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天下————梓寻[上部]
梓寻[上部]  发于:2009年04月25日

关灯
护眼

祺焱点点头,道:“你一路上劳顿,先歇息两天,再作打算。”
尤瑞郎看了我一眼,便起身告退。
祺焱抬了抬手,秦九儿便使了个眼风,把人们都带下去了,连带著合上门。祺焱喝了口茶,才道:“毓儿,我知道你怪我冷面狠心。这宫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四处钻营。”他叹了一口气,又道:“说这些话,我情知你也听不进去。”他陡然掩住口,哑声道:“处了这麽久,竟也不过是一副狼心狗肺!”

我一时间竟也坐不住,起身便向门走去。祺焱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捉住我的手腕,推搡著按在地上,戚声道:“你到底要我怎麽样,你说出个章程来,我也能照著办!”

我合上眼睛,一手遮住脸,旧年里一场连天的大火,让我同他再也分不开了。他抱著一身火苗的我,在地上打了十几个滚都没能轧灭,最後滚进景阳宫前的水池里才得以逃出生天。现在他背上的疤还触目惊心,森然怖人。

我长叹一声,道:“起来吧,我不怪罪你。”便拖曳著一同起来,祺焱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口上,扑通扑通,道:“这儿快裂开了!”
我慢声呼唤:“四哥,四哥……”脚下一软,竟然一头栽下去。
烛光摇曳,鲜红的火苗,仿佛那日经天的浩劫,那是我生来第一次感到的彻底的恐惧,四下里全是烟火,睁不开眼,喘不了气,我一边咳嗽,一边哭叫,直至祺焱从外面冲进来,把我整个抱起来向外冲,我紧闭著眼,看都不看,只觉身上灼烫一片,哇哇大哭。等到我掉进水里时,才睁开眼,隔著蓝色的水看著祺焱,祺焱紧紧地牵著我的手,向水上凫去,洁白的衣裳那麽清晰地映进我的眼里心里,直至现在也没有褪去。

我睁开眼时,苏芙秋正在身边,手里拿著冰凉的手巾把,见我醒来,退到一边。我撑起身子,轻声道:“芙秋,是我张狂了!”他为祺焱计,何错之有。
苏芙秋道:“算计人的日子过得久了,什麽也顾不上,连带著良心都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我止住他,因道:“是我不明事理,沈宜被皇上召进宫,我一起急,就什麽也忘了,没脸没羞地发作你,你有什麽错,为著这一摊子烂事儿操心。”我带他至京城,时时处处,为我和祺焱打算,竟没闲一天的心,倘若最後祺焱得以继位,我便又到了保他回乡的时候了,且不说走狗良弓,一朝天子,也不知得换几朝臣,熬干了,赏了禄位银子的还算是好的,那些悄声无迹的数不胜数。

苏芙秋不再说话,从银瓶里倒出一碗水来,端到我跟前,轻声道:“我不要紧,四爷的心,七公子当真舍得伤麽?”

君临天下 21-22


闻此言,我心中血气一荡,口里登时说不出话来,苏芙秋轻笑一声,接连著叹息,便推门出去了。
我亦蒙头大睡,半梦半醒中听见门声响动,一人走到我床前侧身坐下,拿唇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才幽幽叹道:“毓儿,你要我怎麽办?”顷刻,我的脸触到些许湿润,是祺焱的眼泪麽?

我不敢睁开眼,只听他细细簌簌地脱掉外裳,揭开锦被滑进来。我假作梦中翻身,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便又睡过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去刑部交待了差事,准备明天出京。因著要打点行李便直回胭王府里,一进门,便见周正青一身便服,在檐下逗弄八哥,那鸟也是傲气,总也不肯开口,周正青笑骂道:“别人给你爷爷小鞋穿也就罢了,你个畜生也踩人脖埂子拉屎,小心把你炖一锅鸟汤!”

我因笑道:“把它炖了有什麽趣味,一锅的(上求下毛)气!”
周正青方转身过来,笑道:“这粗话七爷也只敢跟我说,沈宜,苏芙秋,四爷,这几位你哪个敢粗鲁,略微声气大了,就吹化了沈宜,吹倒了苏芙秋,吹恼了四爷!”

