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长的声音有些小,似乎还在同时忙别的:「我说了,人家要更强效的。你怎么还在办公室,肾源插胃镜了没?」
崔东这才回过神来,把那盆修剪好的小花放回窗台。「再过一会,估计也快了吧。肾脏摘除手术和我们这边用的不是同一组医疗小组,我等会再过去也没事。」
他说着,正要把窗户关上,突然看见楼下一个人越过医院的草坪,那人有点像严维,但那身穿着,又不怎么像严维。
崔东恰好讲到了高兴的事:「知道吗?找到更好的肾源了。原来那个配型六个点,只对上三个点,我想医疗小组里也有研究ABO不配的肾移植专家。是,对,没想到昨天有个人做了淋巴配型,对到六个点……」
严维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师开始操作器械,拿着麻醉面罩走了过来。
人人都变了,只有他,依然盲目,冲动,幼稚。空揣着激情,没一丁点长进。
严维的思绪到处乱蹦着,彷佛间还在跟郁林一同站着水坝上,看油腻的海水拍打着混凝土,太阳红通通的升起来。他突然有些害怕,想哭,却没有眼泪。
麻醉师把面罩在他脸上按了一会,严维眼睑拼命颤抖着,移开的时候,才渐渐平静了。
崔东在无菌室戴好手套面罩进去,远远看着手术台上的人全身麻醉了正在插胃管,于是边穿无菌衣边走过去,等看清那人的脸,脚下突然停住了,「能暂停一会吗?」
旁边的人真停了,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崔东摊摊手,不知道说什么,好久才说:「等、等会。」
医生在无影灯下继续操作着,崔东知道多说无益,又急匆匆走回无菌室,看着那边的小护士说:「有手机吗,借我用用。」
那小护士吓住了,「在门外。」
「拿过来,快点。」
过了两分钟,那护士才跑回来,崔东看着手机连连摆手,「你帮我拨号,我戴着手套呢。」
电话响了四、五声才通,崔东说:「举高点,帮我拿着,再高点,听不到。」他听清了那边郁林的声音,才急匆匆的对着手机低吼起来:「怎么回事!严维怎么会在里面!」
那边突然静了,崔东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又吼了一句:「你是不是又刺激人家了,赶紧过来!」他还想再说,那头已经是手机挂断后的忙音。
崔东在无菌室踱着步,看着那边拿起手术刀的医生,只觉得冷汗从额边不停的流下来。手术室门口终于有了争执的声音:「让开!」
「先生手术中您不能进去。」
「让开!他配得上型才怪,你们让开!」手术门开始晃起来,被人踢着,几乎要被震碎了的力道。
崔东见没人注意自己,伸手拧开了门,把郁林放了进来。那人像只暴怒的狮子,看来抗抑郁剂的效果不尽如人意。
医生们手足无措,他们大多认得郁林,只是没有人敢过去拦,「先生冷静点,我们抽过血做了测试,血型、淋巴和HLA配型都很吻合。」
手术台上的严维还昏昏睡着,他插着胃管,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郁林把他半抱起来,「把这些都拔了!」他见没有一个人听他的,不禁低吼起来:「他配得上型才怪!你们全身检查怎么做的!」
崔东突然开口:「郁林,冷静点!不怪他们,肾脏换了,血液系统不会改变。之前用血样做的配型是对的,只是肾脏确实配不上……」
郁林半搂着严维,手术室里寂静一片。
崔东叹了口气。他比谁都清楚严维多不适合做这个手术。
无论是器官多紧缺,也没有医院会摘除植物人的器官进行移植,因为内脏都会有不同程度的衰竭。严维在车祸不久后,全身就有多个器官出现了衰竭的迹象,肾脏衰竭尤为严重。本该放弃了的,那人执意要配型。
崔东还是个实习生的时候,就是这样静静站在一边,看着郁林、严维同时被推进手术室。隔着玻璃,观摩肾脏和一部分肝脏的摘除和移植手术。
郁林其实爱他,只是不说,除非等到开膛破肚,把皮肤割开,看一看里面的东西,才知道留下了什么。
崔东觉得有些冷,人这辈子最怕的不是欠了人情,而是不知道自己欠了人情。
「他的肾是我给的……」
