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瘸脚的残废男子素养不高,无法欣赏最时髦的电子乐或最高雅的古典乐;他的性情也很拘谨沉默,无法和其他人高谈阔论。即使去了也不过权做陪衬,在边上尴尬地听着,却插不进一句话。
纵使繁华满场,歌舞升平,寒影始终是个局外人,心处荒原,融入不了这最让人疯狂的气氛中。
说到底,谢寒影依旧是个丑小鸭,虽然身穿华服,但这个世界不属于他,他只适合于在午后的面包房烤烤蛋糕,惬意而没有负担。在如今的生活里,他只会不快乐,只会自卑。骨子里,他就是个平民,永远永远。这早被注定,无法改变。
午夜十二点,纽约的夜生活刚开始,霓虹灯的强烈照射才在大苹果的上空撑起星光灿烂。甘比诺家族祖宅却已黑沉一片,主楼灯光全无,只有后面的成员宿舍内偶有几丝光线射出,显得凄清无比。
这时,祖宅主楼一层和二层的楼梯转角处突然出现一个黑影,他贴在墙壁上,几乎与黑暗融于一体。在耐心地等待了五分钟,确定没有值班人员在此地巡逻后,他飞快地跃上楼梯,几个轻跳就站到了二楼有些年头的木地板上。他一踏上二层,就迅速将身体贴在楼梯边窗框处,又等了五分钟,见没有动静,便把头半探到窗口,往外望去。
在朦胧月色照耀下,分明是寒影那张清瘦干净的脸庞!
他观察了下祖宅下方虽也有零星两三个守卫,但似乎没有进来的意思,不禁稍微放宽了点心。他身体一展,闪电般移到二楼唯一的房间--也即教父专用办公室前,将背部紧靠在红色门板上,尽量隐蔽身体。左手握住门把,右手捏着一根细长的铁丝,把它钻进钥匙孔中,轻轻捣弄。
这招梁上君子的活他父母可没教过他,全是俞一凡以备万一找人指导的,当初还神秘地说以后自有用处。寒影边用右手手腕有规律地在孔内旋转,寻找突破口,边在心中冷笑:这个俞一凡,倒真是凡事都一一办妥,论隐藏之深和计谋之远恐怕连乔克尔都不遑多让。
这时,一声清脆的"嘎嗒"传入寒影耳内,手中铁丝也同时震了下,然后顺畅地转了一大圈。寒影尽可能轻地转动把手,打开办公室重重的木门,闪身进去,把门立刻合上,身体靠在上面无声深呼吸一下。
他睁大眼睛,努力适应室内更黑暗的环境,找到那副圣母痛子像悬挂的位置。人马上欺了过去,将画像取下,手伸入黑洞中摸索。寒影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于是竭力平静心情,竖耳倾听外面动静,手则顺利探到那个突出的冰凉金属旋转按纽。他在心里又默顺了一遍早写于纸上不知念了千万遍的开保险箱的方法。
然后用右手慢慢左旋,以一秒两格的速率转了四秒;接着再右旋,以一秒三格的速率转了两秒......大约十五秒后,终于在极轻微的一下开锁声中打开了保险箱。
这声音本来极低,但在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室内就几乎响得如雷电般了。寒影做贼心虚, 被吓了一大跳,楞在那儿屏住呼吸,生怕这声音会传出去警觉到外面的守卫。过了一分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这才轻吁一口气,双手伸入,将保险箱内所有的资料文件全拿出来。也不敢把它们放到乔克尔平常使用的办公桌上,好似还怕他突然闯进来一样,只是拿在左手上,右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钢盔,上面装着一个小探照灯。
寒影把它戴在头上,打开灯,再从怀中取出一个超微型照相机。将最上面一份文件放在照相机底下,凑着探照灯的光线迅速拍下来。如此重复操作,用了半个多小时,才算把一叠厚厚的资料全拍完了。寒影皱眉把手再次伸进保险箱内,不死心地寻找是否还有遗漏的文件--刚才在拍照时,他也顺便瞄了几眼那些资料,发现其中根本没有乔克尔所接触的参众议员及洗钱活动的丁点记录。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这个该是存放甘比诺家族绝密文档的保险箱内都会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乔克尔到底有没有做记录?
