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泥娃娃
泥娃娃  发于:2009年04月26日

关灯
护眼


      他走到桌旁点燃了灯火,舀了粥,又细细地铺上各色小菜端过来,喂我。

      我伸手想要自己吃,但只到一半又收回,乖乖地张开口,他要的其实是这样。他保护我,照顾我,而我该做的,是穿了锦\衣在花丛抚琴、月下做诗、灯里煮茶……可是我有我的骄傲,他怎么也就是不明白?


      安静地吃完了一碗粥,我任他抱在怀里细细的摩挲--如摩挲一件爱物。身边有他身上清淡的莲香,被他温柔呵护着,我闭上眼睛,却仍是忍不住低声道:“哥哥,我们这样不好么?我和你并肩做战,我伤了你照顾我,你伤的时候,我也可以照顾你,我苦学这么久,我可以帮你。我什么都会。我和知寒……什么都没有,只不过……只不过他太可怜。”


      “是啊,”水青阑慢慢道,“他确是可怜,十多年的雄心壮志,一朝便风流云散,仅剩了美色沦为旁人的玩物,最后被逼成疯子……疯了对他未必不好,只是这样的一生……这样的一生……”他说不下去,良久方道,“若是我,尸骨早已朽了多年。”


      淡淡的只一句,我觫然一惊。

      幽黯的烛摇曳在他的脸上,死一般的苍白,连唇色都近于无。他抚着我的发,低声唱道:“生做人杰死鬼雄,纵江头风波,恶有千般。醉趁东风上青云,长空万里,江山无限。今朝红颜明日老,岂应离合尽悲欢?”


      声虽低,调却沉,和着窗外西风,说不尽的苍凉萧瑟。

      他低喃道:“今朝红颜明日老,岂应离合尽悲欢。我不降!不降!不降!”

      19.秋云暗几重

      他不降,无关忠心,只是骄傲。

      “我帮你,哥哥,无论生死,我都和你在一起。士气已经恢复不少,我们还可以再战,离降与不降的问题还早。”我从他怀里挣出来,端正地坐在他面前,“你看到了,我的枪法很好,我很勇敢,我……”


      “哥哥信你。”他笑了,“哥哥信你,待你伤愈便上阵,如何?”

      “好!”我爽快答应。

      “这个给你。”他自怀中摸出一枚金制圆环,道:“楚儿。”

      那圆环浮铸着一只雄鹰,展翅昂头,尾羽鲜明,两只湛蓝的眸子是蓝色宝石镶嵌而成,细小的红色宝石滚在两条边上,光华流转,精致异常。

      他将我带回怀中,缓缓解开我的衣服:“楚儿,这臂环同的我的一样,这鹰眼是机关,先左后右依次向右转动三圈,鹰身会射出三十六支淬毒细针。这样,即使被人下了药,只消动动手指就能杀人、杀己。”
      他轻声的,一个字一个字道:“我们水家兄弟,宁死不辱,你可记得?

      “咯”地一响,那环紧紧扣住我的左上臂,不松不紧,但那黄金贴上肌肤的冰冷感觉,穿透肌肤、浸透骨髓、直入心脏,连同他的话一同刻在我心里。

      “我们水家兄弟,宁死不辱。”

      水家……兄弟?

      夜袭湘王军大营,小胜,水青阑的脸色却并不好。他跌坐在床上,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会有龙昔?既有我水青阑,为什么会有龙昔?”

      甲胄下血迹悄悄洇染,却不许我去请军医,而是递给我一柄匕首,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伤,惊动了人不好,你帮我取出来就可以。”右手拉我在怀里,抚着的脸,“这几年,你不在身边,我一个人也过了,何况,你在呢?”


      我的手一抖,刀子落在地上,心里一时涩涩的苦,一时又酸酸的甜,昏黄的灯光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可语气是那么的真。

      真么?假么?假作真来真亦假,我不多想。一点一点撕下已经被血粘在他伤口上的衣物,我咬着唇,他却笑着拍了拍我的脸,象小时候安抚不肯安静的我。他臂上中箭,箭身早已被他自己折了去,铁黑的箭头嵌在肉内,旁边是干涸了的紫黑的血。


      拣起刀子,在火上烤得热了,然后咬牙去挖他臂上箭头。口中一阵腥气,我咬破了自己的唇。

      他慵懒地靠在枕上,一手撩拨着青布帐子带,闲闲地对我讲今日的战事。刀锋刺进肉里,鲜血涌流,用力挖出箭头摘出倒勾,血色在垫好的布上迅速蔓延,他的语气一直是不急不徐没有任何波澜,他只是淡淡的说,象小时候揽着我讲那些七夕八月的故事,故事里的多少悲喜都是别人的,他讲,只是给我听。