提到沈宜,我脸色微变,周正青亦有察觉,只道:“七爷也应想开些,听内务府的人说,沈宜爱宠有加,优渥圣眷,难道皇上还不如那些勾栏之人,至於後边,偷天换日的事儿七爷可少干过,早就驾轻就熟了。”

我长吸一口气,道:“说吧,你怎被人穿了小鞋。”
周正青笑嘻嘻道:“还记得咱们去湘瑰阁那次麽,得罪了六爷。我的顶头上司这几天恰巧正忙著巴结六爷,舔屁股溜勾子,比哈巴儿花点子还欢腾,也不知怎知道我犯的事儿,就急急忙忙献殷勤去了,把我从绿营里开销出来,成了待职的闲人。”

我因笑道:“谁让你贪图一时美色,就什麽也顾不上了。”略一沈吟,又道:“我明儿就出京,你也闲著,不如同我一齐出去办差,回来我再寻个武职让你填上。”

周正青笑道:“也好,反正我决不去文官里厮混,那一股子朝天的酸气,呕得我三天吃不下饭去,还不如和一群混账行子丘八爷过得舒坦!”
他自回去收拾,我便坐下来打点公文,婵娟一边整备,一边絮叨:“爷这趟带谁跟著,自从张宝儿死了,爷身边儿还没个贴身的小子呢!”
张宝儿是原先的贴身随从,干活麻利,眼神也跟得上,可惜上次出去染上瘟疫,死在半路上,我也没顾上另外添人,便道:“让张蛮子跟著吧,他的兄弟,可怜见得孤独一个小孩子。”

张蛮子应声跟进来,满脸笑道:“早就盼著跟爷出去长见识,现下可如愿了。”他本十五六岁,满脸孩气,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转来转去,透著十分的精神,我因笑道:“跟爷出去可不许耍小孩儿脾气,办事也要小心,爷的事儿可没有小事。”

张蛮子点点头,一蹿老高,跳出门去。
这趟出去,其实是去端那些赃官的老窝,查它个天翻地覆。那些个人每年呈上来的账目能有几分真,我念著黄天菩萨也不敢说能有三分。前些日子,惠安报上来粮仓受潮,霉了二十万担粮食,请求减军粮配置。胡天胡地,满嘴胡哏,不过是借著皇上不能亲临督察罢了。

我半躺在楠木椅上叩头冥思,究竟是一查到底,还是敲山震虎,拿不出主意来,做的大了,怕震动朝纲,做到小了,无关痛痒。
写呈给皇上的章程,再一看已过丑时,连忙回床睡觉,刚躺下便听有人轻声细气地说话,是婵娟的声气:“爷刚躺下,不知睡著没。”
那人道:“是四爷送来的东西,嘱咐若是七爷睡了明儿再看也是一样。”
我便道:“拿进来吧!”
外面一阵响动,便见婵娟托著个檀木匣子进来,轻笑道:“只当爷睡著了,没敢惊动。”
她放下匣子,福了福便退出去。
我随手打开,无非是冰片,麝香之物,一瓶露香南酒,擦伤口的,一小包罂粟花瓣,上次受伤向外取铁砂子,这个镇痛最好。我再一翻腾,最底有一封信,拆开封口,墨迹犹湿。

毓儿:
  尔今所行十分凶险,不仅关涉皇子兄弟们的利益,也干系到父皇的颜面,犯官里头不少是老臣,盘根错节,手眼通天,你须万分小心,切切!
  又闻:周正青同你前往,你二人洒脱过头,不许胡作非为,节外生枝。
                                       祺焱
我合上书信,四哥不厌其烦絮絮叨叨的模样又显在我面前,唯恐我张张致致不小心,他纵然待他人狠毒非常,於我,究竟是……。
天刚蒙蒙亮,我便起身了,马车备在门口,张蛮子兴奋得早早地过去侯著,牵著马缰,得意洋洋。周正青也过来了,两步跨上我的马车,笑道:“天儿还算不错!”

我点点头,故意嗅了嗅,点点桂花香气,怕是刚从美人被窝里爬出来,因笑道:“一夜鏖战,怎这麽精神!”
周正青大笑道:“风流场里的功夫我是做足了,让色掏空身子,那是末流。”
说话间,马车已出了城门,正是春寒时分,路上不见半点儿翠色,灰土一片,压得人心里不欢喜。周正青同我商量了几句差事,便笑道:“我出来便是为你做打手,其他的一概不管,省得做错了招四爷的厌。”

