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就走到办公桌前,拎起电话听筒拨了一串电话号码:"喂,我是俞一凡。前面谢寒影刚来过,知道所有事了......对,所以只有提前发动......是--!我知道上次他拿来的资料并不完整,只够让乔克尔担当罪名,甘比诺家族并不会因为这些资料受到太大的打击。但现在来不及了,万一谢寒影回去通风报信呢?......无论如何,今天子夜时分就开出搜查令,全面起诉五大家族。好歹,其它四家是逃不出去了。......对了,赶快把谢寒影他父母转移出纽约,以免节外生枝......恩,就这样办吧。"
俞一凡挂下电话,摸着自己脸上被打出来的淤青,若有所思地盯着刚才被寒影重重摔上的办公室门,眼角眉梢隐隐有些担忧。
寒影向前奔跑,奔跑,奔跑。
纽约那么大,大得好象路总也走不到头似的。周围人群熙攘,衣着光鲜的都市男女出入在最高档的场所内,看到一个疯狂在跑的东方男子,脚还有点瘸,都惟恐避之不及,纷纷朝边上让开几步。寒影却仿佛毫无所觉一样,根本不在意那些诧异、轻鄙的目光。
短短二十多年来的生命中,他已经历过太多的蔑视以及嘲讽。但每每想到父母期待的眼睛,就觉得心如止水。
这对偷渡到美国的潮州夫妻已经很苍老了,虽然才刚年逾五十,却象过了备受摧残的七十年一样。寒影只要心头浮现出他们的样子,就大是酸楚:这辈子爸爸妈妈吃了多少苦,自己本该让他们安养天年;可到头来,依然要让他们担惊受怕,甚至在暗地里违反了潮州武家世代秉承的祖训,丧尽天良地杀人越货。这样的谢寒影,怎么可能得到解脱?怎么可能重获自由?
早已,早已......被政府机器给注定了不可逆转的悲惨命运。从头至尾,从他出生的第一秒开始,他所以为的悲惨而苦痛的童年,他所以为的可掌控的复仇,不过是在冥冥中被如同木偶般牵引向绝境。
哪有什么救星?哪有什么罪赎?哪有什么希望?
全是狗屁!
这样的残局该如何收场?乔克尔一旦知道后会如何对付他?他的父母又该怎么办?FBI还会不会继续保护这对可怜的依然蒙在鼓里的偷渡移民?寒影几乎不敢想下去,他只能不间断地跑,跑出这个突然降临的残忍噩梦,跑出已经破灭的自由梦想。
不知不觉间,他奔到横跨曼哈顿岛和布鲁克林区的布鲁克林桥下。寒影抬头一看,迷茫地发现竟已来到哈德逊河岸边,时值深夜,繁星般的灯光照射在沉静的河面上,泛起点点的波粼般亮斑,闪耀璀璨;却又无比和谐,仿佛从亘古以来就这样无声而博大地等待伤心人来到这里,反省、思考、直至破茧而出。
寒影跌跌撞撞地走下缓坡,一屁股坐在岸边冰凉的地上,楞楞地看着沉郁而慢慢流过的河水,一时竟痴了。心头不知有多少思绪涌上来,愤怒、惊讶、绝望、无奈、迷惘交织在一起,连什么滋味都分不出来了。
夜越来越沉了,两岸的霓虹灯也渐渐熄灭下来,除了间或闪烁的夜点光芒外,凌晨两点的纽约如此安静,安静到令人不自觉地放低呼吸。寒影轻微的呼吸中夹杂着几丝喘息,他仰头望向自从1883年就矗立在永不停息河面上的大桥,两座高达84公尺的歌德式桥塔连接两个城区,庄严肃穆地守护"大苹果"一百多年。
而他,谢寒影,是否还有机会守护他的父母,追求他的梦想,挣脱镣铐他心灵的原罪?
