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瑞郎躬身还礼。
送走祺翰,我才问道:“怎麽要离京?”
尤瑞郎道:“方才四爷要我出去办差,离京约摸两个月。”他眸子一闪,道:“四爷心血花大了,苏芙秋道纵然天道酬勤,这天下也应是四爷的。七公子,您可知道?”
我长叹一口气,祺焱的许多小事儿我都未关照过,本我的心也难在这上头,每次见他,总不见他脱尽倦怠,心里也不是滋味,不由脱口道:“我同你出去办事可好?”
尤瑞郎轻笑一声,道:“七公子何必难为自己,况且京城里不能没有公子,四爷看著您在,心里安稳哪。”他长叹一声,出门而去。
过了几日是王妃的殡礼,康琼哭得几乎晕倒在地,康睿只望著棺木一语不发,我不信他知道什麽,只是孩子的直觉,然而事实过於鲜血淋漓,只怕他真知道了要发狂。
我拍著他的肩膀道:“康睿知道,人大了总须做些不得已的事儿,虽然必有报应,但也应释开怀抱,你们师傅不是说:浮生长恨欢娱少,肯轻千金倾一笑。”
康睿笑道:“多谢七叔指教,我虽年幼,但也不至於胡思乱想,只循著父亲的意思便好。”康琼跑过来,拉著我的衣角,含混道:“七叔以後多来陪陪琼儿吧,父亲老虎著脸,琼儿怕得要命。”
我将他抱在怀里,笑道:“七叔会多看望琼儿,只要琼儿乖乖地听话。”
祺焱从远处过来,一身皂袍,道:“别只顾著揉搓你七叔,苏先生出的题,你们默了没有。”两人吐吐舌头,便手牵手飞快跑走了。
君临天下 13-14
我同祺焱用了饭,又与苏芙秋谈论几句,便提起祺翰来访的事体,苏芙秋沈吟片刻,道:“二爷怕是要有所动作,四爷七爷千万小心。”他行至门口,望著墨漆漆的天空,道:“骤雨将至,以人心度天意,将往何去!”他回头望来,面容如若大理石雕刻,如玉如冰。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便听大门响动,高声宣:“圣旨到!”
我等三人跪地接旨,说是让我同祺焱火速入宫,祺焱望了我一眼,无波无漪。我穿披风时,苏芙秋过来轻声道:“七爷,一切小心才是!”我点点头,同祺焱乘车向皇宫而去。
到了宫里,诸皇子也陆续到了,面面相觑,不知何事。狂风大作,雪花打在人脸上,十分疼痛。便听德岳殿内有人传话:“都进来吧!”
跪在内堂里,暖意洋洋,皇上歪在长枕上,将众皇子一一看来,陡然笑起来,道:“今儿有件事儿,十分有趣,不知你们谁矫诏命绿营的人马前来勤王,幸好朕恰巧去绿营巡视,才将旨意拦下。只不知道你们生出什麽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又勤的是哪家子的王?”
众人听了,皆出一身冷汗,此事形同谋逆,皇上怎麽能不震怒。我跪的近,皇上手里那半尺长的条子看得是一清二楚,那字刚虬劲拔,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皇上一敛笑容,恶狠狠道:“你们都写几个字来,让朕瞧瞧。”便有太监给每位皇子发了纸柬,我心中一动,见祺焱正望向我来,便用右手抚了下唇。
写了几个字交上去,便合目以待,不必担心祺焱,他左右手各为字体,只是……。
我叹了一口气,便听皇上冷笑一声,道:“祺毓,你愈发地进益了。”
我直跪身体,一语不发,皇上猛然起身,喝道:“把祺毓给我关到宗人府去!”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便围上了来,将我五花大绑向外拖去。
只见祺焱面色陡然一变,膝行一步,哑声道:“父皇,只以字迹论,实在有失偏颇,此事事关重大,须小心查问才是!”
