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的守候(昨日今朝 出书版)+番外 BY 眉如黛
  发于:2011年04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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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林有些不知所措:「不是。」

他伸出手,想拉住严维砸车窗的手,严维仍显枯瘦的胳膊使足了力气,郁林还要腾只手开车,一时按不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着急,用得力气大了些。看见严维疼得一哆嗦,郁林手上的劲松了松,却不愿意放。他拽着严维,转了个弯,开进巷子。

严维拿手遮着眼睛。「我真的,真的受不了。」

郁林的嘴动了动,却好久没挤出声音来。「维维,我就想帮帮你。」

严维捂着眼睛,嘴角挑的高高的。「我不用人帮。」

郁林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些,像是心里难受。「我不是那个意思,刚才。你知道的,我就想好好照顾你。」

严维把挡着眼睛的手挪开了点,车灯下,看见那双眼睛,郁林像是胸口被人揍了一拳,先是喘不过气来,然后才感觉到疼。

严维闷闷笑着:「你说的,我他妈的晚了,我晚了。」

郁林看着严维,发现怎么也不能专心开车,草草在路边停下,却始终不肯按下车门的解锁键。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珠子却是乌黑的。

「我是和他,可这……和我照顾你,明明是两回事。外面那么乱,一个人不容易。我就想帮帮你,你干嘛……干嘛非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严维吃惊的瞪着他,他觉得郁林不可理喻,但又残存了些熟悉,说不上来。他想起郁林多年前搂着他的样子。

那张脸和过去几乎重合起来,严维定了定神,才让自己忘了这错觉。

他想着,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眼角,笑了下:「你刚才说,你和他,你跟我,这是两回事?」

郁林侧头看着他,又转回去,用手摩挲着方向盘上的那层皮革,「两回事。就当是我应该做的。我们还是朋友,是兄弟,我不能撇下你不管。」

严维拿头抵着车窗,用了点劲,些微的钝痛,能让他头疼欲裂的脑袋好受些。他拿手指嗒嗒嗒的扣着玻璃。

「这不是两回事,我告诉你。姓郁的,你能是我兄弟吗?你能是我朋友吗?这是一回事!我也是你相好的,选了他就别管我,你怎么就不明白!」

严维看了郁林一眼,那人还在看着自己放在方向盘上的手。

严维瞪着前面,好半天,一字一句的说:「如果有一天,真变两回事了,我就当自己没认识过你。我走的远远的。」

他像是难受极了,发着呆。

郁林侧过脸来看着他,犹豫了会,轻轻拍了拍他手背。

两人各自想各自的事,枯坐了四五分钟,郁林说:「还闹什么小孩子脾气。」他把严维的安全带拉紧了些,哄似的,「先去看房子,嗯?」

严维没再说不。

十多分钟的车程,到了地方,郁林先下车,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严维慢吞吞的跳下来。那片住宅区顶上的装饰灯都亮着,绿化也做了,只是花苗树苗都刚插进去,土块未掩,都是有机肥料的臭味。

销售处的门锁着。只有样品房粉饰过,其馀几栋都还是脚手架未拆的毛胚屋。刷着红漆的升降机虽然通着电,却没人敢坐。

郁林在口袋中找了找,摸出串钥匙,带严维走楼梯上去,那几间样品房都装修的有模有样,书架上堆满了书,随手拿了本,却发现是贴着一层贴纸的泡沫。

鲜花会凋敝,塑胶花草常开不败。真会受伤流血,假才能永恒。一个样品房,模范家,容不得太多真。

郁林说的很少,让严维自己挑,严维最后随手指了一间。两个人在一起不到两个钟头,大半用来吵架,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又过于缄默。郁林从那串钥匙上扭下来两支,递给严维,「让人收拾收拾,买些东西,明晚你搬过来就能住了。」

严维坐在沙发上,翘着腿,接过了,盯着钥匙看了会,问了句:「你留了备用的?」

郁林的脸色变了变,口气有些冲:「行了,走吧。」

郁林像是被戳破了心事,一直走在前面,走道灯没装好,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一阵阵的回音。

