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青自受伤来到西疆,便同谭培无限亲密起来,张手握住谭培的手腕,笑道:“我究竟是旁人,还能难过过他,你素日里也劝著他些,他顾忌著你的面子,不敢撒泼混闹,收敛许多。”
谭培听他这麽腹诽祺毓,笑道:“还有尚德鑫呢,他可是体贴的紧!”
周正青撇撇嘴,道:“他?他心里怎麽想,我可不敢说。可天天一副奴才相,教七爷怎麽亲近?虽说小时候日日跟在身边,可离了那麽些年,他又一直供得赛过大罗神仙,有什麽坦诚相待的心思也被冲跑了!七爷这人,别扭死了,你若恭恭敬敬,他也恭恭敬敬,什麽都闷在心里,只字不言。”
谭培想起尚德鑫恭德谦逊的样儿,也忍不住一笑,道:“你这嘴也忒损了些个,这话也只同我说说罢了!”
周正青看了一眼湿了半截的裤脚,他的膝盖正酸麻得厉害,只笑道:“咱们回去吧,喝口酒驱寒。”
我一梦起来,却是尚德鑫在大帐一角坐著,见我起身,方笑道:“七爷好睡!可有饿了,正炖著燕窝呢,要不要吃?”
我张了张嘴,又干又涩,可心里透亮,清澈见底,仿佛又可以生龙活虎地活一阵子,因笑道:“端一碗过来吧!”
便有人将一檀红漆木托盘送上来,尚德鑫接了,放在我眼前,笑道:“这是阮王爷派人送来的上好官燕,人方才到的,我已经打发了他们。”
我尝了一口,是今年新采的,味道十分鲜愉,因问道:“还有什麽?”
尚德鑫笑道:“臣方才看了单子,除去吃的用的精细之物,还有拙世师傅手抄的《华严经》一部,还有就是小世子写来的几封信。”
我急忙喝完粥,让他为我拿过来。经书是普通的笺纸,甚至有些发糙,翻开是红褐的字迹,清一色的正楷小字:
……佛在摩竭提国阿兰若法菩提场中,始成正觉。其地坚固,金刚所成;上妙宝轮,及众宝华、清净摩尼,以为严饰;诸色相海,无边显现……恒出妙音,众宝罗网,妙香华缨,周匝垂布……宝树行列,枝叶光茂。佛神力故……菩提树高显殊特:金刚为身,琉璃为干;众杂妙宝以为枝条;宝叶扶疏,垂荫如云……
合上全经,尾页上题著:一身复现刹尘身,一一遍礼刹尘佛。
这是沈宜蘸著指尖上的血所书,共五十三卷,他本意皈依佛门,却不肯放下尘世中的我,期期艾艾,犹犹豫豫地周济我,唯恐我一闪身就死了,化了,也唯恐我刹成修罗,纵杀天下,只好拿佛经渡我残生心愿。
至於在皇上身上的心思,我想他已全然放下,那种感情,若非他身处非常情形,也不会产生。一个人若眼前身边只有一个人的影子,而那人又不是那麽无情无义,不解风情,便难已不有所依恋,心有所怀。一旦走出来,独自一人,便不觉那人滋味入骨,缠绵反侧。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便见康睿转身进来,微微行礼道:“听说七叔身上不好,过来看看!”
我让他入座,因笑道:“琼儿写信来了,可见了?”
康睿端正身子道:“见了!”唇边泛起些许微笑,可见这康琼十分会哄人,把他这哥哥收拾得服服帖帖。
我展开康琼给我的信,起先是请安的客套话,後面絮语几句他近日里事务,最後才写道:七叔居寒苦之地,万万保重,我在这里日日夜夜为七叔乞福呢,明神如电,为我看顾著七叔。
果然,唯恐我对他哥哥照顾不周,否则菩萨祖宗都得发落我,因笑道:“果然进益了!”
康睿低头笑道:“离开久了,长得也快了,听说个儿头长了许多,快跟我齐眉了!”又问候了我几句便退出去了。
因入深冬,勘量土地事宜不得不停下来,赫戈哲十分悠适,日日邀我围炉闲话,说要研习中原诗词,我只好懒洋洋地奉承他,赞叹他如何文思惊人,天纵奇才。
赫戈哲只憨笑无比,分明是只狐狸,还做出如此模样。我不管他如何闲情雅致,只旁敲侧击道:“开春便可图施全计,我已分派好人物一一管缮。不过,我孤苦飘零至边疆,所求不过汗王允我和静西疆,便可早日挥师东下,一雪前耻。汗王以为如何?”
赫戈哲只笑不语,哈赤密便道:“王子真性急,到时候再商议也不迟。”
我只好按下性子下棋,起手叫吃,赫戈哲轻笑道:“我哪里是言而无信的人,不然也没脸做人家的汗王,既然答应王子的话,便一定做到!”