皇上回头望了他一眼,道:“朕心里有数,你若不服,就同他一起关了!”言罢,拂袖而去。
我虽被关,但究竟是皇子,无人敢过来辱没,只是关黑屋子而已。只此事事发突然,让人不得不思,那字形神有些像祺焱,但不十分,带著几分柳骨,那是祺焱左手所长,而祺焱交上去的字虽然貌似他平日所书,然风骨截然不同。
再者,皇上也没必要当场考问,平日里众皇子的字体皇上岂能不知道,为何不直接拿了祺焱,非要当场问询。虽事情必是祺翰所为,但皇上圣心,实在难料。
祺焱自归府去,一路惶惶,祺毓为保他,自己模仿了笔迹交上去,可自己又怎麽救祺毓出来,进了中堂,苏芙秋正坐著喝茶,便一一同他说了,自己心中一片忐忑,神思困顿。
苏芙秋道:“四爷不必担心,皇上必然不会动七爷,将他拿了,也不过是作出姿态。不然为何不直接过府拿人,非要等到现下才动手。”
祺焱苦笑道:“倘若拿人,也应当拿我,那显然是我的笔迹。”
苏芙秋神秘一笑,道:“皇上怎麽能拿储君呢,否则将来怎样昭示天下?”
祺焱被这话一惊,道:“苏先生,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他在屋里踱了两步,道:“此事一定是老二干的,听说他养著一帮人,专门仿人笔迹造假。”
苏芙秋望著杯中清澄的茶水,轻声道:“只七爷在里头小心些个,别被人下了毒。”祺焱摆摆手,道:“这个先生不必挂心,早年祺毓误食过一颗朱果,可解百毒,而且他身上备有银簪,也可试毒。”
苏芙秋仿佛松了一口气,道:“那就看圣意如何了。”
周正青听说此事,急忙赶到四爷府上,恰巧祺焱不在,只苏芙秋一人。
周正青十分愤愤,道:“七爷为了护著四爷,连命都豁出去了,怎也不见四爷有所动作,非要七爷死在里头麽?皇上也是个没主张的,倘七爷若要谋逆,直接传书他的门人尚德鑫便好,那里用得著这麽麻烦!”
苏芙秋笑道:“你想的,皇上自然也想得到,不会为难七爷的,这时候反是静心候著皇上动作便好。”
周正青冷笑一声,你们倒深思熟虑,胸有成竹,只七爷在里头受苦,倘有什麽好歹,我现剥了你的皮。他离开四爷府,前去宗人府探望,被拦了下来,气恼之余,向沈宜那里而去,沈宜合了门才道:“这事儿,我也知道些个,那些清流们都如长舌妇一般。”他拈了枚白棋子放在黑棋当中,才自语道:“都说这皇上也算是明君,只不知道如何对待七公子。”
第三天头上,我刚睡醒,便见圣旨传来,要我驱邪,我乘了软轿,一路迤逦,来到一座废宫,叫做烟熙宫,为先帝仁皇所用。
打扫得十分清静,我刚坐下,便见玄真寺的老方丈进来,外面僧人列队坐下,口里喃喃有词。方丈轻笑道:“七爷一向可好?”我点点头,道:“怎麽回事?”
方丈笑道:“陛下说七爷您被人下了蛊,做了些有失体统的事体,要老衲来驱除邪气。”
原来如此,皇上倒是宅心仁厚,不想降罪儿子,至於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反倒大派用场。法事完毕,我去宫里谢恩,兄弟们都被皇上招来,跪倒一地。
皇上四顾一周,朗声道:“在老七的府里挖出了木签,有人给他下咒,他才做出这般有失伦德之事。此案朕必清查至底,谁干的,谁也逃不掉!”又向我道:“君子不避鬼神,倘你所行磊落,也不会生了魔症,以後必要清明正德,才不枉朕的心血。”皇上黑嗔嗔的眸子直盯过来,我连忙叩头,道:“父皇教训的极是,儿子知道以後怎麽做了,必不要父皇伤心。”
皇上又嘱咐了几句才让皇子们散去,祺翰过来笑道:“我都担心死了,百般向皇上求情,现下出来了,也放下心来,母後还想著你呢,你过去探望探望也好。”
我点点头,大笑道:“想来也是有趣,本也是天生贵胄的皇子,一眨眼竟被送进去,又一闪身,就出来了,还是玉带高冠,不折不扣的七王爷。”又笑喷一下,道:“别人机关算尽,倒便宜了我一个蛮人,少心没肺,滋润得紧。”
出了宫,直奔沈宜之处,沈宜抛下手里的书,笑道:“我还想去探监,这麽快就出来了。”我丢了一颗茶梅在口里,才笑道:“没让你过瘾,对不住了。”又正色道:“我在烟熙宫发现一副对联,和你那本《沈殿诗集》中的词一模一样。”
沈宜叹了一口气,道:“原来也是受摆布的可怜人,住在深宫里,怕是早就心如死灰,故而诗词里头的悲意,如同在侧旁观,於自己毫无干系。”
我安慰了他两句,他反而笑道:“你是刚历牢狱之灾的人,反倒劝起我来。”一会子,周正青便过来了,大笑道:“我猜你就来这儿了,不如摆酒洗尘。”
遂喝起酒来,周正青趁著醉意问道:“七爷为何一心为了四爷,自己就一点心思都没有麽?”他持剑而歌:“天上人间,花红无限,纳河山而胸怀万里,唱不尽霸王高曲!”
