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飞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个夜晚,安凡因为练功岔了气,以致发烧昏迷的情景,自己看着他难受,也是手足无措,抱着浑身滚烫
的安凡在练功房里战战兢兢过了一夜,一分一秒都是煎熬。而师父,这个为人父者,却沉迷近在咫尺的炼丹房里三天三夜,连
一句问候都没有给过他唯一的儿子,那一年,安凡才六岁。
还记得那个小小的人儿躺在自己的怀里,明明已经烧得昏沉,倔强地将下唇咬得血肉模糊,也不肯发出半句呻吟。单飞把冷水
含在嘴里一口口哺给他喝,他像只落水的小猫黏在他身上,哭成泪人:「师兄,只有你对我好,你永远都别不要我。」单飞轻
拍他的背,轻声安慰:「傻瓜,师兄怎么会不要你呢?师兄永远都对安凡这么好!」
往事历历在目,儿时的承诺像一把重锤狠狠敲打着单飞的心脏。安凡,你一定恨死我了,我给了你希望,却又亲手将它毁灭。
闭了闭眼,心里隐隐一阵疼痛。
「师父,你说的那个大劫,真的无法避免吗?」
「劫数难逃。」闲散道人眼中涌现无尽的悲哀,「单飞,师父求你一件事。」
单飞拱手:「师父请说。」
「为师当年人住胤灵山,曾立下誓言,今生不再踏足尘世,所以凡儿才会这般有恃无恐,拿了法器遁人民间。」
单飞会意,道:「师父是想让我去寻师弟回来。」
闲散道人点点头,道:「他从来只听你一人的话,若连你都无法劝他回头,世上再无人可以。」
「师父放心,徒儿知道怎么做了。」
闲散道人沉吟片刻,又道:「单飞,千里起解这样法器,我并不担心落在他人之手,只是绝不可以给凡儿,你上次来,我看得
出你其实也想得到它,只是你知道那法器通天灵性,若无我授予口诀,即使得到了它,也是无用。」
单飞坦然地点头,「师父,我的确想要千里起解,因为我想对付音轨门,但徒儿知道您与甲乙真人的渊源,不愿您为难,所以
才没有向您言明。」
「你居然知道千里起解就是降服天玑鬼母的法宝,可见你对为师另有所瞒,」闲散道人长叹一声,「既然你不想说,为师也不
勉强,现下便将那口诀告与你知晓。」
单飞大喜,可是师父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全身发冷。
转眼到了端午节。
小语已经有十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起初他还知道每天大清早爬起来去户外接点露水回来,勉强支撑了几日,天公开始不作美
,一到傍晚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持续到夜里,可能会停几个时辰,到了五更天,又继续下起来。小语夜里不敢睡,窝在
被褥里煎熬,生怕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却不知道这样的天气,怎么可能会有露水给他接呢?
