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绝(出书版)上 BY 冷音
  发于:2011年0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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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方的目的却不仅于此。

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他这个绊脚石、心腹大患,最好的方式自然是彻底地将他由这世上抹去,而这场仗无疑是天赐良机……先处处掣肘逼得他大败,再借着败势趁隙将他陷于险地。如此一来,便可借刀杀人、利用西狄之手将他除去,而动手的人也能将自身所承担的责任降到最低。

——可即便清楚这之间所蕴藏的凶险,几经思量后,邵璇却终还是做出了一个看似让对方称心如意的决定。

他接下了征西大元帅的任命,奉旨领军前去讨伐进犯的西狄军。而同他一块儿出征的掌兵之人,则毫无意外地由分别支持两位兄长的两名老将军担任。

看似三方互相制衡的安排,可事实却非如此……大皇子与二皇子平日虽也互相敌对,可眼下太子之位却是在邵璇身上,自然让他们行了暂时屏除成见携手合作的理由——却不知这也正是邵璇选择将计就计的理由。

两名兄长希望将他除去,可他又何尝不想将两名兄长可能带来的威胁彻底断绝?将一切危险扼杀在萌芽之时可是父皇最早传授给他的几个原则之一……与其让两位兄长继续奢求他们所不应得的东西、继续拉帮结党,最终萌生叛乱之意,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用强大的实力绝了他们的妄念。

可要想名正言顺地斩断兄长们的羽翼,他还需要一个理由——而兄长们这次的「圈套」自然就是最好的机会。只要能将计就计,再以此为由反咬两名兄长一口,目前仍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两股力量自然就此瓦解。而那将属于他的帝位,也能因此坐得更加安稳。

便如他「英明睿智」的父皇。

思及那个此刻远在京城的帝王,邵璇端美的唇角微勾,扬起的,却是一抹有些讽刺的笑。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清楚父皇帝位之所以能安稳若斯,究竟是牺性了些什么的结果。

他的父皇,尊贵无双,却也……孤单至极。

而他……也将在父皇的一手安排下,一步步地走向相同的道路。

回想起来,或许早在他被命名为「璇」、被寄予了那么多的期待的那一刻起,他的未来,便已是注定。

在他明白什么是孤单以前,便已学会了孤单、习惯了孤单。

就好比此刻。

明明外头是那般的欢腾喧嚣,可这偌大的帅帐里头,却是孤寂凄清若斯……说好听是为了让自己不为眼前的胜利蒙蔽了眼,可这重重帷帐的包围,却也同样将他由那样的热闹隔绝了出,就这么禁锢在小小的方寸之地中。在他看来,眼前的帅帐几乎与京城森严的宫阙无二,全都是上了名为「权力」之锁的华丽囚笼,将他牢牢的困在浓浓的孤寂之中。

明明……一帐之隔外,纵有漫天风沙,却也有那般……广袤的大地与无垠的蓝天。

思及此,本已收回的掌竟又有些不由自主地触上了帐幕,却又在真正将其掀开前猛地止住了动作。

他背过了身子,逼着自己将心思由那声声欢腾上头离开。幽沉目光对向书案上半启的卷宗,难见波澜的俊容却已带上了一丝苦涩。

卷上所载的,正是他此行亲身涉险所欲求得的证据。尽管早早就被他拖以手段制住的两名将军仍不肯出言承认,可其下的一些将士却没他二人的骨气,刑罚与利诱交相运用下,没多时便已将一切原原本本的招了出来。

如今,手上所握有的罪证足以让他冠冕堂皇地将两名兄长置于死地,甚至连他那些兄嫂、侄儿都不例外。可面对这本该值得庆幸的一切,浮现于心底的,却是少有的犹疑。

而这,却是他本不该存有的情绪。

从小,他就被逼着去学习无情,学习冷漠,就像他的父皇,永远都是那般的铁血冷厉。即便是在外人眼里最受宠爱的他,也从未见父皇展露过分毫的和颜悦色。

有时,邵璇甚至会想……或许对父皇来说,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延续邵氏皇统的工具罢了。「宠爱」什么的从来不曾存在,有的,只是「工欲善其事」的打磨砥砺而已。