严维跟了几步,没站稳,滑了一跤,脚跟连蹭过四、五级台阶,一下子坐跌水泥地上。他吃了个闷亏,疼得一个劲的大张着嘴巴,倒抽冷气。

郁林的声音是从下面传来的。「摔了?」

他上来的很快,黑漆漆的,看不清他样子,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声:「疼吗?我扶你起来。」

严维试了下,没扭到哪,于是扶着墙站起来。「我没事,别麻烦。」

他走了几步,发现郁林的脚步声紧紧跟着他,一晃神,差点又踩空。

郁林扯着他左手,「看路。」口气有些急,「我扶你。」

严维看着下面黑漆漆的一片,有点摔怕了,整个人都靠了过去。等他回过神,脸上就有些发烫,偷偷咽了口唾沫,这么黑,只有他们两个。两侧毛胚屋连个遮挡的门都没有,像个大黑洞,随时能把人一口吞进去。严维心里害怕,却不是为了这些。

他小心翼翼地说:「木头,我今天说话冲了些,过去我们真没这么吵过。」

郁林应了声,眼看就下到一楼了。

「木木,」严维觉得脑门上全是热汗,「你回来吧,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说完就后悔了。这种事情,应该要轮月亮,要喝点小酒,要气氛,要有几分把握再出手。严维虽然能腆下脸来多说几次,但什么话都是第一次值钱,说多了就掉了价。

郁林闷站着,隔着层衣服,也能感受到手心的温度。他这时的惜字如金,弄得严维更是忐忑,想的东西不住的变,大起大落。

郁林到底没明说,等了好一阵子,只说:「你只用想你一个人的事,可真正要想的多了。」

严维觉得头上那一层汗,都淌下来,黏在睫毛上,又咸又辣,有些木讷的追问了句:「什么意思?」

郁林扶着他往下走。「先下去。」

严维挣脱他。「就在这说清楚了再走。」

郁林的呼吸稍微变了变:「我做不到。」他沉默了会,才问:「够清楚了吗?」

严维站了一会,然后走到他前面去,越走越快,想甩下谁。可离开他能去哪,又或是哪里都能去,只要是离开他││

郁林从后来拽住他,「是你自己要听的。」

严维想把他手指一根根掰开,手里没称手的东西,不然就当头砸了过去。

郁林的手劲很大,那种纹丝不动的冰冷的触感,像把铁钳。严维掰了几下,掰不开,就用脚踹,连踹几脚,郁林才趔趄退了半步。

「发什么疯!」郁林的脸有了些怒色,这让他看起来没那么死气沉沉。

严维一甩肘,终于把手挣了出来,破口大骂:「滚你妈的!」

油漆、肥料、工业废料的气味,像调色盘里的各色颜料,在这空旷的一隅被涂抹成刺鼻、黏稠的色块,搅拌在浓郁的夜色里。

严维往有路灯的方向冲过去,郁林跟着他。「去哪?」

严维没回话。

「说话,维维,去哪?」

他跟了几步,渐渐有了些人烟。郁林伸手按着他的肩膀,「听话,回家再说。」

严维甩开,走的更急了,三三两两的行人,拎着装满的购物袋,说笑着擦肩而过。郁林在他背后,压着声音叫他:「要去哪,不回去了?身上带了钱没有?」

严维嗓音也是哑的:「带了。」

严维往人群里钻,就像条鱼,见着水,怎么也逮不住。郁林说:「站着。」

郁林额头上有些热汗,就是在大夏天,长衣长裤,也没见过他怎么出汗。

「你再胡闹,我不管你了。」郁林朝严维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吼着。有路人回头看他,越显狼狈。

「我真……」他说着,转过身子,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严维的反应。

严维已经混进人堆里,那么多黑头发黄脸的人,眨了下眼睛,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车还在路边,郁林按着遥控板,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钥匙却几次对不准锁孔,好半天才插进去,方向盘落了下来,开了音乐,最大声。

往回疗养院的方向开了几百米,却还是忍不住猛地掉头,把车窗摇下来,一路往回找。

严维这一天刚领了半个月的薪水。他打定了主意要走,一路跑到车站。进了大厅,只有四、五个人在排队,看哪班要发车了,就买哪班的车票。别人都是大包小包,只有严维两手空空。

