祺翰的眼泪慢慢流出来,突然仰头尖啸一声,悲怆凄厉。御花园里花香弥漫,气味铺天盖地,这世上本无蒲草之人,纵草芥微小,仍可观须弥世界。
祺翰自怀中抛出一物,约摸离他一丈远,是一白玉瓶,那款型模样我死也不能忘记。
祺翰惨然笑道:“这是我告诉你的最後一捧骨灰,把我同……”
我慢慢走过去,什麽也听不见,看不见,只有那玉瓶躺在地上,陷在无边的白光里。我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对这骨灰的思恋,可当它再次呈於眼前时,思念如潮。
终於将玉瓶拿到手里,我轻拭下上面的灰尘,才望向祺翰:“你要同谁合葬?”祺臻,还是林岱?你脑海里是前情旧梦,还是眼前的少年桃花。
突然祺翰唇角泛出一个狰狞的笑:“我要同你合葬!”右手高举著一段鲜红的绳线,猛然落下。我听见周围!!如蛇的声响,是引线在燃烧,硫磺味越来越浓。
我望向祺翰,他面容和祥,向我一笑,低头去拭林岱脸上的乌血。
尤瑞郎飞身向我扑来,抱住我向外撤离,半空里响起炸雷一声,劈劈啪啪,连绵不绝,烟火滚滚,四下尽是硝石硫磺之气,我张大眼睛,只能看见尤瑞郎的胸口,耳朵几乎震聋。
终於停了下来,我连忙扶起压在身上的尤瑞郎,连声问道:“你怎麽样?哪里伤到了?”他的後背一片血肉模糊,右腿上黑黑红红,血肉翻出,鲜血迸流。
所有血红的回忆迅速降临,仿佛它从未离去一样,胸腔左侧,分明是清晰而深切的剧痛,这时候的痛,只为尤瑞郎一人而已。我慢慢想起祺焱也是这般鲜血淋漓地倒在我怀里,气绝身亡,终於积蓄良久的仇恨如火山一般喷薄而出,漫天满地。
我呆滞著望向炸药场中,根本没有人的尸骨存留,只有尸骨的碎块四溅,遍地血迹。祺翰竟然这麽简单就死了,我宁愿他活下来,让我亲手碎尸万段,焚骨扬灰。
尤瑞郎伸手触摸我的脸颊,断断续续自血红的唇间流出,万分急切:“祺毓,你勿要动怒……我没事,好好的……你……不要妄怒!”然後合目倒下,无波无澜,如果他死在此刻,竟了无遗憾麽?一如当日他只凭稗官野史中信口胡言便肯只身试蛊,他背叛之前,究竟是怎麽想的,这般千斤重负的爱情究竟是萌芽於初会,还是经久情浓,百炼成钢?
便有御医过来诊治,手脚哆嗦,连脉都切不了,我将尤瑞郎放在地上,面无表情道:“他若死了,你们谁也不必活著!”又指派人道:“把所有的尸块儿都给……朕捡起来,拿罐子装著,朕自有用处。将所有与祺翰有关系的人全部收监,全部锁在宗人府一间牢房里,朕不管你们怎麽安排!”
我回头望著皇宫,所有的欢喜和仇恨都产生於此,就一把火烧了吧!
有人唯唯喏喏凑过来,问道:“太後怎麽安置?”
我因道:“太後年事已高,送她老人家到祁京的禅云宫里颐养天年吧!”她是聪明而怯懦的女人,有没有我这个儿子一样能活。
尤瑞郎已送回胭王府治伤,我慢慢跨出宫门,身後是冲天的火焰,既然老天要我焚毁京畿三百里,我便如他所愿吧。
周正青招来京城所有名医会诊,尤瑞郎仍昏迷不醒,面如白纸,他如不认识我,必定逍遥纵游,快意人生。我守候床侧,通宵达旦,但毫无用处,祺焱的骨灰置於卧房的佛龛内,夜夜我可陪同。
尚德鑫对我焚城之举毫无言语反驳,但派人收敛柴草油棉之物,放火并不简单,要布好地点,一一点燃,才能真正付之一炬。我由衷地盼望著漫天火起,熊熊烈焰,恩怨情仇,付之一炬。
周正青想劝我停手,我只道:“倘若不是这个念头支撑,我根本到不了西疆!”他最是知我,故难阻我,他宁愿我得暴虐之名,也不愿夜夜心如油煎。
谭培却想驱散百姓,我便道:“如此,我还不如烧纸钱祭奠,那个还干净些,就让他们把这人祸当成天灾吧。”
谭培仍道:“项羽火烧阿房,犹骂名惨重,现七爷火焚京师,纣桀都难望项背。七爷您还未坐稳大位,便要成自己千古罪名麽?情之所锺,著实难解,可赔上这麽多人的性命,这情也不是情了,是孽,七爷,皇上,果真要造孽至此麽?皇上一手铸就的江山,赔上多少子弟性命,还搭上自己的体面,这麽换来的江山社稷,要交到四爷骨血手里的江山社稷,就要这麽毁於一旦麽?皇上三思!”