种种疑问围绕着寒影,却得不到任何解释--因为,在再一次仔细地搜寻了一遍后,发现并没有刚才没拿出来的文件。寒影心头大是不安,感到似乎有什么阴谋在后面,脑中依稀有个想法要呼之欲出,但硬是去挖反而又消失无踪。
办公室内的气息仿佛越来越沉重,压得他都快呼吸不过来。寒影神经质地盯住漆黑一片的空气,睁大眼睛,好象这其中会突然跳出一头怪兽一样。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竭尽全力放轻鼻子间不受人控制的起伏,在死一般寂静的空间中,寒影耳朵里幻化出的竟是恐怖的巨大声响,象风箱在不断膨胀收缩时发出的噪音。
厚重的绛色布帘全部舒展下来,覆盖住明亮的窗户,上面诡异妖娆的花纹在黑暗中鲜明起来。寒影逐渐适应低能见度的眼睛中,看到的是这些花纹逐渐变大、变大......直到演化成扑身张口、似乎要择人而噬的猛虎。寒影不自觉地退后几步,在一瞬间的恍惚中,竟真把它当作上帝降临来惩罚他做宵小之徒、偷窃他人隐私的灾难。
寒影的心砰砰直跳,脸上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润。他赶忙把微型照相机放回怀内,收起头盔,将所有资料按照原来顺序放回保险箱内,其中有折角的他刚才也曾留意记住,把它们重新折好,以免这本身是乔克尔用来做暗记的、万一不留心恢复好就可能留下马脚。最后,他挂回圣母痛子像,连最后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生怕如此宽容博大的圣母都会对他的罪恶行为怒目而视。
他闪到门边,蹲在地上用耳朵倾听室外动静,在没发现有任何人走动后,他马上轻轻将门打开门一条可容人通过的缝隙,侧身钻了出去,然后反手关好。他四顾无人,于是长身而跃,几个腾跳便落在楼梯上,闪电般跑下,在转角处消失无踪。主楼二层马上有恢复了彻底的安静,声息全无。
这时,三楼与二楼转角处突然走出现一道人影,他慢慢来到二层,站在窗口边看着寒影在绿丛掩映中往后面的宿舍奔去,微弱星光照射下赫然是乔克尔!
他冰冷无情的脸庞依然毫无波动,蓝色的眼眸中神色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是雪一般地寒冷注视寒影跑远,在夜色中铮铮发亮,却始终不发一语。浓重的黑色半遮住了他的面容,只有另一半在视线可及处,看起来有说不出的神秘和忧郁。
看了一会儿,他转身下楼,消失在黑暗中。
寒影回到宿舍,将门关好,拿出手机拨了一串电话号码:"喂,是俞一凡吗?"
手机中传来俞一凡稳重诚恳的声音:"是寒影吗?有什么事?"
"我拿到乔克尔放在保险箱里的东西了。"
"是吗?那太好了!"本来平静的声音立刻激动起来,音调顿时高了一个八度,语速急迫起来,"寒影,你干得太棒了。下周我们约个时间见面,你把拍下来的东西交给我。哈哈,凭着这些档案,我倒不相信扳不倒乔克尔。"
寒影脸上却没有丝毫兴奋,他淡淡道:"好的,等你定时间。"
俞一凡虽然看不到寒影的表情,但也隐约从声音中听出端倪来:"怎么,寒影,你不高兴吗?"