如果不是当初排斥,怎么会昏这么多年。
第八章
严维家那个院子,住了好几户人。黑漆漆的夜晚,狂风暴雨下个不停。女人的内衣搭在尼龙绳上,湿漉漉地淌着水,红色塑胶盆漂在积水里。
严维连是谁先进了屋,是谁上的门栓,都记得清清楚楚。
新换的床单铺在铁架床上,枕套上绣了老大的一朵牡丹,密密的针脚,摸上去鼓鼓的。他坐在床上,看着郁林,傻乎乎地笑,露了几颗糯米似的牙。
风扇在床边转个不停,凉飕飕的风吹在光裸的脊背上。滚雷炸响在窗外,还有一道道的闪电,劈下来,天地就亮了。
身下那乾瘦结实的身体,被照亮了一下,还没看清,又隐没在黑暗中。严维听见郁林的声音失了冷静,两个身子交叠着,低低地在夜里喘着。
郁林说:「维维,不疼的,维维。」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难免疼,一来二去,就都放不开手了。
天气冷下来的时候,郁林来得越发频繁。他有件套头的白毛衣,白的发亮,穿上去像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每次严维领他回来,附近的孩子,都会从泥巴坑里钻出来,往他身边蹭,把一个个小泥手印印在他毛衣上。
严维外婆的耳朵不好,更多的时候,都是远远地看着他们。房屋窗沿上摆了很多陶花盆,种了葱,蒜,朝天椒,鱼香叶,几乎都是能入菜的。最里面,才搁了一盆米兰。
富贵长大了一圈,它时常在这些花盆间逡巡,尾巴翘得笔直。
熬过晚饭,两人前脚跟后脚的进了房,锁上门,躲在被窝里亲热,偶尔情急,半脱了衣服就开始胡来。富贵走路静悄悄的,有几次发现连它也一起锁在屋内,只好当着它的面继续胡天胡地。
严维忍不住想叫的时候,就使劲把脸埋进枕头里。他的指甲老忘了剪,疼得厉害了,就往身后反手一抓,郁林的胳膊上就总有一道道的血痕。
郁林默默动着,静静亲他。
两个人做的多了,也油滑起来。屋外有人叫,还敢大大咧咧地答话,有时还会抽空说些柴米油盐的小事。
郁林试过戴套,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没几分钟又自己扯掉了,说疼。他总是老老实实在最后关头抽出来,把热呼呼的那滩东西留在严维的脊椎末端。
每一次翻来覆去鼓捣的时候,严维看到自己腿被压在脑袋两侧,自己怒胀的家伙几乎要拍打到脸上,他都想笑。现实像一场荒诞胡闹的美梦。
郁林的汗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眼睛微闭着,富贵在一旁喵喵叫。
严维嘟嚷着:「妈的,它刚拉了尿,别让它上来。」
他伸手要拦,富贵还是浑身湿漉漉的跳了上来,蜷在床尾。铁架床晃得厉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米兰的香,淡淡的,熏得人昏昏欲睡。严维困得厉害了,还在强睁着眼睛。
他难过的不是老了,而是这样相爱也不能到老。
崔东写报告的时候,一时不知道怎么动笔。那边还在紧急电话联系别的肾源,耽搁了一个多钟头,才重新进行肾脏摘除手术。
他独自窝在办公室,简略回忆了下那时候严维两肾衰竭的程度,只靠着移植的那一个肾维持基本的代谢平衡功能,这样严重肾脏缺陷,竟然被送上手术台,医院向来让人惊喜连连。
他看了看桌上那叠配型数据。抽取血样配型的测试都是做全了,淋巴毒试验数值极低,HLA抗原相合。只是为了赶手术,没做全身体检。
崔东的报告到了下半部分,几乎没提自己一句不是,洋洋洒洒成了批斗别人的大字报。匆匆写完,将笔摔在桌上,背往椅背上一靠,狠狠把胸腔里的浊气吐了出来。
肾源插上胃管,半个小时后,被推进手术室。过了三小时四十分钟,肾脏被成功摘除。
崔东穿着无菌衣,在附近的手术室等候着,手术台上,严惜的睡脸很漂亮,在崔东心里,他一直是个该去唱诗班弹竖琴的小天使。
他伸手摸了摸严惜的头,眼神温柔。两分钟后,肾脏被包裹在特殊容器里,由冰块保鲜着推进来。
严维醒过来的时候,他休息的病房没有一个人。
过了好久,他的手臂才恢复知觉,往腹部乱摸了一阵,没摸到纱布,也不疼。