      “当”,箭头被我重重丢在地上,迅速止血敷药包扎,终于结束的时候,我有些昏沉地伏在他身上……伤的如果是我,我可以不皱眉头,可现在伤的偏偏是他。

      头被抬起,颌下清凉的温软。我睁开眼,水青阑单手托着我的下颌,冰冷的手指托在我下颌,拇指一点点抹去我唇上的血迹,微眯的眼透露出淡淡的笑意,眸光温润如玉。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一直都是我心里的天使,有他的地方就该是天堂,我忘记了这是何时何地,忘记了今夕何夕。

      回过神来他已退回床里,单手掠起我散落的发,端详着我的面容:“好了,干净了,我还没怎么,你倒咬得自己满口是血。伤的是我,可看样子你比我还痛。傻孩子,去洗洗手。”


      桌上的烛花猛地一炸,火焰腾起老高,屋子也跟着一亮,可靠在帐里的水青阑的眼却愈显得深。我忙扭了头去洗手,水青阑在背后轻声道:“今日……这血这肉……也算不负了你。”


      什么是“这血这肉也算不负了你?”我迷惑,手上的血总是洗不干净,粘腻的冰冷。我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直到水迹风干、水面平静。

      我突然发现,水盆里晃动的我面影让我想起一个人……龙昔,第一眼就觉得龙昔熟悉,因为和他相象的那个人,根本是我自己。如果他年轻二十岁,我们唯一的不同,只是眼眸的颜色,他的墨黑,我的碧蓝。


      “楚儿,快过来睡,小心着了凉。”我回头,他在帐里招手,柔声道:“楚儿,我今夜不走了,和你睡在一起,让我……抱抱你。”

      相拥而眠,他在睡梦里尤自痛得皱眉,一身的冷汗。我也难熟睡,又不想吵了他,只能挨着,清晨起来,军士将领的眼神都诡异,看得惯了,心里憎恨,辩也无益,反倒要惹水青阑不快,何况,他许了我今后可以出战。


      西风渐紧,兵士冬装却尚未运\到,军粮也日渐窘迫,自水青阑起都和兵士一般窝头糙米,对面湘王军却旌旗招展,是勾越国的增援,酒肉的香气逆风也似乎清晰可闻。龙昔再未出现,可湘王军的攻势更紧,水青阑拼死守城。不能退,也不能败,木叶城后一平千里,再无险可踞、无关可守,他鬓边似乎又多了白发。


      我不明白那皇帝李慕既然派他来征战,为什么不给他充足的粮草军用,他只是叹了口气,道:“皇帝,也只不过是皇帝。”

      这一日黄昏水青阑招集众将,决定夜间袭营。兵分四路,左中右三路,另有一路直取粮草。我习过轻功内功,自告奋勇要去烧粮草。水青阑犹豫一下,答应,要我率副将陆风和三十名精兵。


      三更一到,我们这一队首先出发,水青阑亲自送到城门口,握了我的手道:“楚儿小心,若是……若是做不到,便回来,我不怪你。”

      我答应,提气带兵出发,怀里都是硫磺焰硝,天气干燥,西风又紧,木叶城外只有民居所用水井,只要火烧起来,就是燎原之势,再救就难。只要我们找到湘王军的粮草营,那三路兵马会策应接我们回城。


      然而,什么都没有。除了我们三十二个人,木叶城竟一直都无动静。

      夜风浸骨,身旁兵士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而那地图上所谓的粮草营竟然是湘王军左营。我怔在当地,探子报错了?湘王军换了营?还是哥哥他根本不知道粮草营在何处?他那么有把握地告诉我他的计划,难道……根本就在骗我……不会、不会,他怎么会让我来送死?


      “什么人?”一声暴喝,我飞身过去一刀刺穿他的咽喉,然而已经迟了,我们所有人灯笼\火把下,周围是湘王军的海。左帅殷正放声大笑:“这不是水王爷帐下那朵解语花么,怎地送上门来了?真是朵好花,倒与龙丞相年轻时候象得紧,圣上早就想要见识见识,众将听令,旁人也就罢了,这小水将军务必活捉,到时候圣上重重有赏哪!哈哈……”


      周遭乱成一片,污言秽语扑面而来。轻蔑的对象不止是我,还有那所谓的丞相龙昔。

      “水将军……”陆风脸色惨白,“你快走,我们挡住。”

      我谢谢他的好意,不会有策应,我不可能杀出去。

      “我们水家兄弟,宁死不辱。”那黄金的臂环紧紧扣在臂上,他在出征之前就已经知道他不是龙昔的对手,我象龙昔,而龙昔曾经是湘王李慕的娈宠,他又让我的名声传遍两军,然后送我入敌营。他带我来,为我准备的命运\本就不是做将军,而是做一把刀。


      从怀中摸出那些硫磺焰硝,我看着自己的火把中毫无血色的双手,这双手他亲过握过,帮他系过衣服裹过伤,他当真一点都不曾留恋?