在此情况下,「父子之情」什么的自显得微乎其微,更别提那因父皇的强制隔离与母后「以子为贵」、完全将他当作己身地位倚仗的行为而完全断绝。除了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十四弟邵珩之外,一般人引以为依赖的亲情对邵璇而言根本是有等于无。

至于女人……对邵璇而言,他从来不曾体会过所谓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心境。

自十三岁奉父命成亲至今,邵璇有过不少女人,却从无一人能真正于他心里停留片刻。即便是在交媾欢好之际都能保持着几丝理智的他,又怎么可能会沉沦、着迷于其间?就连他的妻,温顺依人、比他大了四岁有的太子妃何薏,亦从来不曾乱过他分毫心绪。

至于那个唯一曾令邵璇付出亲情的、他最疼爱的十四弟,却也在多年前被他亲手送往了东北胡族作为两国友好亲善的表示。

因为他怕。

无所在乎,才能无所畏惧。若真让珩弟留在宫里,他怕他的在乎终究会让皇兄及其他弟兄们将珩弟当成了威胁他的工具,而终迫使他不得不有所取舍……在那尊贵无双的至尊之位与兄弟亲情间。

假若真面临这样的情况,以父皇的作风,定是说什么都会逼着他贯彻那「无情」二字,亲手葬送珩弟的生命。

而他有预感。

若他真依着父皇的期望而为,除了亲情之外,他也必将失去某些更为重要的东西。他会像他父皇那样成为一个英明却无情的君王,而不再是他自己,不再是原来的邵璇。

尽管……即便是他所认为的「自己」,早已被期望与出身所团团束缚了住。

也正因为深明这些、深明出身于这帝王家的可悲,他才选择送走了珩弟——他宁愿珩弟去东北胡族做人质,也不愿珩弟继续在这个泥沼中纠缠沉沦。反正邵氏皇朝国力强大远胜邻国,珩弟的安全与待遇自也就无须担忧。再加上胡君膝下无子,珩弟在那儿,兴许还能得到更好的发展。

只是,当时看来再明智不过的决定,如今回想起来,却又何尝不是他的自私?说什么是为了珩弟着想,可说穿了,最终为的却还是他自个儿。父皇一心盼着他学晓的无情早已深刻刻划入心底。无论上头挂着怎么样大义无私的名头,亲情什么的,却仍是敌不过他心底对于那至尊之位的重视。

而今,在掌握了两名兄长罪证的此刻,相似的两难,也再一次降临到了他面前。

回想起来,父皇之所以会任由两名兄长涉足其间、坐视事情发展至此,想来也是为了让他有所决断吧?只要把两名嫡兄彻底铲除,在这夺位之路上便再无人能阻止他前进的脚步。

只是……不论再怎么互相敌对、仇视,两名嫡兄终究还是与他血缘相系的亲族。平日打压斗争是一回事,真正动手将对方除去又是另一回事。不论再怎么占着大义的名分,一旦他真将事情做绝,「弑兄」的罪名便再也洗不清、磨不去。

即便这正是父皇所期望的。

思及这重重争斗背后所潜藏的影子,邵璇只觉得周身一阵冰寒——两名皇兄怎么说也都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可父皇却能毫不犹豫地便将他们置于死地,这又该是如何的冷酷?如果有一天换成他失去了利用的价值,那么……他是否也会成为下一块砥砺的磨石,而在用尽后便给弃之如敝屣?

在他那个无情的父皇面前,所谓的「宠爱」,终究也不过是座险之又险的危桥罢了。只消稍有不慎,便将堕入深渊、尸骨无存。

而他……又该如何抉择呢?

是依着父皇的期望就此除去两位兄长?亦或是就此任性一次,替两名兄长留下条活路?