我因道:“人生而在世,各有所求,亦各有所得,他人之美,於己只是累赘!”
沈宜笑道:“七爷宁愿被人剖心剔骨,也不愿争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子,只盼著七爷能遂自己的心意。”
半醉而归,路上冷的紧,我裹紧披风,驱马快行,到了胭王府,便见祺焱立於内堂,随手翻看字帖,见我进来,有些喜悦,又有些恼怒,道:“哪里去了,刚放出来就乱逛瞎混,怎也不知道收敛些个。”
我陪笑道:“周正青为我洗尘,哪里能不去?”
祺焱冷笑一声,道:“洗尘?洗到花楼去了,那里风月有情,是洗尘的好去处!”
我暗里吐吐舌头,仍陪笑道:“沈宜乃真名士自风流,四哥得闲儿也应该见见他。”遂伸手牵他的衣服。
祺焱叹了一口气,道:“你因我关了宗人府,我心里实在难安,恨不得立刻闯进去将你抢出来,以後出了什麽事,决然不许自己擅自拿主意,胡作非为。现下是皇上没有怪罪你,倘如以谋逆罪论处,你又怎麽办,又要四哥如何自处?”
我上前揽住他,轻声道:“以後绝不叫四哥担心了。”
君临天下 15-16
过了几日,便是年关,我同祺焱反倒闲下来,只地方官员们忙碌一团,找门子,攀高枝,四处里钻营。这也正是京官们最舒心的时候,无论平日里怎麽在皇上的眼皮底下受罪,丰厚的冰敬也能抵了。尚德鑫的奉承也到了,诸王爷各有,我同祺焱的另备,连同我府里的大大小小,凡喘气的都不空手。我因回信道以後我的孝敬免了,带兵无非是花银子的事儿,没有钱财,哪个肯卖命。
婵娟却试著新裁的苏锦镶小狐狸毛的新袍子,笑道:“尚德鑫果然出息了。”又向众仆从们道:“以後你们也长点儿见识,给七爷挣点儿面子。”
除夕当日,皇上改了旧俗,道:“往年都是你们来宫里同朕团聚,冷落了媳妇孩子,现今你们只中午同朕用膳,晚上各自回家乐乐便好。”
晚上我便向祺焱府里去了,本来我早过了大婚的岁数,好几次要成亲时却一病不起,且十分凶险,一连好几回都没成,皇上也没了法子,只道我命中孤鸷,大婚之事一拖再拖,母後哭了好几次,思来想去还是我的命要紧,也断了心思。所以至今,胭王府只我一个人,关起门来,胡天胡地,无人管得了。
祺焱府上有些冷清,盖因王妃刚刚故去,康琼年纪小,伤心也忘得快,只是痴缠著我不罢休。康睿则稳重许多,我同他讲了好半天笑话他才解颐一笑。我又送了他一把赫朔弯刀,刃如蝉翼,雪亮一片,吹发可断,康睿十分喜欢,祺焱只道:“你只是惯著他们!”
康琼把红豔豔的小嘴附到我耳朵上,轻声道:“父亲最拿手的就是扫兴。”我点了点他的小鼻子一笑。
自然是循著旧例吃整席,一样样端上来,少有新意,我因笑道:“还不如吃火锅来得尽兴!”祺焱点点头,命人换上来。很快,橙红的火苗在炉里翻腾,汤也沸滚起来,嫩绿的葱花,鲜黄的参段,各色调料,十分鲜亮,不由胃口大开。
苏芙秋挑了一筷子雪白的肚儿,蘸了酱汁,细嚼慢咽起来。我因笑道:“芙秋最是文雅,做不来樊哙!”
