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我精神十分好,便骑马出去,看人们在远处勘量,风和日丽,忍不住驱马快行,突然草丛里飞出一只鸟,撞在马头上。
这马年轻,惊吓之余,疾奔起来,我一拉缰绳,竟然断裂,只好伏在马背上,死死抱住马脖子,耳边风声呼啸。
便听有人呼喊道:“马惊了!王爷在上头!”几个人骑马跟上来,因惊马过速,不得近前。
陡然马煞前蹄,我合身向前飞去,只好闭目静待。突觉腰腹间被一手拥住,倒落地上一连滚了好远才停下。我被摔得头晕眼花,浑身酸痛,勉强睁开眼,是赫戈哲,他的脸兴许被利石划过,鲜血涌流,淋了我一脖子。
我连忙起身看他,他伸手一抹,嘿嘿笑道:“没事吧!”我点点头,让人过来给他包扎伤口,他胡须鲜血沾在一起,还有泥土,脏污不堪,我因道:“把胡子剃掉,伤口不干净!”
赫戈哲摇摇头,笑道:“我才不呢!”
我探手拿出一把雪亮的小刀,薄如蝉翼,因道:“汗王流血尚不怕,还怕剃须?”赫戈哲只是躲,胭脂族有人走上来笑道:“汗王的胡子比金子还珍贵,谁也动不得!”
我一手持刀,抿唇看他。
赫戈哲无奈道:“好吧,好吧,不要弄的像狗啃的!”
乱扎扎的胡须随雪亮的刀片脱落,渐渐露出他略略发青的脸膛,一副刚毅挺拔的面容展现出来,我倒吸一口冷气,刀片割在手指上犹不自知,祺焱,为何你的面容会跨越千山,生在一个异族人的身上,你魂魄是否皈依,还是透过他一双眸子看我,看我情何以堪。
赫戈哲眨眨眼睛,把我停下的手拉下来,笑道:“王子应小心些!”
我正欲言,却见尤瑞郎走过来,他见了赫戈哲也是一惊,将手中一段的缰绳呈过来,那切口整整齐齐,分明有人蓄意下手,道:“汗王请看,这是我家王子马匹的缰绳!”
我将缰绳取过来,整整齐齐地束起纳在袖中,因笑道:“没什麽可看的,意外事故,是我学艺不精,失手坠马的!”
赫戈哲不动声色,只道:“既是如此,王子今後应小心些!”
我因笑道:“自然!”遂起身同尤瑞郎离去。
尤瑞郎在车上,半天不语,快到营地才道:“王爷的心,现下还在麽?赫戈哲一副面容,天赐玲珑。他人已远,今人犹在,不如惜取眼前人。以王爷的手段,不解风情的赫戈哲实乃掌中之物,三尺顽童,王爷如有心,唾手可得。”
我一笑道:“倘面容酷似,便可鸳鸯成行……”我侧身挑起他的下颌,轻笑道:“我又何必舍近求远?你易容精妙,我若开口要你以其容颜候我,你怕也不会推辞。”
尤瑞郎拨开我的手,冷笑道:“我还不至於如此自轻自贱!”
我因笑道:“你既然不会自轻自贱,我又怎麽会轻贱到只因面容相似,便向赫戈哲自荐枕席?”起身下车,周正青已经过来,笑道:“今儿倒是回来得早,我们王爷快成了胭脂氏的王爷,宁王当日慧眼,赐封胭王,果然远见。”我跨步过去,才觉腿上一片火辣辣的疼,兴许是方才跌的,我也是块儿木头,竟然现下才察觉。
赫戈哲回到大帐,命人将哈赤密招来,屏退众人,才现出满脸怒容,问道:“惊马之事是你指使人做的?”
哈赤密立於当地,十分镇定,点点头道:“正是!”
赫戈哲一脚踢开几案,连声喝彩,冷笑道:“为何杀他?为何不告知我?先用後戮,你要我失信众人麽?”
哈赤密却坐下来,沈声道:“汗王这些日子都同那人一起,乐不思蜀了吧!”
赫戈哲颈上红了红,道:“我与他击掌为誓,每日奉公而已,师傅这是什麽意思?”
哈赤密慢慢道:“他是汉人王子,心志不可小嘘,我胭脂土地,被此人了如指掌,这难道是好事?若他踏平中原,回身伤我,又如何抵挡?再者,他是汉人皇帝缉拿之人,我们舍王侯而近叛贼,这不是两国相交的方法。”
赫戈哲沈静下来,问道:“师傅是什麽意思?”
哈赤密道:“狡兔三窟,现下由著他兴盛我胭脂,一边向皇帝示好,见机行事,方不时为上策!”
赫戈哲大笑道:“我为师傅计,师傅曾教我,两方相争,我等亲何?”