略显秀美却仍不失萸气的双眉微结,好半晌后,少年薄唇一抿、而终是咬牙做下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是好是坏的决定。

剩下最后一丝犹豫,邵璇一个旋身缓步行至案前坐下,而后沾墨提笔、稳定而坚决地于案上平铺的空白奏折上写下了自己的抉择。

从动笔到完成也不过耗了短短小半刻的时间,可当邵璇真正停笔、落款用印之时,却仍忍不住松了口气地轻吁了声……几丝交杂浮上向来总显得深沉难测的眸,将通篇文句再度审视一番、确定并无不妥之处后,少年轻轻阖上了奏折,将之放入了身旁的密匣中。

「行雁。」

锁上匣子的同时,悦耳却稍嫌冷澈的音声化作呼唤自唇间流泻。下一刻,帅帐的阴暗处已然多了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

「殿下。」

来人单膝下跪恭声一唤,半掩于阴影中的容颜低垂,沉稳的嗓音之间透露着绝对的服从。

来人姓柳,名行雁,乃是今上亲自为邵璇指派的贴身护卫,同时也是其心腹樊承恩的得意弟子。

就如同樊承恩之于邵翼昂,柳行雁也是邵璇在这十七年的宫廷生涯中唯一能真正投以信赖的心腹人物。他武功高强,行事隐蔽,对邵璇交付的每一个任务都能彻底执行完善,其忠心更是不待言。若没有柳行雁的暗中活动,邵璇纵使看透了兄长们的阴谋,也不见得能那般顺利地从两名怀有异心的将军手中夺下军权,从而展开接下来的军事行动及足以令两名兄长伏诛的诸般调查。

也因此,二人虽为主仆,可邵璇却从未将柳行雁当成单纯的奴才看待。淡淡一句「平身」脱口后,他招招手示意对方上前,将锁好的密匣递了过去。

「用最快的速度送回京里。」

「……是。」

眼下大势已定,想来不至于另生什么波折,故柳行雁虽有片刻迟疑,却还是恭声一应,由主子手中接过密匣后、一个闪身出了帅帐。

离开的动作隐蔽无息地一如来时,仅微微晃动着的帐幕说明了曾有人出入的事实。

密匣既已送出,他的决定便也再无更动的可能。思及父皇见着他奏折时可能有的反应,向来鲜有波澜的心底竟萌生了某种莫可名状的快意。

狠绝无情,是吗?

可父皇……纵然早已踏上这条无从后退的险路,儿臣也绝不是个只会任人操弄的棋子。若只一味仿效,儿臣终究也只是个赝品,而永远没可能成为您所期望的美玉。

所以,这一回,就算被您认为是妇人之仁也罢、沽名钓誉也罢,儿臣,也绝不会再按着您的意思行事……毕竟,身为未来的一国之君,若连自己的意见都无,又如何能如您所愿地好好治理好这个国家?

原有些紊乱的心思至此暂时算是定了下。深吸了口气后,邵璇起身离座、掀开帷幕出了帅帐。

「殿下,外头风大。」

方到帐外,几名本就隶属东宫的尉官登即打起了帐子欲为他挡下迎面的滚滚风沙,却给少年储君一个眼神阻了住……「再过几日便要班师回朝了,眼下正是庆功之时,便让本宫趁此慰劳一下列位将士吧!」

「是。」

这个俊美无双的少年虽也尊贵无双,却绝非那等娇弱的纨绔子弟能比,这点侍奉他多年的尉官们自也十分清楚。也因此,即便不愿见着主子受累,他们却还是依言撤下了一应仪仗.拱卫着主子开始在整个大营四处巡视了起来。

作为元帅的太子殿下出面慰劳将士,自然马上惊动了管事的两位将军——二人还是在邵璇擒下那两名有所图谋的老将军后亲自提拔上来的,感恩之情自不待言。无奈大营开拔在即,二人商议之下,也只能由一人做代表出面随行导引,以为「主子」的巡视做些适度的提点,让这名为慰劳、实为拉拢人心的举动起到更好的效果。