"高兴,高兴得很。我都快乐得要死掉了。"寒影嘴角划出一抹嘲讽而苦涩的笑容。
俞一凡柔声道:"寒影,只要把甘比诺家族干掉了,你就恢复自由了,就可以追求自己想追求的了。也不用怕他们用你的父母来威胁你了。人生最快乐也莫不于此了吧。"
寒影笑:"是啊,是啊,多快乐!所以我觉得很快乐啊。"
俞一凡沉默,然后说道:"我们等见面再谈好了。"
两人互道再见,然后关了手机。
寒影走到窗前,撩起帘布,望着被云朵遮住大半的清辉冷月,感到无限凄凉:自由,似乎唾手可得了。但那样的代价是否值得?他微笑,将手伸出去,仿佛要掬那一汪明亮的、月饼似的月亮。
生活总要继续过下去,甘比诺家族的任务也照旧要做。乔克尔既然吩咐下来仍然要盯住阿尔伯特的竞选,他再不愿意也只得去办。第二天他翻了翻派去常驻阿尔伯特竞选队伍的手下发来的行程表,发现他们今天是去中央公园参加一个演讲。
他算算时间,差不多快要开始了,于是便开车去位于曼哈顿靠近哈德逊河的中央公园--世界闻名的城市绿肺。他到达那里时,发现阿尔伯特正在与几位政界要人在聊天,不便打扰。因此便先找到甘比诺家族的几个手下。
那几人见到他,连忙迎上来:"谢先生,您怎么有空来?"
寒影声音没有高低地陈述:"正好有事经过这里,便转来看看。最近怎么样?"他看到这三个人,就想起乔克尔抽调他们过去洗钱,于是想再刺探一下。
其中一人叹苦经道:"两面都要忙,分身乏术啊。不过还好,那边马上要结束了。"
"哦?钱洗好了?最后准备放在哪个银行?"寒影不动声色地问道。
三人互看一眼,默契答道:"谢先生,不好意思。教父嘱咐过,谁都不能说。"
"没事,我只不过随便问问。"寒影心中其实恨得要死,但表面上还要装作一片云淡风轻。
正说间,阿尔伯特跑过来,俊秀而高贵无比的脸庞洋溢着兴奋,一双漂亮的眼睛闪着光芒,双手一把握住寒影,激动地说:"寒影,你好久不来了,我都快想死你了。"
阿尔伯特说话间,已经由握手直接升级到大力拥抱,他紧紧将寒影瘦削的肩膀纳入自己的怀中,呼呼的热气带着古龙水的香气扑进寒影的鼻子里。
寒影两只手顺服地贴在裤沿,没有任何反抗地任阿尔伯特仿佛久别逢知己一样抱住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道:"好了,好了。你现在都是大人物了,不怕我会玷污了高贵的声誉?"
阿尔伯特身子一僵,他慢慢松开臂膀,那双总是跳跃着信任和天真的眼睛忍不住满满的失望。"寒影,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说?"他难过地吐出这句话,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寒影赶紧拉着他往旁边走,远离那几个手下奇怪的眼神,一路上有许多人经过阿尔伯特身边,便热情地与他打招呼。阿尔伯特勉强应了几声,只晓得死死抓住寒影的手腕不放开。寒影很有些尴尬,在躲到一个有树遮着的角落后,不禁低声埋怨道:"你想我们两个都出丑吗?当场发小孩子脾气。"
阿尔伯特面色严肃,眼眸中突然闪烁出锐利的光芒,似乎洞察一切:"寒影,你是不是怕了?对上次我在古根海姆美术馆显露身手的事,感到恐惧了?"
寒影全身一震,但脸上却不露分毫,依旧淡淡道:"你想得太多了。这世上谁没有些秘密,根本不足为奇。何况我在这个黑道中摸爬滚打多时,看得太多了。其实也就这么回事,我有什么理由去害怕?"
阿尔伯特依旧沉声:"不要骗我了,寒影。你刚才的话里已经很明白地告诉我,你很介意这件事。"他顿了顿,看着寒影脸色微微有些变化,这才接下去道:"我不否认我对你隐瞒了这点,但在这个圈子里,没留几手,你让我如何生存下去?寒影!你告诉我,该怎么于吃人不吐骨头、动辄互相倾轧的政界内存活?我是否该在和你初次见面时就告诉你自己最大的秘密?"
寒影不语,心中却冷笑:那我也你告诉我,既然如此,我该如何相信你对我说过的其它话是否真实?是否我也该和你一样,在彻底了解前给每个人打上问号?
