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语双手掩住脸，小声地抽泣，他已经不敢再相信她了。淼淼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默默地坐在他身旁陪着他。

过了良久，小语哭累了，爬到那堆破碗碟旁，捡起昨天被陈氏撞倒的饭菜，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小晰不满地踢了他一脚，小语

皱了皱眉，捂住嘴巴坚决把吃的咽下去。过了片刻，他又抓了一团饭，放进嘴里。小晰重重地踹他，小语大颗大颗的眼泪瞬间

落了下来。

「不想吃就不要吃了，都脏了。」淼淼给他拭泪，又把手指放进自己嘴里吮吸，「是咸的，为什么你跟他们人一样，有海水的

眼泪？」

「我答应了单飞，要做一个人。」

「你喜欢他？」

小语痴痴地点了点头，嘴角微微勾起，忽然低头叫道：「别再踢我了！我们真的会一块死的！」

淼淼惊讶地看着他，问：「你在跟谁说话？」

小晰被他唬住了，委屈地蹭了蹭，稍稍安分下来。

小语想起乳娘知道小晰后的反应，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

淼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忘了跟你说了，很久以前我是东海的珊瑚精。」

小语眼睛一亮，「东海，小白说那里是他以前的家，可是……你认识我？」

「当然！」淼淼眨了眨眼，「我不但认识你，我还无意中救了你的小命！」

「啊？」

「你修炼成人的模样有多少年了？」淼淼伸手摸了摸他吹弹可破的皮肤，「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十年前的事吧。那一年，

我死在音轨门。」

「你……死了？」小语难以置信地问。

淼淼点点头，「我现在非人非妖非鬼，什么都不是，正因为这样，那些专治妖怪的法器才奈何不了我啊！」

小语侧头，看看门上的法器，「那你可以帮我拿掉它们吗？罩得我好难受……」

淼淼面露难色，道：「虽然我不怕它，可不代表我可以去碰它，一旦接触那些东西，我的元气同样会大伤。」

小语于是不再坚持，打起精神问她：「你还没说怎么认识的！」

淼淼见他一个劲地冒虚汗，抓起榻上的床单盖在门上面后，才开始讲那段记忆深处的往事：「十年前，我是东海最美的妖精，

那时候我非常自负，认为全天底下没有一个妖精的样貌比得上我，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份美丽，给我带来了灭

顶之灾。你说的小白就是现在被囚在深海潭的白千云吧？」

小语安静地点了点头。

「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是他把我送上绝路的，」淼淼凄然一笑，「他封了的元神，把我献给了音轨门的天玑鬼母。」

「小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天玑鬼母年老色衰，要采集貌美之人的灵气，以为己用，我便首当其冲。在音轨门的那段日子，我还见到其它海域的美人们

，天玑鬼母认为我比她们都美，所以我受的折磨要比她们多得多。她把我关在一个高温水池里，命人每天换一遍池水，那种水

一沾上皮肤，就像有无数枚钢针刺进来一样，而且一次比一次疼。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整整三年，我生不如死，天天

巴望着那个老妖婆快些来摘我的脸皮，好让我得以解脱。」

小语不寒而栗，「后来呢？」

淼淼眼底一片痛楚，抱住自己的臂膀，似乎又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岁月，「我没能等到那一天，因为老妖婆发现妖与妖之间的

灵气是相互排斥的，根本融合不了，于是她放弃了我，转向人间去寻找美色。」

小语慢慢挪到她身边，笨拙地搂住她的肩膀，想给她一点安慰。

淼淼身体一僵，抬眸出神地看着他：「你知道吗？我到最后是真的希望她能把我的皮囊拿走，这样至少我的苦没有白受。我离

了水池，身上每寸皮肤就开始慢慢溃烂了，音轨门的人都厌恶我，嫌我过于狰狞丑陋，后来我趁她们不注意，自己跳进池里，

结果活活痛死，池水溶化了我的尸身，元神得以出窍，又阴差阳错地依附在一只小妖身上，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平日还好，只