一滴泪从眼眶中落下来,凉凉地沁在肌肤上,隐隐在诉说着不可言语的悲伤。寒影不敢眨眼睛,因为知道只要眼皮再动一下,泪水将会喷涌而出。
"坚强的男子汉不哭!"寒影的爸爸这样告诉他。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天际慢慢亮起来,寒影依然端坐在地上,一动都不动。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那个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年轻而灵性、急切而隐忍:"寒影,我终于找到你了。"
一双手迫不及待地拢上来,紧紧抱住他,温暖的体温带着忏悔意味,充满暧昧地渡过来。寒影没有挣扎,让他抱着。
"寒影,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自从把所有信任都给予你后,我心中就充满负罪感,想告诉你但限于组织的纪律又不能说。每次见到你不知有多少挣扎。寒影,原谅我,好不好?"那个声音越发语无伦次,激动地连字都咬不清,"寒影,寒影,寒影......"
"你不必这样,阿尔伯特。"寒影终于转过身来,清秀的脸上没有丝毫痛恨,反而是一片温柔,温柔到让人觉得都要化在里面了,"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当初在纽沃克为什么会说要坚持下去;明白了你在和枪支协会会长见过面后,对我说要我了解你的全部;明白了你为什么总是欲言又止。"
"我只是......"阿尔伯特焦急地想插嘴为自己辩解。
寒影一手捂住他的双唇,淡淡道:"听我说完。"
阿尔伯特脸上浮起奇怪的红晕,很听话地安静下来。
"我们受制于FBI,彼此都无可奈何。你有你的难处,我很理解。"寒影双目中全是缓缓流动的柔和,舒服地让人只想徜徉其中,"但我累了,也被伤透了。不管如何,我算是给俞一凡一个交代了,能做的也都做了,不欠他什么了。就算我是偷渡移民后代,该还的我是拼尽全力还了。"
说着,寒影拉下阿尔伯特环住他的双手,站起来,俯视他道:"今后,我要离开这里,离开纽约。不想再看到或想起这几年来发生的种种事、种种人。阿尔伯特,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你也不用再来找我。就算留下一个还不算太可怕的纪念给你吧。"
阿尔伯特一把抓住寒影垂下的左手,眼中流露出央求:"别......寒影,对我别这么残忍。你不知道,我真的很爱......"
"不要......"寒影看着他,语气温柔到令人心碎,"不要让这句话说出口,否则我们之间少得可怜的回忆也会被破坏干净。就这样朝这个两个方向走吧,不要回头,不要哭泣。"
阿尔伯特坐在地上,满脸茫然。
寒影回过头,朝日东升,他看着红色的热光,面对微风将吹散的头发掖到耳朵后,面色如水,微微笑着,迈步离开。
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
阿尔伯特立刻希冀地看着那个瘦削的身影。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我一直把你当作很好的弟弟,纵使你瞒了我那么多,但依然......是个好弟弟。"寒影没有回头,只是低低道,"我很高兴。"
说完,顿了几秒,重新跨着坚定的步伐,走开布鲁克林大桥,走开风动波兴的哈德逊河,走开坐于地上泪流满面的阿尔伯特。
寒影缓缓游荡在市中心的埃塞克斯大街,两边是一间间紧邻着电子产品店。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足够勇气回甘比诺家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最适合自己离开纽约。如今,他只有浑浑噩噩地在路上瞎逛,脑中一片混乱。
路经一家电器店时,橱窗中电视机里传出滚动播出的新闻:"最新消息,纽约市警察局已经发出搜查令,分五路搜查五大家族旗下的最主要公司,要求他们出示所有财务报告及其它相关资料。据采访,下一步警放会连同联邦调查局一起全面进入五大家族的祖宅,进行彻查。"
寒影大惊,连忙跑到橱窗边,两手贴在玻璃上,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机看详细报道。听着播报员看似冷静客观其实大为解气的语调,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两年多前,他也在商店橱窗中看到老教父被暗杀的消息,今天则是乔克尔审判日的丧钟敲响。命运总是如此巧合、爱开玩笑!
正在怔怔呆想间,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他接起一听,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声音闯进耳膜:"是谢寒影吗?"
寒影觉得这个声音很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你是......?"
