祺臻点点头,红著眼圈,十分可怜,平日里的风流体统全都不见。我命人打水来让他洗脸洗手,又逼著他用了早膳,祺臻被热气熏染,脸色也红润起来,我因想到开春要出去巡视地方,便请他一同出去散心,京城里实在透不过气来。
祺臻轻声答应,他一向极少出门,被我提起的名胜风景吸引,竟也有几分跃跃欲试了。
我暗笑他小孩儿心性,便命人送他回府。
一转身,沈宜竟然来访,我取笑道:“别人看见恐怕因为我已是沈公子的檀郎呢!”
沈宜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十分不屑道:“就你?还入不了我的眼,不英武,不娇柔,不儒雅,不活泼,要什麽没什麽,我才懒得奉承你。”
我过去故意牵了他的手,道:“那我来伺候你,可好?”
沈宜轻笑一声,打开我的手,道:“你的本事可不好,别让人乏趣。”言罢,又是一笑,眉间苍凉。
我不由道:“我把你赎出来可好?”
沈宜吃吃笑道:“且不说我的赎金吓死人,那儿也不会放我,你一个王爷去赎婊子,嫌皇上发作的你不够,你全身皆在明处,如履薄冰,二王爷处处抓你的小辫子,你倒送上门去。”
还有一条他没有提,身为男子,为人卖笑,已是羞辱至极,他性子刚烈,脾气怪异,宁愿流落,也不愿被人买卖,如同牲口一般。他楼里的人几次想把他卖於那些个达官贵人,都被他发疯吓回去,唯恐伤了这赚钱的宝贝,做出杀鸡取卵的蠢事。
我握了他的手,道:“什麽时候你想随处逛逛,便同我说,别一味的好强。”
沈宜婉转笑道:“多谢七公子好意,现已零落成尘,怕是没时候待东君垂怜了。”
这话都没错,他一心所为不过是将自己搜集诗词成册成书,遗传後世,尽青楼之美,也要这苍生看看,天下诗词,竟然是青楼第一。此情此志,那些扬州薄幸名的杜牧们和执手相看的柳永们,望尘莫及。
君临天下 17-18
望著沈宜清瘦的身体,我竟忍不住叹息,遂道:“日子长了,你也出来逛逛,别只藏在屋子里不挪窝。”
沈宜微笑一下,含著十分的苦楚,道:“我是个什麽身份,胡乱出去岂不是招惹麻烦!”
我沈吟片刻,道:“不如我同你去玄真寺上香,现下那里人正少,又清静,又雅致,只现在冬天冷的紧。”
沈宜笑道:“好极了,我也不嫌冷什麽。”
过午,天也不十分的寒冷,我便同沈宜驾车前去玄真寺,尽拿著三不著两的笑话逗他,因道:“一个男人,娶了个少年,爱他非常,竟然又给他讨了老婆,一日,老婆的母亲来看女儿,见到不是自己女儿丈夫的男人在屋子里走动,不由大惊,便问这是何人?女儿答道:夫夫!”
沈宜忍俊不禁,噗哧一笑,道:“只你这麽促狭,乱捉弄人。”
我兴致大发,还要讲下去,却已经到了玄真寺的门口,只好作罢。
拜了菩萨,便想去探望方丈,一问只道方丈在会客,遂不再打扰,随处闲游而已。
我同沈宜耐心地看起碑文,那里既有仁皇帝的笔墨,也有无名之人的碑帖,狂嚣至极,胜过仁皇帝的手迹。沈宜从另一侧看来,不时点头。
我揣摸无名氏的字,俨然大家风流,一见倾心,便想让人拓下来,拿到家里细细品味。突听沈宜说话:“对不住,踩著您了!”
我抬头一看,大失惊色,竟然是皇上,怕是微服出来的,早听说他与这里的方丈交好,但不知他也能屈尊前来拜会。
皇上望向沈宜,一丝惊喜之色闪过,随即无波无澜,但态度分外和蔼,笑道:“没什麽,朕……我又不是纸糊的!”那声音竟有一丝颤抖,在狂喜之下才有的表现,仿佛历经数十年的等待後,蓦然回首,得见故人。
沈宜有些狐疑,侧头轻声道:“是我的不是。”我连忙上前一步,跪地道:“儿臣参见父皇!”沈宜大吃一惊,连忙同我跪下,道:“草民张狂了!”