我因笑道:“你若当真管得住,我也服了,只怕你一回子就原形毕露。”
沈宜在宫里也算逍遥,哪里也不用去,想要什麽书,便差人去国子监的库里取,一时间,书稿进度快了许多,有著这件事做著,也不显得孤单可怜,也不甚在意宫里人的眼光。偶尔,祺焱差人送点儿东西,尽是词曲话本传奇,又是民间孤本,珍贵非常。

皇上天天过来,但十分和蔼,颜色尽敛,同他说几句话,也算和睦。床第之地并不多,皇上年事已高,於这上头淡薄了许多,沈宜偶尔应付他,绰绰有余。
相比之下,皇上更喜欢半抱著他,说话,弹琴,用点儿宵夜。皇上的目光和煦邈远,仿佛透过他的身子看什麽人,那人文采飞扬,风流不羁,且言语温柔,体贴入微。

沈宜偶尔想到若是在皇上年轻时遇上,又会怎麽样,惊天动地,还是相忘江湖,而现在无论如何旖旎的风光,也只是夕阳无限。他从小长在青楼,教养师傅道:若作婊子,必先学会无情无义,才可从容应对,毫发无伤。他也只学会这些。

皇上踏进来时,便见沈宜独坐桌前,抵腮沈思,脸上些许迷蒙惘然,冰凉冷漠里掺著红晕,便摆手让内侍不出声,轻轻走到他身後,伸手盖住他的双眼,手心被沈宜长密的睫毛啮咬,仿佛那眼睛就是一个活物,盘亘在手里团团转。

沈宜被这温热的掌心盖住眼睛,竟然十分舒服,这种做法本是逗弄小孩子的把戏,沈宜跳过娃娃时代,因此感到十分新奇,不由向後倒身。皇上陡退一步,又接住沈宜的身体。沈宜吓得一个激灵,睁开眼看皇上,满脸抱怨。

皇上轻笑著,一手沿著他的背摸下去,在腰眼处婆娑。沈宜被他弄得又痒又麻,喘笑道:“皇上快停停!”像一条活鱼挣扎甩尾巴。
皇上在那儿轻轻一拧,又挪到他的尾骨处,笑道:“朕最爱吃腰梅肉了。”又在他脸上一亲,道:“恨不得一口吞了你,慢慢儿咂摸滋味。”
内侍们眼见如此,早合门退出去,皇上索性抱起沈宜向龙床一步步走去。
一番云雨,巫山断肠。沈宜拱在皇上身侧,慢慢思索,又想皇上温柔善意,蜜意柔情,又嘲笑自己是个什麽东西,一边是皇上款软的眼神,一边是祺毓心痛欲绝的悲声,思来想去,脑子发胀,他本以为自己一生就断送在风月地,没想到竟又来了这麽一出。所有打算,全部推倒重来,半生命运连同性命都换了运势。他又想皇上逝後自己又将归何处,不由想到出家感业寺的武照,竟忍不住一笑。

皇上朦胧间被他惊醒,伸手扶起他的脸,因问道:“怎麽了?”态度优柔平和。
沈宜深吸一口气,忍著眼里升起的潮湿,哑声笑道:“没什麽。”他爬起身,道:“方才想到一个笑话,皇上听了不好。”
皇上笑道:“无非是嘲讽时政,朕哪里那麽昏庸。”
沈宜便道:“一个孤鬼,想同生前的情人会面,便在奈何桥上等著,牛头马面说三年就能如愿。结果等了几十年,身边有好些新鬼都等到了,欢天喜地地去见面,他便问询牛头马面为何偏自己落了单。牛头道,本你早就到了,结果不知道巴结上司判官,寻门子,找路子,因此也无人管你的闲事了。”话到此,沈宜便止了,因著後面有更直白的讥讽,马面道:人间吏治腐败,你能指望我们清廉多少,别忘了我们也从那世过来的。

皇上却笑道:“又是吏治的事儿,凡有人的地方,这种事儿就难止住,别是朕,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沈宜却问道:“我若在桥上等著,皇上肯来相会麽?”他两眼亮晶晶的,含著无限希望,这是他一生最大胆的情话。
皇上却沈默了,想相会的,不是沈宜啊,那人,魂牵梦绕的那个人,挫骨扬灰也不愿错过了,可是现在,面对沈宜,他竟无言以对。
沈宜轻笑一声,因道:“我说玩笑话,皇上怎麽当真了。”便舒舒坦坦地倒下去,合眼入睡。

君临天下 23-24

一路西行,我因心中琐事,提不起兴致,周正青嫌我病恹恹的没趣味,因道:“早知道不跟你出来,还不如和那群兵痞子厮混,每日里打兔子,也比现在强上许多。”

