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语奇怪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生他的气?」
弦散道人挑了挑长眉,但笑不语。
小语的眼睛在他身上溜达了两圈,「是不是我不生他的气,你就不罚他了?」
「这……」弦散道人怔了一下。
小语生怕他反悔,赶紧拍胸脯笃定地保证:「我不生他的气!」
弦散道人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鼓励似的拍拍小语的肩膀,温言道:「好孩子,你跟我进来,我有话问你。不必担心他,他身强
力壮的,跪跪还增进功力呢!」
「真的?」小语将信将疑。
弦散道人颔首,带他往里走去。
单飞闷头跪了一阵,渐渐明白了师父的用心良苦。
日前折损的灵力有恢复的迹象,想来是胤灵山的地气激发了体内潜在的真元与之相抗衡的缘故。原来,罚跪是为了让他疗伤,
只要现在静下心来运功,不出一个日夜,元气便可得到最大的修复。
只是,此时此刻,他如何静得下心?
小语进屋已经有好几个时辰,师父的为人,单飞再清楚不过,他若有心收拾鱼儿,就不会让他进屋去了。可是即使这样,单飞
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
说来也怪,明明是大好晴天,却纷纷扬扬下起小雪。
单飞想起多年前的那次巨变,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雪伴随他下山。
这次,难道……想到这里,再也跪不下去,心一横就要站起来冲进去。
小语的声音在这当口响起:「单飞,单飞,你师父不生你的气了,你可以起来了!」话音未落,人就从岩石后面扑跌过来。
单飞神色一紧,也不管什么姿态不姿态了,抢在他前头先把山地给铺平了来,小语摔在单飞这个肉垫子上,下巴重重地磕着他
脑门,两人不约而同「哎哟」地叫了两声。
捂住后脑勺,单飞侧身揉了揉小语的尖下巴,打趣道:「我瞧瞧,掉了没?」
小语疼得泪眼汪汪,好在想起自己是冲出来通风报信的,于是转移目标,很快就憋了回去。
「单飞,你师父让你进屋去。」
「小傻瓜,以后再开心也要好好走路,真摔了可怎么办?」低头亲了亲他撞得发红的下巴。
小语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想起单飞在上山前说就是摔下去也给他垫背的话。
进屋,单飞重新行礼参拜。
弦散道人端详这个阔别多年的徒弟,心中颇有感触。
单飞跪着道:「师父,徒儿不孝,又给您老人家添麻烦了。」
弦散道人道:「你若是惹了麻烦都不知道回来,为师会怀疑当年是不是看错你了!」先前他用自己的方式盘问了小语一番,并
不惊讶他们与音轨门结怨的事,只是对那水晶般的孩子暗暗称奇。
单飞脸一红,小声哀求道:「师父……」
「你起来吧,晚上去炼丹房过夜,把内息调匀来,明日清早再来见我。」
「是,徒儿遵命!」
回头,看见小语乖巧地坐在小桌子旁,拿着小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吮着花露,心上不由一片柔软。又听师父在自言自语:「这
孩子倒是品性纯良,没有沾上妖精的恶习。」
单飞忙道:「师父明鉴,小语心地善良,徒儿与他相处多日,从未见过他有半点恶念。」
弦散道人微微点了点头,「那你打算如何安置他?」
单飞静默了片刻,道:「我要将他留在身边。」
弦散道人叹了口气,抬手一挥,「都下去吧,把精神养好来,其它事稍后再做计较。」
「是。」单飞躬身,退后几步。
小语看见单飞转身朝他走来,立刻收起花露瓶,站起来,笑着将手放进他的掌心里,随他一同走出房门。
「鱼儿,花露好喝吗?」
「好喝,甜甜的。」
「可是花露不能天天喝哦,会肚子疼的。」
「为什么?」
「花露是蜂蜜兑露水调出来的,蜜水性寒,喝多了,对宝宝不好。」
「哦,那我不喝了。」
单飞见他答应得这样爽快,反倒有些意外,怔了一下,忍不住低头去看他。不知道是是他的错觉,这只鱼儿最近好像比以前懂
事了……
在炼丹房过了一夜,单飞算准时辰,收拾妥当,去云颠洞口恭候师父。
不多时,弦散道人缓步踱出,单飞忙迎上前去,师徒俩并排站在悬崖边上。
单飞将小语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只见弦散道人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忍无可忍地斥道:「胡闹!你母亲年纪也一大把了,
怎么还做这等荒谬无稽之事?」
单飞低垂着头,小声道:「师父,徒儿自知犯下大错,可如今米已成炊,只盼师父能为徒儿指条明路。」
弦散道人看了他一眼,叹道:「你也是母命难为,你母亲的为人,我还不清楚吗?」
单飞知道师父对母亲的所做所为向来极不认同,若是在以往,他必然要站出来替母亲说几句好话,可这次,他不敢。
「原来小语就是游善洁的儿子,难怪我见他第一眼,便觉得如此面善。」
单飞点头,道:「师父,小语和他母亲长得很相像吗?」
「足有七八分像。」弦散道人沉吟片刻,「飞儿,小语腹中的灵珠乃神物,现下若强行取出,只怕会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
单飞冒出一身冷汗,他从未想过此时将玲珑珠取出,瓜熟方可蒂落,他既要保全鱼儿的性命,又必须给母亲一个交待,否则以
后的日子恐怕难过。
弦散道人道:「你若执意要留住小语,便要等他变成一个凡人,不然人妖疏途,你二人之间必不会有好结果。」
单飞不解,道:「变成凡人?」
「灵珠降世之日,便是他褪去妖气之时,只是,」弦散道人微微摇头,「这原不该由你替小语来做这个决定,一个妖精无端端