皇上竟上前一步,扶他的手起来,笑意愈发地浓了,因道:“不知者不怪!你是毓儿的朋友?”沈宜一时间不知应如何处置,抽出手来又怕不妥,只僵硬著身体不动。
我躬身答道:“他是儿臣的朋友,叫做沈宜,前来参禅。”又道:“因自幼身体不好,几乎有心出家,断了红尘惘愿。”
皇上收了手,听名字时仿佛心下一震,便向沈宜道:“你谙习佛经?”沈宜刚听完我的杜撰,心下有些惴惴,只道:“是,皇上,草民略知一二。”
皇上竟笑道:“这有什麽,朕那里佛法经书万卷,你可愿意去看看?”
此刻沈宜自然明了皇上的意思,但不知如何招架,我正欲开口,便听皇上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城人,想必是在毓儿府里居住,毓儿开春就要办差了,你一个人也没什麽意思,不如同朕说说话解闷。”
我膝行一步,却被沈宜按住,他咬著嘴唇,轻声道:“一切听皇上安排!”
皇上笑道:“这便是了,朕正要回去,你同朕一起吧!”
我只觉得血气上涌,头脑发昏,开口大声道:“皇上!”恨不得把一颗心呕出来。皇上只冷冷地望了我一眼,沈宜则死命地掐著我的手心,笑道:“皇上,日头快落了,天也冷了,赶紧回去吧。”
皇上笑意吟吟,竟同沈宜携手上了马车。
我陡然摊倒在地上,目光涣散,沈默许久的方丈将我扶起来,道:“万事皆有因有果,七王爷想开些!”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擎起身来,道:“方丈不必担心,我知道轻重!”
浑浑噩噩回到胭王府,我灌了几口烈酒,暗自忖度皇上身边也不少美人,何必一见沈宜就恨不得一口水吞了,急吼吼的,素日里帝王的颜面都不顾了。我本意要他出来散心,反倒把他送进虎口里,他一身畸零,现今进了那豺狼群里,又怎麽苟延残喘,我又有什麽脸面再见他?
没一会儿,沈宜的老板便过来了,讨笑道:“七王爷,我们公子出来一天了,想要接回去。”我拿起酒壶便想摔他,让他跟皇上要人去,终於按下心来,道:“你们公子我赎了。”
那老板措不及防,眼珠一转,似要开价。我从袖子里摸出八万两的银票,抛在桌子上,道:“这是为你养他这麽大的费用,我现下身上只有这些,你若识趣,就拿银子走人,倘若不然,我便拆了你的王八窝,问你个贩人之罪。”沈宜的赎身费,上一次扬州富商的开价是十万两,已然一中等人家的全部家财。
那老板立刻哭丧下脸来,喃喃有词,道:“我教养他这麽多年,请名师调理他,现在连本儿都回不来,可怎麽活!”
我的火一直沸腾在心尖儿上下不去,啪的一声将细瓷茶杯捏碎在手里,咬著牙道:“别逼著爷轰你出去!”
那老板连忙收了银票,忙不迭地跑出府去,肥大的屁股颠来颠去。我在後面格格笑著,不住地咳嗽起来。
第二日,我送沈宜的东西过去,只有八箱子书,其他的只装了一只小木箱,犹自不满。刚一进宫,祺翰便神神秘秘地走过来,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笑道:“老七真是善揣圣意,对了皇上的胃口。”我恨不得一把撕了他的嘴,也不理他,只是向前走。
沈宜住在皇上的暖阁里,听说烟熙宫正收拾著,为他准备。我进去时,皇上不在,沈宜独坐在蒲团上,合目养神。
我轻轻推了他,道:“是我!”