是一到月圆之日，这个肉身与我的元神就会相互排斥，次次加剧，总有一天，我也会魂飞魄散。」

「你为什么不去投胎？小白说无论是人或是妖，只要元神不灭，都可以去投胎的。」

「你以为我不想吗？」淼淼冷冷一笑，「我去找黑白无常，他们说生死簿上根本没有我的名字，就算去了，也是沦为孤魂野鬼

，永远没有转生的机会。」

小语同情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淼淼盯着他的脸，又道：「你长得真美，比我当年还要美，难怪白千云舍不得牺牲你。」

小语点点头，道：「小白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其实他最初是打着把你送给老妖婆的主意，只是……」淼淼顿了一下，回想着白千云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小语的脸惨白惨白，「只是什么？」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民间的花匠栽培了一颗罕见的种子，想等它开出美丽无双的花朵，然后献给他们尊贵残暴的帝王，所以

他耗费了很多心血在那颗种子上面，给予了最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宠爱，终于这颗种子如他所愿，开出了天地间最最美丽的花儿

，可是，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真心喜欢上了那朵花，不愿它受到帝王的摧残。于是，那个花匠只好四处去找别的花来代

替它。」说到这里，淼淼飘忽地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轻缓地划过小语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嘴唇、精致的下巴

，「你听懂了吗？」

小语眸光颤动，淼淼想起了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叹了口气，道：「算了，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你还是想想怎么逃命去吧，那个牛鼻子既然说三日后来收你，便不会再像

今日这样轻易放过你。」

小语垂下头，喃喃地道：「要是单飞在就好了，他比牛鼻子强多了。」

淼淼像是想到什么，指着他的腰身问：「你这里藏了什么宝物？」

小语低头看了一眼，「是小晰，他在我的肚子里。」

淼淼愕然：「你是说……小晰是人吗？」

小语迟疑道：「是吧，单飞说这是我跟他的宝宝。」

「你跟他的宝宝？」淼淼哈哈大笑，「你分明是修炼成男身，怎会如人间的女子那般怀孕生子？难道你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我……」小语微微蹙着眉头，「可是单飞是这么说的，小晰也的确在我肚子里。」

淼淼将信将疑地揽住他的腰，过了一会儿，目光渐渐发直。

「你……这怎么可能！」淼淼觉得不可思议。

「我没骗你，是真的！」小语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淼淼自怀里摸出一条手绢，擦了擦汗，勉强道：「好吧，就算是真的，可能是我这么多年躲在胤灵镇，太孤陋寡闻了。」

小语见终于有人相信自己，不由开怀一笑。

淼淼因这个笑容恍惚了片刻，好心提醒他：「若牛鼻子收了你，小晰也就活不成了。」

小语怔住，想起单飞跟他解释过不许他现出原形的因由来，赶紧问道：「是不是只要我不变身，牛鼻子就不能收我？」

「应该是吧，」淼淼并不确定，琢磨了一下，「可是，你能保证不变身吗？牛鼻子逼你现原形的手段多到你我都闻所未闻，你

不是他的对手！」

小语长长的睫毛不住扑扇，乌黑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忽然眉尖一蹙，痛楚之色立时挂在小脸上。低下头去，深吸一口气，

柔声道：「小晰不要怕，我不会变身的。」

淼淼好奇地把掌心覆在他的小腹上，惊讶地叫道：「他居然听得懂我们刚才说的话！动得这样厉害！」

小语的身体顺着墙壁慢慢滑下去，瞬间黑暗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第九章

月圆之夜。

道人如期而至，随行的还有他的几个徒弟。

小语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步一步逼近，心里漫上一股无尽的悲哀。小晰吓得蜷了起来，小语可以感觉到那个小家伙正趴在自己肚