"我是霍夫的妻子,你还记得吗?"那个女人稍微平静了点,可声音依然尖锐。
霍夫!不是自己以前工作过面包店的老板吗?怪不得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原来是他夫人。当初自己在留下辞职书时,正好想起乔克尔给的那个手机,便顺道写下它的号码,以备他会用到。
但至今为止,霍夫都没打来过,今天他妻子突然来电,难道......?寒影觉得不妙,连忙问:"记得,记得。有什么事吗?"
"霍夫被人绑架了。我的天,面包店被砸了个粉碎,我赶过去时,只有一张纸条钉在墙上,说让我来找你,你有办法救霍夫的。"女人在电话里哭喊,显然受了极大刺激。
寒影紧咬住牙:毫无疑问,这是乔克尔用的计谋。他不打电话,就是怕自己不接,因此用这招逼自己赶快回祖宅。但他为什么不绑架我父母?是不是没有成功?寒影心马上砰砰直跳起来,他胡乱回了几句,安慰她自己有办法,马上就可以接回霍夫,就匆忙挂了电话。
他手指颤抖地拨了家里电话,果然发现没人接听。一颗颤巍巍的心不禁被吊得更高,到底是也被乔克尔抓走了,还是......?寒影连忙又拨了俞一凡的手机:"喂,俞一凡!我父母是不是被你接走了?"
俞一凡低沉的声音传来:"你终于打电话来了,我一直等着呢。"
"别费话,快说!我父母到底到哪去了?"
"我派人抢先一步把人送出纽约了,以免你后顾之忧。"俞一凡接着说了安顿他父母的详细地址,"我给你那个FBI代为开的绝密户口中汇了你的酬劳,你想什么时候去取就自己拿吧。以后别打这个手机号码了,我身份即将暴露,因此号码不会再用。你既然退出组织,我们也不逼你,但也不会再和你联系。"
寒影楞了一会儿,才低低道:"谢谢你,俞一凡。"
俞一凡长时间地沉默,声音有些不稳:"寒影,别把自己的心关得太紧。其实,有很多人是真的关切你。"他忽然又轻快起来:"或许,以后我还会来看你。好吧,再见,谢寒影,多珍重。"
耳边传来"嘟嘟"声,寒影拿着手机,站于逐渐热闹的市中心,仿佛遗世独立,神思不知飞出多远。
心中的荒原和外界的纷杂是这样不可调和,几乎让他孤独至死,寂静这么多年,竟鲜少有快乐的时刻。
寒影苦笑起来,将手机收好--如今担务之急,是回甘比诺祖宅救出霍夫,与乔克尔摊牌,了结一切。哪怕是死,也弄个干净的好。
好歹,他的父母是安全的。
只是......他也许没有机会承欢膝下了。
心想间,他嘴角勾出一抹极为动人而凄楚的笑容,脚下却不停地飞奔向那个罪恶血腥的根源、乔克尔表演残暴的舞台。
甘比诺祖宅。
当他赶回祖宅时,整个庄园内竟没有多少人,主楼也很顺利地被几个警卫盘查后就进去了。看来,他卧底一事并没泄露出去。但分明,从他绑架霍夫的行动可知,乔克尔已经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然而他为什么不说出来?
寒影说不出的迷惑。
他来到二楼的教父办公室,结果发现并没有人。想了一想,就上到三楼教父的起居室,他推开门,果然见到乔克尔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背朝门脸朝窗外地看着风景,连门开都没转一下头。
寒影走进去,悄悄关上门。站于安乐椅后,等待乔克尔发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一个人说话。寒影更加不能明白乔克尔要干什么,想了一下,终于还是咬住下唇,轻声道:"主人,我来了。"
"还叫我主人吗?"空气中气氛凝固了一瞬,乔克尔在沉默许久后,突然转动椅子回过身来,神色平静,双目也相当柔和,淡淡地说,"我还以为,FBI突然出击后,你能解脱地一走了之呢。"
寒影一震,知道这个魔鬼最终还是明白了他的底细,也不晓得会如何对付他。想到这,他心里突然豪气顿生,昂首朗声道:"你把霍夫放了,我就站在你面前。但你想我就这样屈服,任你折磨,那就错了。我要求公平决斗,把我们之间的恩怨算个清楚。别忘了,你欠我也不少,那些凌辱、践踏就可以轻易地一笔勾销吗?"他越说越激动,两眼中冒出锋利的锐芒。
乔克尔有趣地看着寒影的神态,蓝眸中流动不知名的情绪。他盯着这个身有残缺却坚强到最后的东方男子,突然笑起来:"我亲爱的寒影,你难道还以为,我真的直到今天才知道你从哪儿来的吗?错了!"他冷冷道:"你和阿尔伯特的一切我早就了如指掌!"