车厢里稀疏的坐着旅客,越往里走越黑。

严维像一个在逃命途中弄丢了宝藏的莽汉,失魂落魄地上了车,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只要颠簸上十多个钟头,一睁开眼,就解脱了。严维这样想着,把车窗往上顶了顶,露出拳头高的缝,正好看见一个男人买了票进来。

他像是被蝎尾那么狠狠地蜇了一下,疼得浑身都抖。

郁林沿着车窗的位置仰头看着,一路走过来,嘴里叫着:「严维,严维。」

他敲着车窗,直到人家从里面掰开一点缝,让他看清楚了。

严维猛地把车窗拉下来,定定神,又往里面挪了挪。外面的人拍着铁皮:「严维,严维。」

车厢里已经有人骂了出声,这时候,严维听见火车响了一长声,他眼皮直跳,突然有一个念头,扑出来,让他想跪下来求神拜佛,让郁林跟上来,让郁林也上来,倘若他们能一起走。

才在心中默念了三、四回,就看见有人影上来,接着是对话声:

「车票?」

「我上车补。」

他听见轻微的、有质感的脚步声。

「维维。维维?」郁林轻声叫着,扶着椅子往这边挪过来,企图从千百人中找出那一个。

严维瞪着他,生怕错过一个表情,车还没开,还不能被逮着。他往后挪,坐在没开车灯的地方,屏着呼吸,像成功诱拐了谁,欣喜若狂,更提心吊胆。

郁林找不到人,在走道的正中央站着。

车身晃了一下,车门终于合死了,车轮和铁轨摩擦的那一丁点火星,似乎溅在严维的眼睛里。匡当、匡当的转动声,震得耳朵一片轰鸣,只感觉有风迎面刮着,身子忽冷忽热。严维站起来,拽着郁林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铺位。

郁林的身子都是冷的,看见严维,像是窒息的人汲获了属于他的氧气,渐渐地暖了过来。他揪着严维的头发,梳扯着。「我们在下一站下车。」

严维硬拉着他,「就试一次,就几天,就想着我。要嘛你自己走。」

严维看着郁林的侧脸,辨别他呼吸的声音。他们这样肩并着肩坐着,依稀在火车的晃荡声中,沿着轨迹,朝青葱的昨日倒退了几步。

一阵夜风,夹着一阵温热的吐息,灯影下,缄默是吊命的那一口气,让他信着终日皱起眉头、压抑而寡言的男人,一如信着衣衫总熨烫过、端整却安静的少年。

过了好久,郁林问他:「几天?」

严维看着他,愣了片刻,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张笑靥,简直像一只握拳的手,啪的打开,让人吓了一跳。半颗糯米似的虎牙,满眼都是喜色。

严维笑着说:「三天。」

等了一会,严维又笑着说:「那两天。一天太少了吧。」

严维看着郁林,依然笑容可掬。「两天?」

他见郁林没有出声反对,这才渐渐放松了肩膀,把郁林紧握的左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他看见郁林的眼睑颤了颤,于是笑着说:「笑一笑。你答应的,就想着我。」

郁林闭紧双眼,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不安的滚动着。

严维伸手顶着他的嘴角,「发什么傻。」指尖粗糙的薄茧,配着哄小孩似的语气,听得人晕眩了起来。

「笑一笑,郁木木,笑一笑。」

当初的戏语,从照相机后探出的脑袋,如今触手可及的附耳轻言。严维轻轻用着力,试图抚平郁林眉心的皱纹。

「我们是出去玩呢,吃好吃的,要这么大的螃蟹,住旅馆,要有电视机的。都我请。」

郁林看着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车厢有些颠簸,晃得人昏昏欲睡。他只记得那久违的手指又轻轻抵着嘴角,逗他说:「茄子。呐,茄子。」