大致将整个大营绕了一圈后,邵璇领着那名由他亲自拣选提拔的年轻将军进了帅帐。

「辛苦你了,允臣。」

一个手势示意对方入座,邵璇含笑这么道了句,音调不失威仪,却又因末尾的一唤而带上了几分亲近之意。

父皇选择将他的无情刻在脸上,而邵璇却选择将之藏在心底,转而用另一种方式来对待这些所谓的「臣下」。那张刻画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与不凡的面孔带着几丝名为欣赏的笑意,让薛允臣明知眼前的不过是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十岁的少年,却仍不由自主地升起了几分慑服与敬意。

可还没待他出言自谦,便见着那少年储君眸色一暗、语气忽转:「两位将军可曾服软?」

话中所指的,自是在战事开始不久便让他以图谋通敌为由软禁起来的两名老将。听着此问,薛允臣先是一窒,旋即摇了摇头,道:「王将军及刘将军虽知大势已定,对此却仍十分硬气……」

「是么……」

邵璇不置可否地轻轻应了句,直对向年轻将军的深眸却已隐染锐色。

「允臣……你也在本宫身边跟了好一段时间有,难道还不明白本宫的性子吗?纵使你所为乃是出于善意,本宫却仍希望你能直言相告,而非有所隐瞒。」顿了顿,「说实话,允臣。」

叙述的音调仍旧和缓,却已带上某种直逼人心的魄力。

而正对着少年储君的薛允臣再直接不过地体验到了这一点。

若非心中本就有所迟疑,他也不会在前头忽地一窒露了破绽。

眼下见着主子发话,他犹豫片刻,终忍不住开了口,道:「……两位老将军曾说过,要想劝降,也得您亲自出马才成。而且还要求您务必得孤身入内相谈……属下忧心此间有诈,故虽心觉不妥,却还是自作主张将此事隐瞒了下来,请殿下降罪。」

如此话语,便是直承自己的欺瞒之实了……可即便自知有过,薛允臣面上却仍是一片坦荡之色,显然并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而邵璇自也察觉了这一点。

明白对方如此决定毕竟是出于一片赤诚,他轻轻一叹,没有在薛允臣自请处分的言词上多加着墨:「你会特意隐瞒,想来是认为本宫定自如他二人所求般亲身前去劝降吧?」

「……正是。」

「那么,你可明白本宫为何要这么做?」

「殿下乃是惜才爱才之人,两名将军又是昔日的国之栋梁,自然不可能舍得他二人就此殒命。」

「不错,他们虽一时为权位蛊惑了心智,多年的经验却仍不容抹煞。虽不可能让他二人继续领兵,可留在京中领份闲奉、将一身本领传授给我大邵未来的将才不也是极好的安排?不要说两位将军仍然怀有异心……只要有适当的机缘,一些不该有的想头自也会逐渐消磨殆尽。」

虽未直言,可这番话,却无疑说明了少年储君有意顺着对方的意思亲身前往劝降的打算。

薛允臣虽因迫于主子慑人的气势而说出了实话,却不代表他已赞同了主子的想法……也因此,尽管少年话中的信心与远景十分动人,他却仍是有些固执地摇了摇头,同时单膝下跪、朗声道:「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两位将军究竟有何余烬还十分难说,可若您因此而有了什么意外,却是任何人都担当不起的!」

「……允臣,我便这般不值得你信任吗?」

见薛允臣仍执意劝阻,邵璇眸色微沉,脱口的话语却迥异地为之一柔……便连那象征着自身尊贵的「本宫」二字,亦给代换成了一个再平实不过的「我」。似是质问的话语因而带上了几分软言相劝的意味,而连同那隐带上几分魅人气息的俊美容颜,让正对着的薛允臣一时不禁有些怔了神。

而在片刻沉吟后,一声长叹。

「属下不敢……可若殿下执意前往,还请务必让属下在旁随侍。」

他不是不信任主子的能耐,只是主子不论再怎么才智过人,却毕竟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面对两个年老成精的狐狸,难保不会……可主子既如此坚持,作为下属的他自也不好违抗,只能转而选择跟在一旁,就算真有个万一也能多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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