沈宜眨了好半天眼睛,才认出我来,哑著嗓子道:“你可来了!”我心中一酸,揽住他的肩跪下来,道:“你只怨我吧,将你送进这不人不鬼的地方,只盼著你略想开些,我一定带你出去。”
沈宜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不怨你,我命该如此,天意难违。”他慢慢起身,向我道:“你不必担心,皇上没有难为我,昨夜听我抚了一夜的琴,问了些生平事而已。”
我掩面不语,那一天早晚要来,少年的沈宜,年轻的沈宜,鲜活的沈宜,就这麽消磨在苍老不堪的父皇的手中,如同一棵被吸吮新鲜汁液的树木,最终,藤缠树枯。
沈宜拿开我的手,上面满是泪痕,他轻声细语道:“祺毓,我从不後悔遇著你,遇著你我才活过来,现在不过是回到当初,我知足了。”
我哽咽著奔出皇宫,恨不得从此不再踏进这里一步。府里祺焱正在,见我来了,便揽住我慢慢道:“我都知道了,不是你的错处,别只怪自己了。”难得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像祺翰那麽让人恶心。
对於年老的皇帝而言,却迎来他一生最美妙的梦境,那些旧年情丝痴长於他心间,而现在终於有人可以倾诉,那人的影像不再淡漠地笼在他最安宁的梦中,而是鲜活地立在自己眼前,仿佛是为了偿还他经久的坎坷的苍凉岁月。
皇帝颤抖著揭开这美妙的面纱,不敢上前,只在彻夜长谈後,为他盖上一层锦被,然而长久的凝眸,穿越时光所有悲哀的叹息,潸然泪下。
终於在一天晚上,沈宜带著微醺的娇憨,少年特有的青涩的芬芳,作出最彻底的邀请,梦境成真。皇帝苍老而骨节分明的手抚过沈宜柔滑馨香的肌理,不似对待那些宫女妃子一般熟捻潦草,而是带有一种膜拜的心情,他从来没有从旧梦来醒来过,从来没有。
这不是沈宜第一次的床第之欢,他本也没经过几次房事,只在他卖身之初,敷衍一般被人夺去了处子之身,而後他因身处欢场而厌恶非常,沈迷诗词而忘记人生最初始的仪式。
沈宜起初的抗拒被皇帝不动声色地化解,他如一条温驯可爱的小鱼啄食著皇帝苍老的肌肤和心灵,如春水一般荡漾开来的柔滑和善解人意渲染了这美妙的云雨,全身散发著乳香,兰馨,香麝之味,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安抚著皇帝岁月的沧桑和坚忍,让皇帝陛下展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年青与红润,重新回到了被历史遗弃的刻度里,彻底地填补了皇帝苍白无色的少年时代。
鲜血伴随著沈宜蚀骨销魂的呻吟而出,沾染了席褥,也唤醒了皇帝的神经,那麻木多年以为早已死亡的神经,皇帝翕动著干涩的嘴唇,一个名字呼之欲出:薇薇!
一个建立在沈宜犹自喘息著的尸体上的回忆已然成形,它从断层中跳出,神采奕奕地舞蹈著,永不疲倦,并从容装点了皇帝陛下最後一个少年的幻梦。
皇帝陛下,他从年轮中曾经死去,又再次醒来,一个面容相似的少年唤醒他的旧梦离愁,自此,他将完成最後的光辉历程。
君临天下 19-20
过了约摸半个月,我便要出去办差了,因进宫向沈宜辞行,皇上恰在沈宜处,问了几句话,无非是小心行事之类,我一一应下。沈宜站在皇上身後,为他捏著肩膀,间或看我一眼,带著慵倦的清冷。
皇上的脸庞如施了粉一般,他的脸本来白得骇人,现下有了一丝血色,也和蔼了许多,拍了拍沈宜按在他肩上的手,笑道:“老七出门子,你想要什麽新鲜的,让他给你带来。”
沈宜摇摇头,轻声道:“宫里什麽都不缺。”又望了我一眼,道:“只七爷一路上小心吧。”言罢,又低下头不说话。
皇上轻轻附在他耳朵上不知说了句什麽,倒让沈宜抿唇一笑,我深深低下头,视如不见。皇上年事已高,若是龙御归天,将置沈宜於何地,他现在所有的温情与柔和,不过是一步步将沈宜推向死路。
我握著拳头,身体微微颤抖,皇上冷冷地看过来,道:“这是後宫,纵然沈宜是你的朋友,也不该随意出入,有什麽事儿传话进来便好。”言罢,起身向内室走去,沈宜跟在他後头,手指在身後比给我看:一路顺风!