一连四天,他都捧了一壶雨水进来,喝了几口,觉得不对劲,可又舍不得倒掉,心想这总比从乳娘那讨来的茶水好喝些。
陈氏自那日对他发过一顿脾气后,铁了心要替单飞治治他挑食的毛病。可十天过去了,小语不但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求饶,反
而越发抗拒食物的味道。这天,她见小语一直没出房门,心想莫不要将他饿坏了,否则单飞回来不好交代,于是准备一些饭菜
给端过去,谁知躺在榻上已经饿得面青唇白的小语一闻到味道,就伏在床沿上于呕。
陈氏吃了一惊,过去轻拍他的背,皱眉道:「你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毛病啊?是人总要吃东西的,你这样下去非饿死不可!」
小语听后害怕极了,捂着肚子说:「我不要死,宝宝也不要死。」
「什么宝宝?」陈氏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以为他吓傻了,「你乖乖吃饭。就不会死了。」
小语难受地趴在枕头上,眼泪顺着雪白的脸颊滑落下来,「可是我吃不下,我也想吃,我肚子好饿……单飞,你快回来……」
陈氏这才觉出不对劲来,焦急地在屋里转了两圈,问他:「单飞什么时候回来?他跟你说了吗?」
小语摇摇头,忽然想起以前单飞为了安凡将自己拿出去交换的事,心里没由来一阵恐慌,身体越发难受,低下头对着自己的肚
子说:「你别再折磨我了,让我吃饭,然后我们一起去找他好不好?」
陈氏摸了摸他的额头,疑惑地道:「没发烧呀,孩子你在跟谁说话呢?」
小语想了一下,说:「单飞说他叫小晰。」
「小晰?」陈氏睁大了眼睛,侧头左看右看,哪有什么小晰的影子。于是板下睑来,哂道:「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怎么可以
这样消遣我?这里除了我跟你,哪来别人?」
小语见她的目光里充满了责备,无力地伸出手来,拉过她的手腕,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小晰,小晰在这里。」
宝宝像是在回应他,对着掌心踢了一脚,用最直接的方式证实了自己的存在。小语猝不及防,蜷起身体惨叫了一声。紧接着是
陈氏的惊呼,她猛地缩回手,脚步蹒跚着向后倒退,死死盯着小语的肚子,颤声问:「那、那是什么妖怪?」
小语忍着疼,轻声辩解:「他不是妖怪……」
「他不是妖怪,那怎么会在你的肚子里?」陈氏越想越害怕,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小语自己也不明白,但宝宝在他肚子里动得厉害,似乎很不满陈氏这样说他,只好强打起精神说:「他是我和单飞的宝宝,他
不是妖怪,我才是。」
「你说什么?」陈氏深吸一口气,「你……是妖怪?」
小语无声地点了点头。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渐渐地可以听到陈氏急促的喘息声。
「啊——」
陈氏大叫一声,步履不稳地跑出去,仓促间撞倒了那一篮饭菜,菜汁饭粒洒了一地。
小语望着她仓惶离去的背影,纯净的目光出现了一抹从未有过的悲戚。
过了良久,他低下头,嘴角缓缓勾起来,「你看,我把乳娘吓跑了,我就知道。」
小晰在他肚子里蹭了两下,动作轻柔了许多。
小语胡乱抹掉脸上的眼泪,静默了一会儿,慢慢坐起来。
「乳娘是好人,我们不要吓她,我们去找单飞好不好?他答应过我,不会不要我的。」
小晰没理他,翻了个身,再没一点动静。
小语四下扫了几眼,找来一块大大的方形粗布,平摊在床上,学着单飞以前做的那样,将他的衣物收拾起来打包,又自言自语
地道:「虽然我有点怕,不知道上哪去找他,但是有你陪着我,也不算太害怕,所以你也不要害怕。」
等了片刻,小语摸了摸肚子,小声地道:「好吧,我承认,我比你害怕,你动一下,不要连你都不理我。」
小晰这才慢吞吞地扭了两下,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由灵珠幻化而来的宝宝,已经在他体内修成了人形。
小语笑了笑,将包袱系在身上,转身朝门口走去。
刚要跨出门口的时候,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白光瞬间挡了回去,身体受到强烈的冲击,整个人跌倒在地上,手掌按在破碎的碗碟
上,被细小而锋利的瓷片割出血来。
来不及感受身上的疼痛,小语惊恐地盯着笼罩在门口那散发出层层寒气的白光。