我因笑道:“汗王果然是英雄人物!”至少开口应承,做不做到,便是我的本事了。
赫戈哲却神秘一笑,道:“王子前来西疆,度日孤单,今儿我便送王子一份礼物,聊解心境!”他一拍手掌,便见两名女子走进来,跪在地上,齐声道:“汗王!王子!”
两名女子生著西疆人典型相貌,深眼窝,大眼睛,别有一番灵巧的野性,头上扣著珠子攒成的小帽,流苏垂下,同茂盛的发辫混在一起,十分活泼,虽不言语,顾盼神飞。
赫戈哲因笑道:“西疆寒苦清萧之地,她们虽比不上中原女子柔美善人,却自有妙趣,王子不妨一试!”
我低头一笑,只道:“多谢汗王,只可惜我命中孤鸾,不与女子相好,辜负了汗王美意!”请这麽两尊菩萨回去,高低难待,我又不是清静日子过够了。
赫戈哲倒十分大度,挥手让她们下去,自嘲笑道:“是我多事,只不知道王子是如此薄待红颜之人。”
我接道:“应须十年青楼薄幸名才是?”
赫戈哲大笑道:“可王子却白白辜负一身风流态度,著实可惜了!”
我只笑道:“我哪里当得起风流之名,应如汗王这般,纵马肆游,百无禁忌。”
赫戈哲一笑起身,道:“我才不是风流体统,今儿我们出去,寻些有趣的事儿!”又把手晃晃,轻声道:“别让哈赤密看见了!”
我便随他出来,皮靴踩得积雪咯吱咯吱乱响,他蹑手蹑脚地走在前面,四处张望。
我因笑道:“有什麽宝贝不成?”
赫戈哲笑道:“哪里有什麽宝贝,我见王子每日闷著,连女人也不得受用,便出来寻些有趣的。”他眼前一亮,指著雪地上的点点爪印,笑道:“有了,一窝野兔子!”
我因笑道:“空手来捉麽?”
赫戈哲手在身後一摆,示意我噤声,一路寻迹出来,婉蜒而行。我拉紧袍袖,雪地里说话有些异样的闷气,因道:“快到了没有!”
赫戈哲不作声,只快走几步,蹲在一土包前,一只肥大的兔子擦著他的身体跳出,飞一般跑掉。
我因笑道:“可惜跑了!”
赫戈哲却一味挖那土堆,突然笑道:“有了!”他拿袍子兜起让我看,却是四只刚生下不久的小兔,白软的毛尚盖不住粉色的身体,柔柔软软地趴在赫戈哲怀里,眼睛都睁不开。
赫戈哲笑道:“这个送给王子,便不会推辞了吧!”
我笑著捧过来,略略逗弄一番,因笑道:“这些东西我向来没养过!”祺焱比我更怪癖,恶嫌一切玩意儿宠物,我曾偷养一只金丝雀,被祺焱转手献给皇後,还道是我一片孝心。
那四只小兔懒洋洋地并排卧著,丝毫没有惊吓的模样,我因笑道:“果然有趣,这麽不怕生人!”
赫戈哲抿唇笑道:“怕是被你身上的香薰醉了!”
我没有理会他的口气,只道:“桂花香,确是太浓了。”不过正好遮住我的鼻口,省得我厌恶之余,为非作歹。
赫戈哲却笑道:“不是桂花香!是别的味道……嗯……我也说不出!”
我一怔,只笑道:“兴许掺了别的香料。”
赫戈哲一味摇头,抓起我的袖子,凑上口鼻,道:“你自己的香。”
这动作著实轻浮,我抽下袖子,因笑道:“我道汗王爱惜女子!”
赫戈哲一笑道:“天下皆为美色,有心便可共赏。”
我後退一步,因笑道:“不敢苟同!”
赫戈哲仍是上前,笑道:“我闻中原男人亦可喜爱宠幸男人,於此事并无阴阳别差,我自相遇王子,暗生情愫,爱惜非常,不知王子意下如何?”竟然如此直言不讳,倒教我不好冷言相待,居人篱下,又岂能拂袖而去。
我深吸一口气,露了三分冷脸,方笑道:“汗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些爱宠男人之士,家中无一没有贤妻美妾,此等爱好,只为聊供欢愉。汗王身份尊贵,我虽不才,也不宜此种苟且之事。”
赫戈哲正欲开口,我仍止道:“纵然汗王一片真心,於此俗事红尘,亦不应成此种事体。我且问汗王,倘我允诺,汗王将至我於何地?如只於暗中相好,我走之日,便是情断之时,从此再无牵挂。如昭告天下此种情分,我不说,汗王也知道後果如何?”