变成了人,你须知其中的艰难。」
单飞心中锐痛,轻声道:「我明白。」
「还有你母亲那,她恐怕不会轻易放下这段宿怨。」
「师父,当年的事您清楚吗?」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闲散道人望着悬崖四周漂浮的白云,心中感慨万千,「当年她为救爱人,以自己的眼泪灌溉仙草,好
不容易才等到功成之日,可你父亲急于炼制药,竟将仙草强行夺了来,若是寻常妖精,这事也就罢了,偏偏那游善洁不知从何
处得来血咒的施行口诀,以致酿成了今日这等两难的局面。」
单飞默然,良久不知如何应对。
从云颠洞回来,单飞就把自己关进了小房间,直到太阳下山都没有出来。
小语端着从弦散道人那讨来的饭菜,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敲门。几个时辰前,弦散道人叮嘱他,让他不要在
这个时候去打扰单飞,因为他要耳根清净地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是……可是现在都晚上了呀,他不用吃饭了吗?不是说他
们人一天一定要吃好几顿饭的吗?
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台下,发现连这个木窗都关得紧紧的,好像害怕风会透进去似的。小语失望地噘了噘嘴,忽然灵机一动,把
饭菜往框上一搁,认真地在窗门上找起来,找啊找,终于让他到一条裂开的缝隙,小语心中一乐,忙将眼睛凑过去,往里头偷
看。
单飞背对着门坐在桌边,小语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到他挺得笔直的背部和搁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在干什么呢?小语困惑地皱了
下眉,收回目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正欲再细看,窗户冷不丁被打开来,一下子重重地撞在他的额头上。
「哎哟——」
把小语抱在膝盖上,单飞瞅着他额头上高高肿起的大包,一脸心疼地道:「鱼儿,以后不准再这样悄无声息站在别人窗台下了
,这次还好只是撞了额头,下次要是撞到鼻子,你这么漂亮的脸蛋就毁了!」
小语自知理亏,嘟起嘴,小声地抱怨:「谁知道你会忽然开窗啊!你讨厌啦!」
单飞亲了亲他都可以挂油瓶的小嘴,好脾气地哄道:「好嘛好嘛,是我不好,成了吧?」刚才想事情想得入了神,一时气闷便
随手使了灵力凌空开窗,根本没留意到这个偷偷摸摸的小家伙。
「单飞,你吃不吃饭?」小语想起自己带来的饭菜,可是都冷掉了,「不吃你会饿的吧?」
单飞举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当然会饿了,鱼儿今天吃了什么?」
小语赶紧道:「我今天没有喝花露,真的!」
单飞笑了笑,看他的目光温柔似水,「这么乖啊。」
小语点点头,唇角溜出一缕得意的笑。
单飞着迷地看着那双流光溢彩的星眸,想到鱼儿在不久的将来可能要承受的一切,心里猛地抽痛起来,但他很快安慰自己,这
已经是两难中最妥当的做法。
当晚,哄小语睡下后,他立即去见师父,把最终的决定告诉他。
闲散道人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重重叹息了一声,道:「单飞,你如今做出这个决定,须确信小语将来不会怨你。」
「师父,」单飞平静的面容透出坚定与执着,「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我在意小语,并不仅仅因为灵珠,更重要的是我真心喜欢
他,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护他、爱惜他,只要我们生活开心快乐,我相信他不会怨我的。」
翌日,天还未亮,单飞已经起来收拾,做动身前的准备。
小语缩在被褥里,听到声音,长长的睫毛颤了两下,像是要醒来的样子。
俯身在他雪白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打起精神继续收拾,来得仓促,其实也没几样东西好整,环视了下房间,目光停留在
桌上那个宝蓝色锦囊上,那是临行前师父赠予的,并嘱咐在灵珠降生人间后方可拆开,单飞珍而重之地把它收进胸前的衣襟里
。
不久,天渐露白。
单飞捏了捏小语的脸颊,笑着唤道:「起床了,小懒虫。」
小语一边揉眼睛,一边看窗外,「还早呢,我还要睡……」
单飞不由分说将他拽起来,给他穿好衣服,「我们还要赶路呢,这时候走比较不引人注意。」
小语连打哈欠,含糊地问:「我们要赶去哪里?你师父赶你走吗?」
「不是,可我们不能留在这儿……鱼儿,你怎么又躺下了?鱼儿,赶紧去洗把脸,清醒清醒,我们这就走了!」
「啊,可是我困……」
「乖啦,上了马车再睡……鱼儿,你明明是鲤鱼,怎么现在变成小猪了?」
等上了马车,那只小猪反而不急着补眠了,大概吹了冷风,把瞌睡虫给赶跑了。精神抖擞地趴在车厢特意铺得厚厚的羊毛地毯
上,从帘子里探出头来,跟赶车的单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单飞,我们这又是要去哪?为什么我们不能留下来?你师父挺好的。」
「你这么快就知道我师父人好了?」
「比我想象中的好啊,我还以为他会像安凡一样凶呢……哎,你还没说为什么要走呢?」
他若不问,单飞原是不说的,奇怪小语这次倒关心起这个问题来了!想了想,试探他,「鱼儿,你愿不愿意做一个真正的人?