我咳嗽一声,笑道:“这两日身边短人伺候,燥得你。火烧火燎的,等到了地方再描补你。”
周正青噗嗤一笑,道:“我可是色中饿鬼?”又端起架子教训道:“我们出来是办差事,不是微服出游,携妓高楼,被哪个御史参一本,吃不了兜著走!”
我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你明白就好。又不是皇帝出来,四处游览,还拿著闲钱搭救落难女子,要多滋润有多滋润,且没人敢参本子。”
过了两天,便到了安宁府,刚望见城门,便见黑压压一群人候著,个个官袍玉带,垂手而立。礼炮轰响,震得人耳根子发麻,周正青因笑道:“这群兔崽子没安好心!”

我笑道:“鸿门宴还少得了?”便提起袍子下车。张蛮子立在地上,手持红绦长鞭,得意地两眼放光。周正青跟在我後面下来,安安稳稳,收敛一身轻浮,举止庄重。

安宁知府魏长春满面红光,笑迎上来,道:“七王爷驾临,下官不胜惶恐,如失了礼数,还请七王爷见谅。”
我眯眼环视一周,才微微一笑,道:“安宁今年报了灾荒,又为了我折腾排场,实在是一片忠贞!”便抬腿向内走去。
魏长春果然久经官场,十分娴熟笑道:“王爷代天子省察,误了什麽也不能误了这个,不然岂不是亵渎圣上的英明。”
进了府衙的後花园,魏长春笑道:“想著七爷素爱清雅,摆的物事也尽是梅兰竹菊,七爷看著可还满意?”
帘子是竹青墨漆帘,椅子是深檀镂菊椅,玉瓶是腊梅谢春图,案上摆著绣屏,上面只一棵兰草,十分雅丽。除此,楹联也十分有趣:半庭落月半盏秋,半圃香冷半纸愁。

我因笑道:“果然雅致无比!”这等国蠹倒是个个锦心绣口。
魏长春得意笑道:“学生虽不才,於这上头也下了心思。”
周正青十分不屑,只笑道:“我是粗人,看了这个如牛嚼牡丹。”
入堂坐定片刻,我因道:“魏大人,明日请诸官过来叙话,文职武官都要见。”
魏长春眼珠一转,笑道:“只怕太费王爷的心思,不如歇息两天,再让他们拜会!”
我抿了口茶,道:“我是奉旨来的,皇上的差事,哪里敢说累,况且安宁的粮仓关系国库,哪里敢怠慢!”
魏长春笑道:“七王爷勤业,下官佩服。如此,请王爷歇息,晚上再为王爷洗尘!”便躬身告退,我也只挥手让他退下。
周正青在屋里晃荡片刻,才笑道:“梅香,兰草,春竹,秋菊,一屋子的奴才,可也热闹。”
我因笑道:“你个粗人,还挑剔这个。不过,这儿布置的如闺阁一般,魏长春是暗里讽刺我容态女相吧。”
周正青笑道:“我还以为七爷看不出来呢,他是二爷的门人,自然为二爷著想。门口的对联写得如春闺怨妇,恨不得加上悔叫夫婿觅封侯!”
我同他放声大笑,倒是惊动了中堂檐上的鸽子,扑著翅膀飞开了。
傍晚时分,有人来请入席。我便告病道:“路上风寒,身上不爽利,一时热上来,便不去了。”又叫周正青代我去,命张蛮子跟著。
周正青虽然不耐,向我道:“我可同他们胡乱厮混了!”
我倚著长枕,翻了本诗集,道:“你只管去吧,给他们难看也好,行乐也罢,随便了。”
周正青便披起大麾去了,我也只提笔练了两行字,打发工夫。
去了约摸一个时辰,周正青便回来了,微带酒气,笑道:“这群王八羔子!”坐下灌了一口茶,才道:“携妓也就罢了,非要弄出个兔子园来,满地的小男人们红妆脂粉,看了头皮发麻。”

我放下手中的书,才道:“你不好这个,还不许别人喜好,况且人家想巴结你,反倒拍在马蹄子上!”
周正青倒有些恼了,道:“装什麽糊涂,那兔子园难道是给我看的,你那个二哥明摆著消遣你,里边还有一个小倌儿叫胭脂,连你出来是查他的底细都不顾了。”祺翰也忒耐不住性子了,我替祺焱担祸,现在也不能忘怀麽。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