哈赤密道:“弱势一方!”
赫戈哲因笑道:“不错,他远行至此,漂泊流离,不用想也知道一路凶险,如非心中深怨广志,兴许死在路上,也兴许入了秃头佛门。”
他起身踱了几步,道:“我胭脂几世以来,处处与中原为敌,却从未得胜过多,尽是一时烧杀掳掠,强取豪夺,於国力并无半点帮助。现终有人自行请缨,沃土地,兴耕作,准法令。我胭脂人民将无需一路游牧,居无定所,此等情形下,便可兴商贸,广边交,即使不再向西用兵,我胭脂亦国富民强,无需掠他人成己之美。如此,胭脂兴盛,有如汉土,兴兵用战,如何能及於此?”
哈赤密沈默半晌道:“汗王所虑,非臣所能及,臣确是老了。但……七王子此人,不得不防!”
赫戈哲一笑道:“自然,帝王心术,不厌诡诈。”
哈赤密再拜而出,安卓端著小桌进来,憨憨笑道:“哈赤密师傅好大胆,不怕和汗王吵架!”她睁大眼睛,又嘻嘻笑道:“方才汗王的眼睛这麽……大,吓死人了!”
赫戈哲牵她手同坐下来,轻笑道:“我吓人?你怕我麽?”安卓有些扭捏,道:“有时候怕,昨天我把茶翻在案上时,就吓死了!不过汗王的字真好看,就是我……不认识……”
赫戈哲扳起她的脸,笑道:“你认识那个有什麽用?”
安卓坐在赫戈哲腿上,推著他不规矩的手,笑道:“不过哈赤密师傅进来看见了,告诉我一句叫做:借得东君一脉香。东君是谁?”
赫戈哲心下一愣,仍笑道:“东君是汉人嘴里的春神,好比我祖肯戈尔女神,管著花开花谢的人。”
安卓一字一顿道:“向春神借香,好大的面子,春神怎麽借给?”
赫戈哲不愿在此纠缠,只笑著按下安卓,道:“你只想著这个做什麽,你便是我的肯戈尔,乖乖的……让我亲亲……”
我命人在帐篷里摆了酒席,请尚谭周尤过来叙话,尤瑞郎先来的,因笑道:“七公子要撮合众人心迹麽?”
我因笑道:“近日所行,或许招致众人不满,须一一释谈,解开怀抱!”
便见周正青同谭培挑帘进来,一面抱怨道:“我不过骑了次马,你至於这般与我脸色看麽,非要我成了废人才遂了你的心思?”言语十分愤愤。
谭培淡淡笑道:“郎中嘱咐的话,你一句也不听,还怪我多事?”
周正青撇撇嘴,向我道:“听说今日七爷从马上跌下来,可曾有事?”又道:“此必是胭脂人使计,王爷坦诚相待,他们却以怨报德,真让人寒心,听说这赫戈哲如何英雄豪杰,也不过怀著颗小人之心!”
尤瑞郎接道:“七公子哪里会怪罪,七公子向来宅心仁厚,一颗热心,炒了送与人家也别无二话。”
便见尚德鑫进来,道:“方才事儿忙,耽误了过来,七爷恕罪!”他眉间倦意,不明而昭,我叹了口气,请他们各自入座。
饮了两三杯,我捏著酒杯,慢慢道:“现下时日并不好过,主不主,臣不臣,献媚胭脂,顾忌中原。虽屯兵甚众,然发兵征讨,非一日之功。我得诸位贤臣,实乃天赐,一身戎装,万里征途,说什麽封妻荫子,於现下而言,也是一番空话,还不如镜花水月来得真切。”
我起身举杯道:“我等诸人,今日陷如此境遇,各怀各志,各入各门,祺毓不才,但敢担保诸位荣华一生,成千秋之名,卿等鸿鹄大志,必得尽现,前朝娈童乱政时,义军突起,直下京城,今我辈较之当日情形愈艰,而功业愈雄。”
我快步拉开帐门,望向远处可及天边的点点火光,道:“他们,俱为赤胆男儿,所为亦是横行天下,连夺江山,今之起兵,无关天情事理,只为人心正道。”转身道:“诸位将军,以为如何?”
尚德鑫咬著嘴唇,声音凄怆,道:“七爷的心,我明白,我愿追随七爷一生。只方才所说献媚胭脂小儿,只为七爷尊贵,心有不忍。”
我安抚笑道:“你既然知道视胭脂如小儿,又何必挂怀,他日如攻打胭脂,必以你为主帅,雪你心中怨仇!”
谭培抿唇道:“王爷所言甚是,天下事关天下心,愿王爷事事小心!”
周正青笑道:“你既然筹划好了,又何必絮絮叨叨。”他上前一步,按住我肩膀,轻声道:“世事芜杂,王爷无须事事关心!”