陈氏左手抓着一柄桃木剑,右手拽着一面花纹诡异的青铜镜,远远地站着,确定里面的妖精不能走出来后,她才稍稍前进几步
,提声道:「这是专门收服妖魔鬼怪的法宝,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自讨苦吃。」
小语低低地道:「为什么这么对我?我没有害过你。」
陈氏一怔,道:「你是妖精。」
小语固执地叫道:「我是妖精,可我没有害过你!没有害过任何人!」
陈氏吓得往后一缩,「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总之妖精都不是好东西!」
「我没有骗你,单飞相信我不会害人,你为什么不信?」
「我还想问你究竟是施了什么妖法迷惑了他?不然他怎会跟你串通起来骗我?」陈氏看出他被自己手中的青铜镜降住,放下心
来,走近了几步,「还跟我说你是什么水中仙子!我就觉得古怪,仙子怎会跟个男人做……那等苟且之事,定是你这个妖精使
的手段!」
小语不住地摇头,激动地道:「没有,没有,我没有!」
陈氏看着他那张绝美的面容,恍然大悟般地道:「狐狸精,是了,你一定是专勾引男人的狐狸精,想不到小飞都会栽在你手里
,你这妖孽啊……」
小语闭上眼睛,身体靠着桌脚,再无力争辩。
陈氏将青铜镜正对着大门小心翼翼摆好,想了想,又将桃木剑端端正正地悬挂在门上,以策万全,当年她离开单家时,单母念
她多年辛劳,赠予了她这两样法器,她一直当贵重物品防身,想不到今日还真正派上了用场。其实,法器并不算太厉害,但对
付鱼儿却是绰绰有余了,只是她没能记下单母教她的口诀,否则催动咒语,再加上法器的威力,恐怕鱼儿已化为一缕青烟,消
散无踪。
听到陈氏的脚步声远去,小语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那两样法器,嘴里喃喃:「小晰,我们走不了了,我真是没用,对不起。
」
解开包袱,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小语疼得浑身打颤。那面青铜镜不仅阻挡了他的去路,还在一点一滴汲取他的真元。小晰极
度不安地躁动着,小语慢慢地将双腿曲起来,膝盖死死地抵住自己柔软的腹部,脸埋进臂弯里,袖子很快湿了一大片。
这个姿势也不知维持了多久,直到他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才发现已经过了一夜,外面天
刚蒙蒙亮。
「你是谁?」小语虚弱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
那女子模样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一袭艳极夺目的红衣,一双美眸顾盼生辉。饶有兴趣地打量小语,隔了片刻,她轻笑道:「我
叫淼淼,你就是那只妖精吧?果然很漂亮,真是太可惜了。」
小语不明白:「什么?」
「这屋子的主人找了镇上一个很讨厌的牛鼻子老道来收你,很快你就会魂飞魄散了。」
奇怪的是,小语居然没什么反应,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你不害怕吗?那个牛鼻子最喜欢折磨像你这样的小妖精,真是坏透了!」淼淼故意绘声绘色地把自己多年来在胤灵镇的见闻
告诉他,最后还特意补充一句,「我是说真的,绝对没有半句假话,被他收掉的妖精多得数不清,下场一个比一个惨!」
小语看着她,轻声道:「我相信你的话。」
淼淼一怔,问:「那你为什么不怕?你难道不知道魂飞魄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我知道,」小语扯了下嘴角,「可我又能怎样……」
「你赶快逃走啊,笨蛋!」淼淼白了他一眼,「要不然就去一个牛鼻子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等你的那个单飞回来救你。」
小语诧异地问:「你认识单飞?」
淼淼摇摇头,「我刚才在桥墩下睡觉,听这里的主人跟牛鼻子说的,她还说你是个狐狸精,美得不像话,我一时好奇,就趁牛
鼻子回家收拾法器,赶紧溜过来瞧瞧。」
「我不是狐狸精。」
淼淼奇道:「那你是什么妖精?」
「鲤鱼。」
淼淼像是想起了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良久,她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不是叫游小语?」