」
小语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人?我不是已经修炼成人了吗?」
单飞摇头,「这不一样,你只是修炼出人形,我指的是当一个凡人,像人一样地生活,不会法力,每天都要吃喝拉撒睡。」
「那当凡人有什么好?」
「这个……」单飞努力地思索了一番,「当凡人,就不用再打坐修炼,可以吃很多好吃的,可以到处玩,可以……」搜肠刮肚
想到的理由,干瘪得如缺水的柚子,连单飞自己都无法说服,又如何去吸引这只贪玩的小鱼,无奈地叹了口气,单飞郁闷地想
,其实做人真不见得就好过做妖精,妖精尚可以在自己的领域里自由自在、无法无天,人却不行,人的身上有太多太多的枷锁
。
小语等了一会儿,见他皱着眉头不说话了,于是扯了扯他的衣摆,问;你是不是希望我做一个凡人?是不是这样我才可以和你
在一起?」
单飞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下头。
「那我就当一阵子凡人好了!」小语灵活地钻出来,大方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似安慰他一般。单飞有些哭笑不得,又听他自言
自语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我现在又不能变身,法力也使不出来,除了没有你们人吃得多,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不一样。
」
提到变身的事,单飞顿感内疚,虽然这并不是他的错。确定鱼儿没有怪他的意思,柔声问道:「你想变身吗?变了身你就要回
水里了,这样就不能和我在一起了。」
小语点点头,「我知道,而且我这样子也不能回去,娘会不高兴的!」
单飞一怔,「为什么?」
小语看了看他,慢吞吞地道:「我娘,很讨厌你们的。」
单飞很快领悟到被小语直接省略掉的后半句,顿时心花怒放,眉开眼笑道:「你是担心回去之后就不能再和我在一起?好鱼儿
,我才不舍得让你回去呢!我要把你永远留在身边!」
小语怔忪了好一会儿,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那我就不能见我娘和姐姐了,」睫毛眨了眨,泪水从眼眶飞快地溢出来,「可
我想她们……」
「鱼儿,」单飞擦紧缰绳,郑重地承诺,「我答应你,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们,而且,我保证我们不会分离!」
「真的……可以吗?」小语期待地问。
单飞肯定地点了下头,吻去他挂在眼角的泪痕,「一定可以!相信我!」
尽管鱼儿答应了愿意当一阵子的人,但单飞知道,那并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一只没有任何自制能力的妖精而言。
赶在当日的夕阳落山之前,他们的马车驱入胤灵镇的境内。
胤灵镇位于胤灵山的西南部,因这个地理方位而得名。
单飞少年时期曾在这里住过一阵子,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很有感情。带小语下了马车,徒步而行,来到一个农家小院门口,停了
下来。
小语问:「我们要进去吗?」
单飞点点头:「这是我以前一位乳娘的家,我们待会儿见见她。」
「什么是乳娘?」
「就是在我还是婴孩的时候,哺乳我长大的女人。」
「那个人……不是你娘吗?」
单飞脸色有些黯然,「我出生不久,我娘就沉迷于钻研各种法术,很少管我。」
小语嘟了嘟嘴,「我娘也很少管我,我每天在水里游来游去,无聊透了,还好有小白跟我玩。」
「不许再提小白,也不准再想他,」单飞搂住他的腰身,亲了他一口,「以后都有我陪着你。」
这时从院子里走出来一老妇,看见单飞,目光流露出疑惑与期待。
单飞笑着叫道:「乳娘,是我。」
老妇眼前一亮,激动地道:「小飞啊,真的是你!你这孩子来了怎么也不出声?」
小语看她老泪纵横,不解地道:「乳娘,你不高兴吗?」
老妇这才注意到单飞身旁这个美少年,却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一时接不上话。
单飞好笑地捏了捏小语的脸颊,「傻瓜,乳娘就是因为太高兴了才流眼泪的。」
「可是,不是伤心才会哭吗?」
「当然不是了,人无论难过或是开心,都会忍不住落泪,鱼儿,你以后会明白的。」
单飞的这位乳娘夫家姓陈,几年前病逝了,陈氏有过一子,可惜生下不到满月便夭折,进单家后她将单飞视为亲生,悉心喃育
,所以单飞与她特别亲近,感情深厚。
打从小语跨入门槛,陈氏便不住地侧目打量他,看得他心里发毛,死攥着单飞的衣角不敢松手。
单飞解释道:「他叫小语,比较怕生。」
陈氏道:「这孩子多大了?这模样真是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