我点点头,道:“我自然明白!”
又仔细谈论些个杂事,他们方各自退去。
尤瑞郎微离,自斟自饮了几杯,才轻笑道:“王爷天纵奇才,无事不晓,无人不明,只游戏一场,贵在戏人,时日久了,真假不辨的事也是有的,莫要忘了此话。”
我一笑,过去轻声道:“尤公子果然见识高远,游戏天下,万万不可入戏,不然危崖蹈水,千里相送,一番心血,全喂了狗!”
尤瑞郎脸色一沈,捏得指头发白,我因道:“性情中人,也不是那麽好当的。你若聪明,也不会动情如此地步,致命伤神。我愿一生一命,日日年年,深陷此情而永不超生。你聪敏惠颖,早日抽身止步,自去江湖,重振畅雪,指日可待。在这里和枯木蒿草较精神,不为明智之举。”
尤瑞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z※※y※※z※※z※※※
第二天一早,有人来报,尤瑞郎不辞而别,只留诗三行:
红衣缤纷因水去,楼阁五云心不住,重来翻恨错相误。
我持笺叹息,哪纸上犹有余香,不辨味道,仿佛夹著冰凌的湖水,漫卷春秋,雪花遍开。随手丢进炭盆里,火苗舔噬著,吐出一只只单薄的黑影。推开营门,北风正紧,千树万树梨花开。我自铺天盖地旋转而下的雪片下仰面望去,巨大苍白的漩涡里渐渐浮现一鲜红背影,飘飘忽忽,触触离离,终於,我掩面而泣。
我情愿他永远是记忆里的鲜衣怒马,侧帽风流,我情愿他永远言语傲慢,举止凌人,我情愿只与他相识在轻吟浅唱,窈窕风流的长夜里,我情愿尤瑞郎只是尤瑞郎!
所有的言笑都那麽轻薄不堪,所有的回忆都那麽脆如春冰,他弹著琴,颂著诗时,可否已经沾染了阴谋气息,腐蚀入体,如影随形。
周正青踏著满地的碎琼乱玉,披著灰蓝的大麾破雪而来,将我扶回营房坐下,才握著我的手道:“他走了正好,省得你天天日日费心思应对,省得你一见他就伤心动容,唇枪舌剑。”
我拉住周正青的襟袖,忍不住年积月累的眼泪滚滚而落,自祺焱过世,似乎从未真正的悲伤哭泣,只为失去他,而不是为如何失去他,那些源於仇恨的泪水根本不配祭奠爱情。
我浑身战栗,抽搐成一团,头疼欲裂,肝胆皆碎,周正青细语抚慰:“七爷,七公子,你要四爷不安心麽?”
我咬紧牙关,哽咽不语,半滚在地上,含糊地推搡他,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疼,你根本不知道,他是真的没了……没有了……”
周正青勉力扶起我,送到榻上,轻声道:“你这样儿,四爷岂得安心?快点儿好了吧!”
我摇摇头,扯住他的手臂,道:“我不要他不安心!”
周正青抚上我的额头,尽是冷汗,道:“既然你明白,就乖乖的,你若早死早夭,四爷一生气不理你了,那可怎麽好?”
我立刻坐起身来,狠狠地擦著眼泪,连声道:“不会的,我一心一意报仇,老了再去找他,他便不能赶我走了!”
周正青慢慢笑道:“这是明白话,以後决然不能胡思乱想了,知道麽!”
我点点头,周正青强命我睡下,便昏头昏脑地入梦了。
周正青出来时,谭培正在外面候著,因道:“七爷好了麽?”
周正青拉他走远了,才道:“好什麽?一时半刻的好,有什麽意思,还不如死了心静!”言罢,叹了一口气,望著远处的朔雪荒原。
谭培挽住他的手臂,但觉这副身体消瘦不堪,与京城同游时,判若两人,强忍住心中酸楚,道:“回去说话,外头潮气大,白惹了伤口疼。”
周正青苦笑道:“我实在不愿回去,一见他,我宁愿伤口疼。”他半身倾靠在谭培身上,伸手掬了两片雪花,看它们在手心化成两颗水珠,才道:“七爷心思最重,我算是同他一起长起来的,十分熟识。一碰上四爷出什麽事儿,他便思前想後,犹豫不决,背地里做了多少大不韪的事体给四爷装门面,得罪了许多人。他舅舅家,本是多亲近的人,被他生生送到二爷那边儿去,这麽树敌,只为了四爷被他们背地言语得罪过。”
谭培将周正青的手塞进自己的袖口,冰冷腻人,哆嗦了一下,才道:“这些事儿,我也只有所风闻,过去这麽些日子,你也别挂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