他一时呆住了,然后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眼左手吊着的葡萄糖,用手拔了针头,带出几滴小血珠。
严维坐在床边,失魂落魄的想了一会,穿上拖鞋。医院走廊上七零八落地坐着吊着点滴的病人,他推开门,看到守在门口的助理,低声问了句:「郁林呢?」
助理指了个方向,严维梦游一般的走着,像是踏在深海海底,有些晃,听不清周围的声音,耳膜嗡嗡的闷疼。每一步都是浮的,要用点力气才踩得下去。
他找到郁林的时候,那人正坐在手术室外,双手紧紧交握着,放在膝盖上。
他看到严维,嘴巴动了动。两人默默地望了一会,严维说:「为什么?」
郁林看着他,避开眼睛。
严维想了想,才说:「我不要什么回报,就想帮帮你。我想你过得好。」
他看郁林没什么反应,过了很久,问了句:「你就这么怕欠我的?」
郁林的手握紧了点,头往后仰,靠在墙上,眼睛合拢了。
严维看着他眼睛下暗青色的阴影,低声说:「这次继承权的事,我怕你不喜欢,还满世界的躲他们来着。我尽力了,郁林,你知道的。」
郁林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哑:「我知道。」
严维看着他,「我真的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他似乎很难受,一直皱着眉头。
郁林靠在墙上,头微仰着,闭上眼睛。严维突然笑了:「喂,郁林。」
郁林睁开眼睛,看着他,见严维穿着单薄的病患服,朝他笑着:「我有点累,就想跟你说一声,我走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你说的对,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只是没有忘。郁林,你没必要躲我。」
郁林的眼睛突然睁大了,错愕的看着他。严维转过身,一深一浅地往回走。郁林突然说:「维维,我也没有忘。」
严维没有回头。郁林身旁,手术中的红灯亮着,严惜还在进行着手术。
郁林说:「我也……」
严维脚下停了一会,继续往前走。郁林还坐在手术室的外面,他过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抗抑郁剂的药瓶,里面已经快空了。他晃了两下,倒出一粒,掰了一半,合着唾沫咽下。把头靠在冰冷的墙面瓷砖上,重新闭上眼睛。
两个小时后,手术灯突然暗了。严惜被推了出来。郁林几乎是紧跟着站起,崔东跟在最后面,用左手把口罩摘了,揉成一团,和手一起塞进医师袍的口袋。
年后医院第四例成功的肾移植手术,三小时后开始排尿。四十八小时后拔除引流管,七十二小时后拔除导尿管。写在年记录上,只是简单的一笔。
到了第五天,严惜的尿量还是不明显。医生们会诊了几次,开了八十毫克的肝素,静脉滴注一周。病室严格消毒过,崔东穿着消毒衣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看见郁林还守在外面。那个男人看上去很疲倦了,呼吸声很重,胸口明显地起伏着。
崔东皱了皱眉头,低声说:「回去休息下吧。」
郁林没听见似的,双手交握着放在膝盖上。
崔东跟旁边的护士说了声:「找个人送他回去。」
郁林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圈下的青黑色更严重了,摇了摇头,「没事。」
崔东笑的不以为然,「你还是听话点。现在病了,没人会照顾你。」
等严惜从隔离病房出来,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郁林回公司销假,穿了一身铁灰色双排扣的西装,双手垂在身侧。西裤上折痕清晰,有些宽松了,越发显得瘦高。
他从电梯里出来,气势凌厉。眼窝微陷,眼角上挑,眉骨下的部分都陷在阴影里。等到了光线足的地方,那种森然的压迫感才好些。
不知是谁的杰作,让郁林看上去像是冷静和暴躁的混合体。他上午处理积压的文件,下午开会,各个高层鱼贯而入,围着椭圆形会议桌坐下。