进了内室,皇上便道:“你在宫里安心呆著,想要什麽尽管问朕,不要理会皇子他们,他们一群疯狗,见谁咬谁。”
沈宜不加反驳,也不想反驳,只垂首听著。他陷入一个荒唐的梦里,无尽的富贵荣华与无限的权势压榨,温情脉脉的狠毒的皇帝,给予他虚幻的思绪,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将走向哪里,他的路途被人限定而毫无选择,这比在勾栏青楼之地更让人迷惑。他立志要编写天下第一本青楼诗集,为那些散如云烟的红颜过客,而现在却不知道是否有必要进行下去,他出了那个污秽的场所,又进入一个更为黑暗的地域,他已无法喘息。
我从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爬起来,撞撞跌跌地走著,不自觉竟然进了四王爷府,奴才们见我如此落魄,也没人敢凑上前来,我一路走近四哥的书房,便听苏芙秋道:“七爷与沈公子交好,现下多了条体谅圣意的路子,说来也怪,我们这万岁爷少有专宠一人,现今吃住全在烟熙宫,差点儿连尚书房都挪过去。”
祺焱冷笑一声,道:“看老七那没魂儿的样子,为了个婊子,怕是连我都忘到脑袋後头去了,还哪里知道四哥是个什麽人!”
我心下猛然一抽,仿佛被人在心尖上浇了油烧,痛得都没知觉了,抬脚踢门进去,惨声道:“祺焱,你好本事,一张嘴就杀了我!”
祺焱与苏芙秋俱白了脸,愣在当地不说话,我哈哈大笑起来,脸比锅底还黑,嘶声道:“帝王家,都这麽狼心狗肺麽?”言罢,又格格笑了几声,才踉跄出门。
一路快马,向城外奔去,冬天未褪的寒风,凛冽著,撕吼著,像把这天地都消灭,我逆风而驶,风撞在脸上,快意无比。
出城近百里,马失前蹄,我滚落马下,头磕在冰硬的土地上,一时间昏昏胀胀,不辨东西。我亲手把沈宜送上祭坛,要他年青的生命为这腐朽献祭,就此将同这腐烂的荣华和权势一齐死掉。
远远的,我自眼缝里瞄见一丝红光,鲜豔光亮非常,像是一团火,燃尽这腌臢的天地。
尤瑞郎挟周身妍涟的风尘,红衣裹体而来,端庄严慈,宛如谪仙降临。
他在几十步外就翻身下马,匆忙奔至我身旁,扶起我的头靠在胸前,柔声问询:“七公子,出什麽事了?”
我扯住他的衣襟,勉力摇摇头,尤瑞郎向他的护卫们道:“我们在城外的旅店里投宿,明日再进京。”
我不知他竟有那麽大的力气,将我全然抱起,放在马上,然後自己一跃而上,手握缰绳,轻声道:“我们走了。”
来到一家旅店,进了厢房,我便倒在床上,合目而卧。尤瑞郎也不打扰我,只拿了化淤药擦在我额上,便屏退众人,自己独坐在窗前,细细研墨。
淡淡的墨香跌宕开来,似有似无,散入人的每一个毛孔,仿佛在滤去全身的浊气,我忍不住响亮地叹息一声。
尤瑞郎转身过来,微笑道:“七公子,想说了?”
我点点头,慢慢讲沈宜进宫的前因後果描历清楚,最後归为一声叹息。
尤瑞郎毫无丝毫倨傲之色,点点滴滴慢慢道来:“沈公子不是自苦的人,凡事他十分明白,纵然现在有什麽不好,过不了许久他也能从容应对。”这话不错,沈宜之坚刚,让人叹服。
尤瑞郎又道:“七公子自己算计,将来的天下是四爷的天下,皇上一驾崩,有什麽七公子不会自己动手,纵然下了诏书,宫廷里的手段,七公子比我更明白。”他舔了舔嘴唇,又道:“现在皇上对待沈宜,爱怜有加,说不敬的,难道还不如那些个嫖客干净。你们去寺里闲游,怎那麽巧遇著皇上,又怎麽巧让皇上动了心思,兴许是老天成全一段孽缘,因果不可循。”
我知他句句歪理,却无可反驳,只垂头不语。
尤瑞郎又道:“你胡乱伤心,看似菩萨心肠,实则糊涂了心神,不明轻重缓急,满大街的乞丐,怎不见你可怜?”言语里透著讥讽,我亦无言以对。
尤瑞郎一番话,以佛爷心起,以嘲讽意止,起承转合,倒叫我无话可说,平日里只道他傲气伤人,竟也能如此下心规劝,木已成舟,且走且看吧。
次日,同尤瑞郎一起去见祺焱,他见了我,亦是一惊,我只垂袖而坐。
尤瑞郎将所行事宜一一说来,林林总总,竟花了两个时辰,言谈话语,自然也察觉气氛不对,待到说完,竟一片寂静,无人吭声。
尤瑞郎咳嗽一声,因道:“四爷,我刚回来,还有几处衙门得回话,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