我轻笑道:“其一,这算什麽骂名,比得过秦皇帝焚书坑儒,比得上朱氏寸桀而投油锅?他们还是明君圣主;其二,情不情,只有我……朕知道,无需旁人言语;其三,社稷江山不会因这般小事儿灭亡,京师是祁京,这儿只是遍地叛贼的蛇鼠之穴。谭将军,试以己心忖度,倘周正青有什麽不测,将军如何自处?将军自居贤臣忠臣,良臣谏臣,若朕杀了周正青,将军会不会反?”
谭培上前一步,跪於中阶,道:“仁义伦德,是天道纲常,当日派人遍传瘟疫时,臣没有置喙,盖因帝王心术,绝非同於做人之理。现今天下大定,须安抚民心,岂能如此肆意行为?”
他伸手取下自己头上的冠饰,双手置於地上,再拜道:“臣辞官之心早已决定,本意等皇上归祁京时再辞,如此,请皇上准微臣挂冠!”
我咬著下唇,望向周正青,他亦有所踌躇,半天才道:“我的心意同谭将军一般,理由不同,皇上圣明,准我归於江湖吧!”
我轻轻拍手三下,笑道:“好!朕准尔等离京!可论功行赏也是应当,周正青你素来顽皮豪爽,朕不赐你金银,只赐你一道玉牌,所有各地官员见此,准你……打饥荒!”
周正青闻此,忍不住一笑,他最好干这个,穿著褴褛衣服去戏弄官员,然後现出玉牌,以示身份昭然,亦可入江湖,亦可居庙堂。
我又道:“谭将军,你便奉旨跟随周正青左右,看管他莫要太为非作歹,终身不离,懂了麽?”
谭培脸上一下子红起来,叩拜道:“臣遵旨!”
如此,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尽去吧!
我欲转身离,却见周正青道:“尤瑞郎比四爷有福,就算所有情仇相抵,念他肯为你遮挡炸药,念他以身食蛊喂血,念他少年气盛,一生一世只做错一件事,就让他留在你身边,如此,我可安心。”他说:“祺毓,保重!”
我拱手相辞,看他同谭培转身离去,步履矫健从容。
周正青,他终於肯正视那些本应与肮脏无关的热爱与美好,摒弃那些世俗附加其上的污秽与尘埃,欢欣鼓舞,郑重其事,洞察所有流年的纯净与强健,义无反顾,赤胆忠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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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阮王瑞湘薨逝的讣文传来,他乃疯傻之後,不慎落水而亡,死前有人听到他狂呼:“水里头有花影儿,水里头有花影儿……”然後一头扎进静光明月夜的湖里,打捞三日,方得尸身,人们记得他落水时分明穿著蓝袍,尸身上却是素白袍衣,赤足而卧,一如水晶棺里的苏芙秋。
我遂下旨,将阮府筑土为青冢,所有浮云富贵,一并埋葬,没有将他同苏芙秋合葬,芙秋若原谅他,自去寻他。後闻那儿遍生旱荷花,绿叶如钱,花如浓蜜,遂将其修整装缮,并有楹联:
浅白轻黄两未分,飞来人世作闲堇。
却将潇逸温醇态,敌尽千花百草心。
这是後话,留作後人传奇。
尤瑞郎一直深憩梦中,面容平和,我长夜坐於一侧,常常一边咳嗽,一边轻骂:“混帐东西,再不醒,可别怪我到那边去寻祺焱!”也曾剜臂肉为汤,一一喂下,无果。夜里共枕,青丝白发同堆积,恍惚起身,泪如江南雨。
康睿康琼过来劝慰我宽心,不要著急,尤瑞郎向来福大命大,不肯这麽简单死去。康琼视尤瑞郎为师为友,自然十分关切,时常红著眼圈离去,不知耗费康睿多少精神抚慰,他也曾向我喟叹:“当著七叔,不敢称老,可想著从前,总有所羞愧。琼儿没有计较那件事,是他比我更宽怀,更有担当。”那些激烈的过往,终究会度过,爱恨殷深,情仇纵横。
我因道:“脾性不同,你也不必如此,好好待他吧!”说这话时,康琼雪白的颈子上已有点点红痕,旧消新增,口齿之劳。
无论如何,旧梦消融,愿他们兄弟终得圆满,以慰不得圆满之事,不得圆满之人。康琼待康睿之心,比我待祺焱之心,更加宽容,故而他能看破浮尘,只成己心之欢喜,康睿则比他父亲更加纵容,这样子,在两人一生都难以平等对视的流年里,平和相拥,爱未必弥深,但情愈重。
尚德鑫终於安排妥当,不日便可动手。我带尤瑞郎乘车到火场之外观望,一焚俱焚,连带著胭王府,连带著祺焱的府院,连带著已作焦土的皇宫。
接连著几把火点起来,我站在高处,只能望见火焰点点,浓烟滚滚,尚德鑫道:“没有派人把守各处,人群可以四散逃命,用不用……?”