赫戈哲微微一晒,我仍道:“若汗王果真有心,我也乐意奉陪,只过了冬天便各自去了,姑且做一场露水姻缘。”
赫戈哲抿唇不语,可见这孩子还是赤诚稚愚的,我缓步过去,轻笑道:“汗王自己想通了,便告诉我。不过约法三章,一则不许告诉任何人我以身侍君,此辱百死难洗;二则,我前面於汗王的条件,汗王不许悔改;三则……”我凑前几步,笑道:“不许把胡子留著!”
赫戈哲面有难色,又露出十分的羞赧,向男人示爱,并不容易,无论是一夕欢好,还是地久天长。当日若不是我向祺焱开口,至今只是兄弟。
我又笑道:“汗王英明,於此事上,万万不可失了计量!”遂捧著小兔子辞去。
回到营中,命人铺出一棉絮窝,告诫他们好生看顾,此物体虚,又离了母亲,天寒地冻,怕是难以维命长久。
信步进了尚德鑫处,他营房内一室,辟作书房,供我驱用。相关西疆土地杂务图制皆藏於此,非我亲来,不可启用。
将各图册一一铺开,踱步沈思,他日若攻打胭脂,将如何动手,当循什麽线路,何处驻营,何处水源,赫戈哲诡计多端,到时候必要故布疑阵,陷大军於无天无地处,逐一攻克。
想起赫戈哲英挺面容上的孩子气,眼前又浮现那人含笑历历,挥之不去。突想起赫戈哲所提我滥用香料之事,心下登时明白,那香皆是闺房善用,当日为避祺焱身上的脂粉气,才滚得周身香气,仿佛油头粉面的相公一般恬不知耻。现下时过境迁,此种毛病反而落下,颇似脂粉里的将军,风流阵仗里的浪荡子。
把机密行文锁好,便走出来,正见周正青过来,一身精短装束,十分挺拔俊秀,因笑道:“身上好了麽?天寒地冻的这麽穿著,不怕病了。”
周正青笑道:“难道我是纸糊的,早就好了,是谭培蛇蛇蝎蝎的不肯放人。还记得麽,早年冬天,我还在冰河里游过水呢!”
我同他进了大帐,笑道:“意气不减是好的,可也不是由你胡乱折腾!”
周正青神秘一笑,道:“我今儿夜里同谭培出去猎狼,才有此一举,你莫要告诉别人,尤其是尚德鑫,说我安逸好乐,扫了兴趣。”
我因笑道:“你只管去,我替你兜著,可不要胡来,听说草原上的狼厉害著呢!”
周正青摆摆手,道:“连沈宜都能杀死熊,难道我还不如他?”
我微微皱眉,只道:“我那儿还有些药粉,畜生嗅到了,不敢上前,你带著去。”见他要辞,止他道:“你若不带著,也不要去了,猎狼不过是游戏,又不是上战场,尽兴即可,无须耗尽精神!”
周正青笑道:“我便带著,回来还你十张狼皮,冬景天儿,皮毛正厚实,你帐里的毡子也该换了,不然地上的凉气全侵上来,你病了又得折腾别人几夜不睡!”
我因笑道:“随你摆布,康睿那儿一同换了,他年纪小,骨头单薄,不抗寒。”
周正青拱手笑道:“知道知道,谁敢慢待了他,我们将来还要在他手底下吃饭了,怎麽能不奉承主子!”
我眼睛一转,笑道:“既然如此,你便带著他一同出去,也算是历练,不然平白在军营里长大,到现在还不见半点血,什麽时候才能让我放心!”
周正青半真半假呻吟一声,笑道:“我真是自寻死路,带著世子,轻重难待,我还玩耍什麽,还不如回去睡大头觉!”
我拍了他的肩膀,笑道:“快去快去,别抱怨了!”周正青一揖辞去。
归了营帐,翻出沈宜送的经书来,默默诵读,每日里只拿这个打发时候,兴许是时间长了,那些相思不再心疼得发慌,只是婉转刻骨,化泪为酒,化血为冰。
按著额头坐了一会儿,便有人送信过来,说是赫戈哲传书,我心中一动,拆开信封,只有寥寥一行字:片刻共解语。他要做露水鸳鸯,我便成全他。
刚要提笔回信,康睿转身进帐,一身骑装,尤显得隽秀修长,眉飞色舞,看他是关得太久了,每日里经史子集无一不悦,连带著兵法,通鉴,六史,著实繁重,身边又无人善意抚慰,自然过得清苦,我故意不教康琼过来西疆,也是要他自己习惯孤苦,免得日後我不在了,有什麽变故,难以应付。我失祺焱之苦,不愿要他重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