      也许,他留恋过,他一直舍不得我出战,他说我什么不明白,我的确不可能想到,我只是一个棋子。是啊,我武功学得不够好,我不可能保护他,对他来说,值得利用的只是这张好看的脸。


      不!我不能死,我要杀出去问问他,我对他一片诚\心,为什么这样对我?他要生做人杰,他要长空万里,他要功名富贵,他要宗周安宁,为什么他只是不要我?

      劈手甩出手中的东西,身旁的军帐立时便起了火,其余宗周军士明知无幸,只能一拼,也学了我的样,周围立刻起了数十处火头。

      火舌舔卷着军帐旌旗,殷正大怒,我拔剑夺马冲入敌军。副将兵士紧随在后。手中剑是水青阑的佩剑龙吟,削铁如泥的至宝。攻多守少,落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我的,敌将的,一样鲜红--我不在乎受多少伤,只要有一口气活着回去,能够问他一句得到一个回答,就够了。


      罢了,一切都不需要再想,也没有精神再想。咬牙摒息,我靠的仅是丹田一口真气,眼前一片刀光剑影,人影与血影纠缠在一起,眼前渐渐模糊,火焰、人群、天空,一切都笼\罩在红色薄雾之中,只记得要杀!杀!


      眼前是数条长矛,胯下马一阵痉挛侧向倒下,我用力一拍马背腾身而起,身体不再是往日的轻盈,也许是盔甲太重,我侧身扑上另外一匹,交换是腰侧的一刀。我不怕,冲出去才是我最后的目的--或者,死!我不要完成卑贱的使命!


      周围喧哗正紧,可我已经看不清对面的人,只能冲杀。腰上突然一紧,一股大力拖拽着我向后退去,身体落在一个人的臂中,痛,回过头是张惨白的脸,我的腰上缠的是条长索。我胡乱撕扯着那索、那人,手却被抓住,无法挣脱。


      不能被生擒,一定不能,冲不出去,我就必须要死!张口用力咬向自己的舌头,我在心里暗笑,今朝红颜明日老,离合岂应尽悲欢。哥哥,即使你喜欢我,但舍弃我的时候也毫不犹豫,因为你不怕分离,你想要的更多。你知你将要负我,所以要我在你身上动刀,可那抵得什么?


      哥哥啊,还记得我十岁的那年,你伤害了我,因为你说你是个男人,绝不做他人的胯下之臣!否则,宁愿死。那么我就不是男人么?你不要的命运\,为什么给我?

      20.血色钧天

      整个世界都是狰狞的血痕,还有血一般弥散天地的火,无处可逃,无路可走,回过头是张惨白的模糊的脸,怎么都看不清究竟是谁,只看见一双血色的唇,似乎要将我生吞活剥。呻吟、挣扎,可连我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死,或者生不如死?


      “楚儿!”轻柔的缠绵的呼唤象温柔的双手,越过奈何桥下绵延的火狱,硬生生将我拉回已经决心舍弃了的人间--或许,还有眷恋?

      睁开酸涩的眼,昏暗的烛光下是张暧昧不清的脸,只那一身醒目的如雪白袍标明了他的身份--水青阑。伸出手去,触到的脸温如昔,可是苍瘦憔悴,隐隐有些粗砺,沙场的风并不明白如何疼爱美人,刀剑也无眼,他的颈侧,有道狞艳的伤痕,刺痛了我的眼。


      “楚儿!”似惊似喜,我已经在他怀里,耳边是他的心跳咚咚做响。他紧紧地抱着我,手揉弄着我的后背头发,近乎啜泣,“楚儿,你终于醒了。”

      这怀抱阻隔了室内地气的阴寒、室外呼啸的北风,可我愈觉得冷,左臂膀上的黄金臂环依然紧紧地扣着,似乎一生一世都会与我的骨血溶为一体。我突然想笑,他竟然能够用这样真诚\的语气说出那么虚假的思念?


      他松开我,将我放在枕上,咬着嘴唇,一丝黑发横过他的脸,愈显得那张脸苍白,眼下浓浓的阴影证明他已经很久的都没有休息,莫名地一阵心悸,我侧过头,不再看他,闭上眼睛昏昏地睡。


      他低声道:“为什么不等我的命令?只要你再等一等就够了,为什么偏偏自作主张?你难道就那么想死?”他哽住,顿了一顿,声音已经在不远处的桌边,细微得几乎听不到,“你若是……你叫我如何……”


      我慢慢坐起来靠上墙壁,冷冷道:“王爷,戏演得再真,也不过是戏,我再不相信!我违了你的心意,你杀了我吧,这条命是我欠你的,都还了你也就罢了。我真的……很累了。”全身都在叫嚣着痛,可我不能认输,他的打算我的怀疑,我一字不漏地全都告诉他--索性揭破了他身上那层温柔的皮,让他让我一样的鲜血淋漓。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