我叹了一口气,道:“不必了,只看著吧,战场上还网开一面,朕并不是阿修罗。”突然觉得这话说来无比恶心,便住了嘴,烧来烧去,也是我下的令,无可辩驳。
火势越来越猛,身侧之人个个肃穆以待,两年前我逃离京城时,也是这般红霞满天。那时,我只愿天降大水,化雨为焰,纵烧三千里,不见人烟。
突听见下面吵闹声音,有人来报:“一老和尚求见陛下!”
我心中一动,命人将他带上来,果然是他,莫非我遇上他,就是为了让他劝我从善麽?
老和尚再拜道:“施主别来无恙!”
我亦还礼,道:“大师安好!”
老和尚望著脚下碧野千里,道:“老衲一生只做过一件事,就是将一人骨灰遍撒京畿,要他年年日日,春荣,夏华,秋实,冬雪,所有磊落红尘,无一错过。此为善举,施主以为呢?”
我心中陡然一惊,原来自我踏上京师,便已遇上祺焱,这漫山遍野,春花绽放处,便有他的灵魄萦绕,经行岁月,遥观红尘,他已做到了。
马车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喟叹:“祺毓!”尤瑞郎醒了。
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尚德鑫听命,速派人熄灭各处火焰,不得有误,所有民宅损失,一律赔偿,如有人命伤亡,一律抚恤。”这话虽迟了些,一切都还来得及制止,苍天保佑,我还未有酿成大错。
我快步走向马车,揭开纱帘,尤瑞郎脸色虽苍白无比,但唇角究竟笑著,道:“祺毓,祺毓……”他轻轻重复,直到我上车将他揽在怀里。
军民同劳,自然火势迅减,他们并不明白缘何火起,只以为天灾罢了,或有猜疑,也可压下。
我回到胭王府,命人将祺翰林岱的尸骨火化,他们早已血肉相连,无法分开。尤瑞郎问我如何处置连带祺翰的家人,我因道:“本打算将祺翰尸骨一一油炸火烹,可现下已经厌倦了这些把戏。祺臻含著驻颜,永世清洁无尘,不必去打扰他,只将这两人葬在一处山明水秀之地便好。至於家人,我也懒得制裁,本打算将他们剐了喂狗的,所有人丁一律发配,永世不得入中原。”这是为了康睿执政从容,活人才可畏,将来的赫戈哲恐怕是他的大敌。
尤瑞郎轻笑道:“一切由你方便吧!”便要喝莲子羹,端上来,又嫌没有剔去莲心,汤里带著苦头,反正只是仗著自己病中,由著性儿地折腾。
我使银针为他一一挑去,莲子糜烂,不好动手,他并不帮忙,只笑著旁观。
凌晨时分,他翻身起来,要吃雪花桃泥同美人肝,还要喝甜酒,并强行逼我起床,我不许他喝酒,告诉他这辈子只吃酒酿,结果翻身躺下,不肯理会我。
我命人去做这两样,连哄带劝,又做来酒酿樱桃奉承他,他翻身伸手将我按在怀里,轻声道:“谢谢你,祺毓。”
遥想未来几载,怕是都要在祁京宫中度日,只那四角天空下,终有一人相伴,虽无千山万海,只有浩淼卷帙,银灯高挑。我同他皆体弱病倦,潦倒诗酒,只能享受一半。
沈宜诗集,已经付梓,这略微的墨香飘忽,或可告慰於他一脉清魂,只他大抵已太上忘情,拈花一笑,只见舍利粲然,不见万水千山。
次日,出城踏春,还带著康睿康琼,说是踏春,已近初夏,麦草香气阵阵,无限心旷神怡。
路上遇一妇人,却是婵娟,她已嫁作人妇,也没有认出我,只携抱幼子同丈夫说笑著走过,其乐融融,少女的腰身被粗淡的生活一一包裹起来,丰腴柔美,宛如观音。
下了车,在田地旁立定,眼前一望无垠的青色麦浪,浮动如潮,我想或有一颗麦种承著祺焱的肉体微尘而来,又将满足某个孩童的唇齿而去,虽短暂如蜉蝣,弹指亦可见三千火烛,光明世界。
尤瑞郎扶著我的肩膀,曼声吟哦:“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兮既明。驾龙輈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远处传来康睿康琼笑闹的声音,他们相互偎依,亲昵无比,我听得康琼轻声呼唤:“哥哥!”
(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