子里打着寒颤。

泪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小语咬紧了唇，瞪大双眼硬是憋了回去。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许哭，不要害怕，不能变身，小

晰已经够害怕的了。

道人使了一个眼色，他的四个弟子齐齐出手，用一张施了法的网轻而易举捕获了那只可怜兮兮的小妖。

小语摔在湿冷的泥地上，下巴磕得生疼。还没回过神来，眼前一晃，道人蹲下身，不由分说便将手里的东西给他一股脑灌了下

去，随即施法封住了他的嘴巴。

小语的肚子猛地翻搅起来，又无法开口，疼得他差点就要咬断舌头，眼泪唰地落了下来。

道人嘴里照旧是振振有词地诵念口诀，小语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悬空，整个人如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白得如纸脆弱的脸上

已分不清泪水和汗水。

四周顿时寂静得可怕，只隐约传来几声乌鸦的鸣叫，所有人放仿佛在瞬间变成了幻影。小语的眼睛几乎睁不开，透过那一丝缝

隙，几乎看见一个黑影正飞掠而来。

就在这时，道人腾空跃起，击出一掌，朝小语胸口重重拍去。

余光立时骤现——

众人眼前一花，只听「砰」地一声，道人如突然断线的偶人，重重砸在了地上，全没了先前凌厉的架势。

「师父！」几个弟子上前扶他。

道人气血翻涌，刚张开嘴，就吐出一大口黑血。

单飞抱着小语缓缓落到地面，脸色铁青，如冰似霜的眼眸透出寒光，自众人身上冷冷扫过。

「你……」道人披头散发，面容狰狞，「来者何人？胆敢阻扰本法师收拾妖孽！」

单飞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打量眼前之人，心里的厌恶与愤怒正排山倒海涌上来。

小语把头靠在他胸前，嘴里呢喃了一声。

单飞连忙低头查看，脸上难掩那如焚的焦虑。十五天，他离开了十五天，他的鱼儿就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若是再迟归

一步，恐怕他就要杀人阎王殿要人了！

「鱼儿，不要怕，我在这里。」单飞在小语的脸颊上落下一个轻吻，「是我不好，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道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抓起挑木剑，喝道：「你们这两个不要脸的妖孽！死到临头，还在本法师面前……做这等不知廉耻

的勾当！」

单飞抬头，冷酷的薄唇勾起一个轻蔑之极的嘲笑，「放下这把桃木剑，它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拿别人修炼出来的法器给自己

撑门面，说到不要脸，这里再无一人及得上你！」

道人被他说中要害，气得浑身发抖，连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你又是什么东西！老子今天就把你连着这只小妖精一块

收拾了！」

单飞觉察小语的身体在发冷，不再与道人罗嗦，快速捏了个字诀，凌空虚指。

道人见到这个手势，顿时大惊，慌慌张张举起桃木剑来招架，怎料那剑竟自已发出一道红光，把他反弹了出去。

道人的身体撞在几步外一个粗实的枝干上，发出骨头破裂的声音，他痛得面容扭曲，颤声道：「你……跟曲州的单门、是什么

关系？」

单飞一手搂着小语，一手稳稳接住自行飞来的桃木剑，并不理会他的问话，只是漠然地道：「这柄剑是我十三岁那年以千年桃

木修炼而成，你居然妄想拿它施法收我，真是自寻死路。」

道人的脸马上由青转红，又由红变成了煞白。

横扫了周围的人一眼，单飞面无表情地道：「念在你多年修道的份上，交出刚才那破魂汤的解药，我便饶你不死，否则就让你

的徒弟给你收尸。」

道人颤巍巍伸手在腰襟发费劲地掏，结果掉出四五个一模一样的小瓷瓶，他拾起其中一个，丢到单飞脚下，「混人血便可解。

」

「滚！」

单飞捡起瓷瓶，抱着小语大步跨入木屋。

抬眼瞥见还悬挂在门上的青铜镜，一手摘下来，扔进外面的深井里。

将小语轻放在榻上，解开他身上沾满血污的衣衫，细细查看每一处伤势，不由眉头深锁。

小语的睫毛颤了颤，手脚开始抽搐。单飞按住他，将那瓷瓶里的药含在嘴里，随即咬破自己的舌尖，将血与药混合，再喂他服

下。

过了片刻，小语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单飞还是不放心，含住他的两片唇，度了一道至纯的真气给他。