"什么?!"寒影大吃一惊,脱口而出。
乔克尔半闭着眼睛,状似安详:"你以为很难看出来吗?FBI和五角大楼想搞掉我们五大家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想法子打入家族内部也是可以料想的。当初为什么我手下和博南诺会发生冲突,我就心存疑问,然后你这么个优秀人才突然出现我面前,虽然令我爱不释手,但更觉得有蹊跷,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于是我去查你的资料,竟然一点可疑之处都没有,偷渡如此多年三口之家还可以安然无恙。这似乎很幸运,但就因为太过幸运让我更确定你恐怕来路不简单。虽然刚开始时,没看出什么。但越到后来越发现你的不对劲,很多场合有意无意都会尽量套家族内部的事,如果我不是早有警觉,也根本不会从这几乎不着痕迹的套问中感到什么。"
寒影"腾腾"退了两步,满脸不敢置信:"这么说......你是有准备的了?那这次......"
"本来我是想以你为诱饵,把所有在五大家族内部的卧底全部揪出来,彻底铲除这个大患,让纽约黑道没有后顾之忧。因此才装作毫不知情,等着看你露马脚,让你去纽沃克一方面原因就是顺便看看你会对我做什么背叛;另一方面是因为阿尔伯特我也早看出不是个东西,摩根家族如此显赫,竟然会来求助黑帮,如果是默默无闻的人物,那我还可能相信,但这样的大家族本身和政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直接找他们认识的大佬不就是了?又不是竞选总统,需要靠黑帮来摆平一些事!"乔克尔冷哼几声,"但既然送上门来,我也乐得享用。如果能趁借他们的影响得到一些华尔街上大人物的帮助,对甘比诺的金融投资益处太大了。因此决定也和他假装合作,但最关键的政治人脉是绝不可能泄露给他的。去纽沃克时,是因为我知道他也会去,顺便让你陪着去拜访施达勒,这人我早就看不顺眼,趁此机会让阿尔伯特了解这人底细,以后也好让那讨厌的老头子因为不正当政治行为彻底消失于我眼前。"
寒影听得目瞪口呆:原来最老奸巨滑的还是乔克尔,他那双阴狠酷毒的双眼看透一切,暗中操纵一切,本是稳操胜券。什么俞一凡、什么简森、什么阿尔伯特哪是他的对手,其实都让他玩弄股掌之间。
乔克尔忽然看了寒影几眼,仰头对着天花板长叹道:"可是,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我算到了一切,就是没算到最后竟爱上了你。"
寒影脸色一变:他难道真的爱上了我?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双手握得死紧,情绪辗转起伏间,勇敢抬头直视乔克尔,不做丝毫退让。
"于是,一切都成了笑话。我乔克尔•西塞斯第一次爱上一个人,还是个男人!真是讽刺!但有什么办法?我也数次想把你杀了,绝我最大弱点,但最后还是下不了手。"乔克尔叹息道,"可以说,从那一刻起,我原本策划完善的计划就彻底失败了。我再也不可能下狠心对你做出一劳永逸的杀人灭口。"
"我已经注定失败!甚至连如何处理两人间的关系都手足无措。"他说着说着,脸上竟渐渐浮现出甜蜜的柔情,旖旎深刻得让人几乎不能相信,这能是比魔鬼还魔鬼的黑道教父会露出的表情?
寒影心弦狂颤,那股爱意不可思议地竟感同身受,连灵魂都共鸣起来。他紧紧闭上眼睛,竭力控制自己快要飞过去的念头,但从心头渗出的悄然喜悦和舒适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