祺焱也凑趣道:“倘项羽端给苏先生一个生猪肘子,苏先生必道:给我细细切来,不要炸煎,不要干焖,要细葱白,鲜姜丝,米醋便好,出锅时点上。”
我脑子里马上浮出苏芙秋轻声细语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康睿,康琼嘴里含著东西,也吃吃地笑著。祺焱愈发来了兴致,笑道:“项王还没听完,就先急死,也省得楚汉之争。”
苏芙秋掷了筷子,因笑道:“我向来吃东西就慢,小时候练的,一快就被奶娘打手,只道要带著贵气,不可跟馋痨鬼一般。”
我挟了一筷子金针菇放入沸汤,才笑道:“芙秋妙极了,说我们是馋痨鬼还借著奶娘的口。”
苏芙秋抿唇一笑,带出一丝娇憨,如若稚子,我不由想起当日遇他的情景。皇上的兄弟阮王瑞湘素好男色,偶尔见到苏芙秋,色心顿起,苏家也是世家门楣,岂会答应他为非作歹,遂拉拢当地官府,问了个勾结山贼的罪过,一个豪族就此七零八落,苏芙秋纵有回天之计,也难为无米之炊,遂寻上瑞湘门去。我见著他时,他刚自阮王府逃出,孤伶一身,无悲无泪,便将他带回京城,又将衣物抛在河边,做出蹈水而亡的假象。
祺焱亦闻此事,他记忆中的瑞湘十分儒秀羞怯,优柔寡断,没想到竟也能做出这种丑事,著实让人不解。
饭毕,康睿康琼自去睡了,我等三人摆上茶酒,躲在暖烘烘的屋子里说笑,外面的夜又清又冷,泛著幽蓝之光,隐隐传来鼓乐之声,想是哪家邀了梨园子弟。
苏芙秋一手扣著酒杯,一手托腮,怔怔出神。祺焱则趁他看不见在我唇角一亲,轻声道:“有几个年,我们未有一齐过了。”
我合目沈思,康睿都已经一十二岁了,那麽已有十三个年头,胭王府也建了十三年,崭新如初,只人心已旧,辗转蒙尘。
我看向祺焱,目光火烫,烙上每一寸人心,陡听得玉碎之声,玲珑如莺,转头过来,苏芙秋伏在桌子上,已然入睡。
我叹了一口气,道:“苏先生酒沈了,送回去歇息吧!”
祺焱待苏芙秋被人扶出去,便一点点解我的衣裳,我按住他的手,轻笑道:“今儿我来!”手已探入他的腰间,触手是紧致光滑的肌肤,祺焱笑著叹了一口气,道:“由著你吧!”
我轻轻触上他的唇,柔软的让人吃惊,怎能不怀疑那些强武的决断是如何出自这样的唇间。他的手是出乎寻常的纤长,若是沈宜见了必要强迫他学琴,而这样的手却持利剑,执朝政,甚至杀妻藏祸,将来必要指点江山,乾纲独断。那麽,上天把我送到他身边,又出於何意呢,给他一席歇脚之地,还是企图害他,看他为情所困,待到危急之时,当断不断,遗祸终生。
我坦然一笑,当是时,纵然祺焱护不了他的情人,也护得了他的兄弟。
天明方归,却见祺臻徘徊府外,独人独马,看来等了许多时候,我连忙上前带他入府。祺臻一边打著寒噤,一边喝著热汤,脸色雪青,嘴唇也青紫一般。
我小心问询,平日里与他来往不多,但也算亲近,他肯来找我,必有难事。
又过了一会儿,祺臻面有难色,犹犹豫豫,终於下定决心,轻声道:“七哥莫要嘲笑我,我坏事了!”又道:“我喜欢上二哥了,他是好人,肯敷衍我,前些年也偶尔陪我吃住。昨天我过去他府,他却道从今不再理会我了,我也不用去招惹他。我明白他要做皇上,不能被我污浊了名声。可我只是心里苦,苦的紧,府里空荡荡的不想回,转来转去,就来到七哥这里了……。”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平日里从未发现祺翰和他交往过密,一直淡淡的,没想到内有文章,看著祺臻的可怜样儿,我竟也无话可说。他天真的紧,竟不知道四哥和祺翰是宿敌麽?还过来告诉我。
我伸手抱住他,轻声道:“你别胡思乱想,情之一事,可不是强求来的。”祺臻含含混混道:“七哥和二哥像极了,都性子好,待人也温存。”
我心中苦笑,竟然和祺翰十分相似,真是造化弄人,便向祺臻道:“你刚才说的话,以後再也不许提了,谁也不能提,知道吗?”倘祺焱知道,你的命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