即使在昏睡，他的眉尖仍是微微蹙起，额上不断地冒冷汗。

单飞脱掉脏衣服，把他抱在怀里，拿被褥罩住他软绵绵的身体。似乎感受到温暖，小语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腰，把脸贴

在他心口。

单飞鼻子发酸，心窝疼得厉害，手指在他雪白的脸上轻轻摩挲，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外面透进来，都舍不得将视线从他身

上移开。

懊悔了一夜，也自责了一夜。这世上再无一人比他的鱼儿重要，即使是母亲，也不能把他从自己身边夺走，他绝不允许！离开

的十五个日夜里，单飞心心念念的全是这只娇憨纯真的小鱼，怕他吃不好、睡不好，又担心他应付不了乳娘，要受委屈。

那日，他应允师父寻回安凡，闲散道人心知他挂念小语，于是指引他前往寒池寻找千年冰蚕，以解灵珠降世的燃眉之急。

单飞在寒池困了几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两尾冰蚕，正欣喜之际忽然感应到小语身上定坤圈发出的求救信号，于是顾不得去寻安

凡，便一路疾驰往回赶中途还用了几次瞬间转移。明知这样会元气大伤，却是在所不惜。

所幸，为时未晚！

小语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山谷温暖，雾气弥漫。

他马上想到了深海，可是深海的水是冷的，这里却是温暖地包容着他，身上的疼痛好像都离他远去，每一寸肌肤尽情地舒展开

来。

单飞吻了他一下，柔声唤道：「鱼儿。」

小语微微蹙着眉尖，动作有些迟疑。单飞救下他之时，他的意识已经模糊，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他的幻觉，现在感

受着他的拥抱，听到他的声音，才肯相信他真的回来了。

小语侧过头看他，眼神迷离。

单飞伸出舌头，舔去他的泪，轻声道：「乖，不哭了，我在这里。」

小语眨了眨眼，晶莹的泪珠成串成串地落入水中。哭累了，就趴在他肩上抽泣，这种近乎无声的抱怨，比任何方式都深刻地抽

打在单飞的心头。

他的鱼儿，是真的懂事了。

将他的一缕黑发放在手中抚摸，「鱼儿怎么不问我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

「那你去哪了？」小语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答应我师父，要帮他找安凡回去。」

小语身体一僵，抬起头痴痴地看着他。

「可是……」单飞还没把话说完，小语身子一低，已经完全潜进了水里。

单飞苦笑了下，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不见鱼儿浮上来，顿时急了，大声叫道：「鱼儿，快上来！你不能变身了，太久会窒息的

！」

周围泛起阵阵涟漪，小语在水底下抱住单飞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

单飞松了一口气，伸手捧住他的小脸，俯身，将双唇贴了过去。两人一上一下，隔着温热的泉水缠绵了一番，正当吻得天昏地

暗的时候，小语忽然狠狠咬了他一口，随即推开他，自己游向岸边。

他的力气本不大，只是这一举动太出乎意料，单飞倒退了一步，怔忡地站在水里，隔了好一会儿，猛地醒悟过来。

原来鱼儿在吃醋。

笑着跟过去，把他轻压在岩石边上，道：「我话还没说完呢，鱼儿别急着生气。」

小语嘟着嘴，头扭向另外一边，故意不看他。

单飞亲了亲他的后脑勺，道：「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安凡，就被你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