小语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见她倏地消失了,随即耳边传来她的声音:「牛鼻子来了,我先躲起来,若你真是游小语,我便助
你逃脱。」
小语连忙说:「我是,我真是。」
「好,那等一下,无论牛鼻子问你什么,你都不要说话,他可能会出手伤你,你再疼也要咬牙忍着,绝不可以发出半点声音,
这样我就有办法救你出去,听明白了没?」
「明白。」小语重重地咬住下唇,以示自己的决心。
来人一身道袍,手里拿着拂尘,眼底隐隐透出一股煞气。
小语挣扎着爬起来,躲到桌子底下去,这个角落让他稍稍感觉安心。
道人冷哼一声,喝道:「何方妖孽,居然胆大包天跑到此处撒野!」
小语抱膝而坐,把大半张脸埋在腿上,只露出一双惊恐万状的黑眸,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渐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他的
骨骼有着超乎寻常的柔韧性,但是这样的姿势把他肚子里的小晰压迫得极不舒服。小语觉察到他又要闹起来,赶紧用手捂在上
面,心里默默地哄他:「小晰乖,就忍一下下,等我们出去了,随你怎么闹腾。」
道人念叨了几句咒语,将手中的拂尘甩出,瞬间那东西便如银蛇吐信朝小语铺头盖脸飞去。小木桌被巨大的冲力掀翻,小语扑
倒在地,拂尘撞在他的腹上,擦出隐隐约约的金光,拂尘在半空一滞,随即被一股无形的推力扔了回去。小语吓得一颗心快要
跳出胸腔,匆匆往自己腰上扫了一眼,翻身滚进了床底下。
木屑与灰尘混在空气里,呛人口鼻。道人收回拂尘,发觉先前自己在法器上的咒语已被破除,心中更是惊诧。他看不出小语的
真身,对他有所忌惮,不敢贸贸然亲手去抓。沉思片刻,转身对一直躲在竹篱后面的陈氏道:「去取一碗狗血来。」
陈氏迟疑道:「道长,我瞧他不似十恶不赦之辈,只求他日后莫再与我们纠缠,倒也不是非要置他于死地,你……」
道人制止她说下去,「你且放心,贫道自有主张,尽管取来便是。」
狗血很快端了来,道人从腰襟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拔掉塞头,倒了一点白色粉末进去,振振有词地诵念一番后,朝小语藏身的
角落泼去。
静等了片刻,道人皱着眉头自言自语:「怪了,这是怎么回事?」
陈氏急忙问:「道长,你说什么怪了?」
道人指着里屋,道:「若是寻常妖精,溅上这狗血一定原形毕露。」
陈氏大惊,「道长,你的意思是说,他不是寻常妖精?」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道行浅薄,你无须害怕,只是……」道人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他身上定是藏有什么宝物,不但护住
了他的真身,还克制住了我用以收服他的法器。」
「那该如何是好?」陈氏急得团团转,「我总不能一直关着这只妖孽吧!」
道人抬眼,寻思道:「看来他是怕了你这两样法器,所以才暂时受困。」
「道长,请务必帮我想个法子,遣他离开。」
「若是不能迫他现出原形,我就无法收他。」道人为难地皱眉,「其实让他走并不难,只是你不怕他回来找你报仇吗?妖精的
心眼小,都是睚眦必报的。」
「这……」陈氏吓得脸色惨白,嘴里不停念叨,「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这样吧,三日后,便是月圆之夜,天地间的灵气最盛,妖气也最盛,再厉害的法宝都掩饰不了他的真身,届时我再来收他。
」
陈氏想想也只得如此,于是送走道人,匆匆回自己屋里收拾了几件衣物,到邻近有来往的村民那里借宿去了。
「你没事吧?」淼淼蹲下来,看见小语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按着小腹,苍白的脸颊上有两道未干的泪痕。
淼淼叹了口气,朝他伸出手,「出来吧,牛鼻子走了。」
小语不敢碰她,因为自己身上沾满了狗血。慢慢从床底爬出来,灰头灰脸地抱着床脚,模样狼狈极了。
淼淼满怀歉意地看着他,「对不起,看来我帮不了你。」先前她试图依附在小语的身体里,想带他离开,但是发现根本行不通
,隐在小语身上的法宝太厉害了,不但牛鼻子没办法,连她都束手无策。
小语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怪她,但是他眼睛里流露出的失望与悲伤让人无法不动容。
淼淼想了想,咬牙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