秘书将文件一份份发到每人的面前。他看见严维坐在严逢翔右手边的座位,穿着灰蓝色的毛衣,从手肘处开始收紧的黑色袖管,只留了伸出手指的五个洞,像帅气的无指长手套。
严维看着投影片,双手随意的搁在桌上。
郁林等了一会,严维却一直没有往这边看。
投影片上放完几个合作案的设计后,一阵讨论。部门间各抒己见,相互拆台,直到散会也没个结果。
郁林走在最后面。回去后处理了几封邮件,天色就暗了。
外面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一、两个人还在赶着进度,他按了按鼻梁,良久,才站起来,坐电梯下到停车场,上了驾驶座,大转着方向盘向后倒车,另一辆跑车恰好从停车场深处冲出来,两车差点撞上的时候险险避开。
郁林皱着眉头,那边的跑车倒先把车窗摇了下来,严维坐在副驾驶座上,不知道是谁在开车,看着这边笑了。「是郁林啊。」
司机剃着个平头,嘟嚷着:「他也去喝酒吗?」
严维笑嘻嘻的说着:「怎么可能。」就把车窗摇了上去。
郁林下意识的跟了一段,几次在人少的时候加快了车速,想截住他们,但那辆跑车开得跟泥鳅一样的,不但速度快,而且敢撞,这样纠缠了七、八分钟,两辆车才停了下来。
这一段是著名的酒吧街,五彩的霓虹灯管和昏黄的街灯融成模糊的色块。
严维从车上下来,看见郁林跟上来了,愣了愣,才拍了拍旁边的司机,「我哥们车开的怎么样,以前专门开客车的,鸟枪换炮了。」
他看着郁林阴郁的表情,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选了间酒吧,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站在路灯下的郁林。
那司机嚷嚷起来:「严哥,走吧。」
严维这才回过神,拉开了店门。
郁林望着他们进去,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严惜在电话那头叫着:「郁林。」
郁林低声应着:「嗯,知道。你好些了吗?抱歉,我晚一点回去。」
他跟着推开那扇门,里面的音乐声震耳欲聋。光线调的很暗,弧形吧台从玻璃桌面下往上打着橙黄的灯光。酒吧里坐满了人,各自玩弄着手上的杯子,交头接耳或者独自买醉。吧台后面一排玻璃橱窗,密密麻麻的陈列着年分不同的葡萄酒。
仔细看,才发现坐在一起的,不是男人跟男人,便是女人和女人。
郁林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视线梭巡几圈,倒先找到了那个司机,他一个人坐在雅座上。也许是太暗了,他只顾着喝酒,根本没注意到身旁的异样。
郁林用手肘推开人群,又往里走了几步,才在吧台的另一头找到严维。他朝那个方向挤去,坐到严维旁边的吧椅上。
酒保正把两瓶红酒放在酒架上,看到他,笑着搭讪:「先生新面孔,要点什么。」
郁林沉着脸,道:「鲜奶。」
他听见旁边噗嗤的一笑,侧过头,严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另一边,手里玩着鸡尾酒的吸管。
等鲜奶送到身前,郁林把严维那杯鸡尾酒交换过来,推远了些,「你喝这个。」
严维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郁林的语气有些不悦:「你身体不好。」
严维看着眼前摆的那杯鲜奶,又疑惑地看看郁林,眼睛渐渐地亮了起来。
他想笑,却害怕郁林看出他的希冀。「你这人真烦。」
郁林从没听过严维这么说话,半晌才说:「是吗,那也得喝。喝完了,我看着你回去。」
严维用手摩挲着杯壁,直到杯子上都留了指痕了,才拿起来喝了一大口,随意的用手臂擦了擦。他看着郁林,看着坐立不安的郁林,忍不住试探了一句:「郁林,如果我找了个伴……」
郁林愣在那里。「什么?」
严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郁林,突然笑起来:「我想找个伴,你帮我参谋参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