痒痒的。

那是多久前,闪光灯那么一亮,眼前一片白,只听见又清又脆的声音。「嘿,原来你会笑嘛。」

谁比谁更心猿意马。

第五章

暖锋过境,暴雨倾盆。严维家的老房子外,响着很大、很温柔的雨声,像是撕作业本的声音,沙沙地哺湿荒藤。窗上水痕蜿蜒,一条纵,一条横,一条冲刷着一条。

窗框锈了好久,再怎么用力关拢,也会留条缝。雨丝从缝里飘进来,轻轻打在脸颊,蛙鸣不知来自哪一条暗渠,藏在夜幕深处。

严维把台灯拧亮了些,桌子掉了红漆,他爬上去,费力的把窗栓往上拔。

外面挂着一轮椭圆的月亮,刚用水泥抹平的路,还没干透,行人在上面留了不少鞋印。路旁是块野地,满地棕黄色的野菊花开得正旺,紫红色的茎脉乱爬。

「小林子。」严维叫着,郁林站在窗外,撑着伞,帮他一起把满是红锈的铁窗一点点拽开。

严维撑着桌子,狼狈的翻出去,躲进伞里。「走,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廉价的胶鞋踏过草丛,一会便透湿,可严维冲的越来越快,郁林的伞跟不上他,雨直接浇在严维脸上,几乎睁不开眼睛。新修好的水泥大道,路灯是静谧的橘黄色,像珍珠一样串在路上,在雨幕里被洗成了模糊的色块,流淌在积水里。

两人这样急匆匆地走了二十多分钟,到了水库,堤坝上的铁栏螺丝都松了,严维还攀在上面,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闸门正在泄水,雨拍打在积蓄的黑色湍流里,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工厂废水的白沫和油污,比起海水的腥咸,更加刺鼻的刺激性气味,噩梦一样黏黏稠稠。

白色的水沫飞溅着,耳边是不绝于耳的沙沙雨声。

严维用手把贴服在额前的头发向后拨去。「啊,看,快看!」

在层层漆黑的雨云里,窥见了太阳的身影。

雨声突然静了,在灼热的光线里,被染成了千万条金色的细线,晨曦喷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

严维呆望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背后的书包扯到胸前抱着,翻出一个塑胶袋,两个肉包,一人分一个。

郁林换了只撑伞的手,咬了大大一口,大概也饿了。

严维凑到他耳边,咬着耳根:「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郁林盯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打勾。以后要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就我们两个人去。」

严维坐在一旁,郁林似乎睡着了。严维找不到一点倦意,他在黑暗里看着郁林。每次火车穿过隧洞,路灯照进车窗,他就会下意识的伸手,替他挡光。

那发黄的颜色,就像是穿过金色的糖纸片,麻木的舌尖上,也尝出那么一丁点的甜味。

郁林不知道梦见什么,眉宇间舒展开了。

严维轻轻把他的额发拨开,看着他形状优美的眉毛。

郁林有出息,懂大体,和他们这群胡闹的都不同。严维从没讲究过什么,钉鞋、毛巾都能用好几年,唯独这件事上,他将就不来。

如果不是心里装着郁林,他就是个只求填饱肚子的混混。

有人从走道上挤过去,严维连忙把手藏到背后,等那人匆匆过去了,才开始无声的笑。他想着下了车,要领郁林去哪,过去又带着郁林去过哪,筛子似的筛了一遍,都是些零散的琐事。

火车换轨的吱嘎声,和车厢里不时的低咳、呼噜,此起彼落。在这摇篮般轻颤的旅途中,被夜风抖散,成了静悄悄的默剧。

严维把车窗往上扳,用身子挡着风,看着外面掠过的风景。

不知道等了多久,太阳从远处的土坡后爬上来。在长满杂草的荒地上,竖着一根根电线杆,电线像五线谱一样,绷得直直的。黄色的稗草间,偶尔出现一棵葱绿的小树,又在视线里蹒跚后退。

郁林醒来的时候,走道上已经有了装满零食的小推车,严维买了两盒牛奶,还有些老婆饼、凤梨酥和洋芋片,两人各抱着一堆。

严维离开了会,替郁林补了票。回来的时候,郁林已经撕开了一盒凤梨酥,正往嘴里送。严维凑了过去。「怎么样,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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