耗了心神,邵璇虽已脱离昏迷,身子却仍十分虚弱。也因此,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依旧将多数的时间耗在了沉睡中,却总能在醒转之时,毫不意外地于床边望见上官鎏带着欣喜与关切的隽朗面容。
而这,自然是出于上官鎏的特意安排了。
之所以会对邵璇如此关注,身为救人者的那份责任感外,更重要的却是对少年身上藏着的「故事」感到好奇。也正因为这份好奇,让他总是尽一切可能地在不打扰对方养伤的情况下把握着二人相处、交谈的机会,不论是替少年运功疗伤,还是一手抢过理当该交由下人处理的喂药、更衣等杂务……
若非其父上官楠宇对此颇有微词,他就是直接搬到客房住都有可能。在此情况下,邵璇醒着的时间虽然不长,同上官鎏相处的时间却是不少。如此你来我往,几番相谈后,年龄相近、对彼此又同感好奇的二人自也显得越发熟稔、亲近起来了。
而这对邵璇来说,自然是十分陌生的一种感觉。
主仆、君臣、父子、兄弟……出生至今的十七个年头里,环绕在他身边的大抵不外乎这几种关系,却独独缺了对一般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朋友」——身在宫廷,又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储君,想找个知心人本就极难,更何况身旁还有个推波助澜、一心盼着他冷心绝情的父皇?真要细数起来,他身边构得上「亲近」二字的也就只有珩弟和行雁二人。
可这二人一个是弟弟、一个是臣子,无论如何亲近,也终究不同于一般所谓的「朋友」吧?
——至少,同上官鎏相处时的那份对等和融洽,是他至今所未曾感受过的。
随之而起的喜悦,亦同。
所以,才会在通名时存了隐藏身分的心思,而仅以一「璇」字相告——他不晓得上官鎏对大邵朝堂之事、对那理当深锁宫廷之中的「太子殿下」有着多少认识。但至少现在,在上官鎏面前,他不想、也无意暴露出自个儿那「尊贵」的身分。
刘将军的话语言犹在耳,心底的那份冰寒也依旧未曾消融。横竖刻下的伤势也不容他做太多的盘算,又何妨暂时松懈心神沉浸于此,单单作为一个普通人地和对方来往?
只是心下虽已有所决意,多年来的习惯却仍护他在舍弃那份矜贵的同时思量起自身有此变化的原由——他不是没有过微服私访,不是没有过折节相交,又岂会只因对方没将自己当成太子看待便欢欣若此?可得到的,却是个有些讽刺的答案。
即便微服私访、即便折节相交,但在骨子里,他却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若对方真对他有所轻慢,只怕他心底最先升起的便是遭人冒犯的不快,喜悦什么的,更是连提都不必提。
或许,上官鎏之所以不同,是因为碰上了自己最脆弱、最狼狈的时候,又对自己有了救命之恩,让他没法在心底摆起架子,没法子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睨视对方。再加上那份疏朗性情予人的好感,才让自己在活了十七年后头一遭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友情,而在每一次转醒、每一次望见那张神采奕奕的面孔之时,于心底升起了莫可名状的喜悦。
这样毫无负担的相处让边塞之地炽人的阳光都显得无比明媚,却也使得记忆中京里那份教人难以喘息的阴霾越发遥不可及了起来。若非胸口那仍随每一次吐息而隐隐作痛着的内伤,他几乎都要忘了……数日前曾有过的一切、忘了自个儿周身那无形却「尊贵」的枷锁,以及十多年来始终横亘于心底的那份……孤寂。
但他终还是忘不了。
若不是他过于自信,一心早已将一切牢牢掌控在手中而失了防备,又怎会让允臣为救他而……思及那日薛允臣浑身浴血挺枪冲入营帐内相救的情景,以及其后王将军终得追出的事实,邵璇胸口便是一阵有若撕裂心肺的疼窜起,容色亦随之一白。
他知道……不论今后是否真能顺利回归甚至继位,他都永远不可能忘记那本不过是个棋子的年轻将领挺枪浴血相护的身影——
「璇少?」
乍然中断了思绪的,是自耳畔响起的……那已逐渐熟悉了的一唤。邵璇微愣抬眸,入眼的是上官鎏明显带着担忧的神情。带着粗茧的掌心毫不顾忌距离地覆上了自个儿前额,却出奇地未曾于心底激起任何一丝的不快。
明白对方在担心什么,他轻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个人。」
「……和你受伤的事儿有关?」
见他确实不像伤势有碍,上官鎏这才撤回了掌,却仍不忘取来帕巾替少年拭去额际和颈侧隐隐泛起的冷汗,询问的音调难掩好奇,却因顾忌着对方的感受而存了一丝保留。
经过这几天的交流,他虽仍不清楚邵璇真正的身分为何,却已明白了对方之所以会重伤昏迷在沙漠中的理由——说穿了也不过就是老套的家产之争,狠心的兄长暗中设计欲除去深受父亲宠爱的弟弟。弟弟虽侥幸逃得一命,却也为了躲避追杀而强撑着伤势一路逃窜,最终不支倒地,而被自己这个过路人救回了家中。
只是明白归明白,可这等兄弟阅墙到了要彼此仇杀的地步,对上官鎏来说毕竟太过遥远了些。在他想来,邵璇必定因此而大受打击,是以纵有疑问,却仍是强忍着尽量不加追问。若非眼下瞧着对方难受,这话,也多半是问不出口的。
许是受邵璇睡容间那份深深的孤寂所影响,对于这容姿、气度皆十分不凡的少年,上官鎏心底一直都是存着几分怜惜的。
感受到了对方言词间的迟疑,沉吟片刻后,邵璇微微颔首:「不错……若非他舍身相护,眼下我早已身死,更遑论在此同你相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