他突然意识到,其实,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他是过于天真了才会想去相信每个人天生在忏悔原罪。现在,则明白过来,这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阿尔伯特继续道:"自从我和你在纽沃克街头被人袭击,而在到达酒店时你告诉我,要懂得身不由己的意思。就这句话,让我开始真正信任你、把自己的未来交给你。这一切,难道是装得出来吗?我们也共事多时,你难道看不出我对你每次都是如此全心对待,将所有竞选的细节都告诉你?"
寒影抬起头,笑得有礼有节:"我该叩谢你对我的无限恩宠吗?"
"寒影,你......"阿尔伯特被他这一句话呛得几乎什么都说出来。
寒影毫不让步,紧逼道:"既然你对我如此信任,请告诉我。到底,到底你那么急迫地想知道乔克尔同哪些参众议员有关系是为了什么?你接近甘比诺家族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要告诉我,大家就可以既往不咎,真正做朋友。"
阿尔伯特语塞。
寒影笑起来:"一切不是很明显吗?我们可以是工作上的伙伴,但仅此而已。我现在也不想知道你的来意,一点兴趣都没有。大家这样不是很好?"
阿尔伯特刚想辩驳,一个女声插进来:"阿尔伯特,你怎么还不去准备?马上就是你演讲了。"寒影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年轻而亮丽的女孩,蹦蹦跳跳过来,很自然地把手放进阿尔伯特的手弯中。
寒影淡然地说:"你先去办正事吧。我们以后再谈。"
阿尔伯特分外尴尬地将那个女孩的手拨下来,半哄道:"你先过去,我马上就来。这是我竞选团队的主要策划人,谢寒影。这位是赫利特家族的克罗小姐。"
"你好。"女孩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他,爽朗地伸出手。
寒影含笑点头:"你好。"说着,也伸出手,与她握了一握。
阿尔伯特等寒暄完毕,赶紧把她撵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她不过是我的青梅竹马,没别的什么。你别多心。"
寒影侧头看着不远处搭起的演讲台,漫不经心地说:"我多心什么?你别乱猜了,赶快去准备吧。"
"寒影。"阿尔伯特欲言又止,走出去几步,又转回头来,"你一定要记得,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很重要。"
寒影没答他的话,而是走出树荫,向另一个方向--他的手下那里过去。
阿尔伯特注视着他的背影,年轻的脸庞有不能隐藏的挫败。只见寒影与甘比诺家族派来的几个成员说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中央公园,连再施舍一眼都不肯。
几天后,新闻中突然爆出政治新星阿尔伯特闪电般拜访了几位纽约州的共和党参议员,声称与他们交换了对未来州治的意见,以后将共同合作。随后,那几位参议员也发表声明,宣布将全力支持阿尔伯特竞选议员。
乔克尔知道此事后倒是没什么表示--这不过是个人竞选拉拢人心的一种手段罢了。但寒影在看到这则新闻后真是又惊又怒:阿尔伯特竟然真的急迫至此吗?连一刻都不能多等地先去刺探各个议员,察看他们是否与甘比诺家族有何关系。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这次发表声明的议员真都是被乔克尔收买的神秘人物吗?
但看乔克尔的表情似乎又不象,如果真是如此,他早该震怒非常了。
寒影感到极其荒谬,觉得阿尔伯特几乎是疯了,才会如此不计后果。越想越是愤怒,立刻起身跑去阿尔伯特位于长岛的私人办公室。
当他到达那里时,坐在外间的秘书告诉他,阿尔伯特出去参加某个活动,不在办公室。寒影沉吟了下说:"那我在里面等他吧。"那秘书见他是阿尔伯特竞选团队最重要的策划人之一,知道身份不同寻常,赶紧站起身,极为热情地延请寒影进办公室,殷勤道:"那谢先生就在这里稍待片刻,我和摩根先生联络一下,他应该马上回来了。"
寒影得体地客气道:"您自己忙。阿尔伯特既然马上会回来,就不用通知他了,我坐一会儿就是了。"
秘书笑着退出去:"应该的,我给您泡杯咖啡。"
寒影才想客气,秘书的人已经消失在门外。过了一会儿,秘书端着一个精致的咖啡杯走进来,放在茶几上,微笑着说:"谢先生,那我不打扰您了。刚才打电话给摩根先生,他说半小时内会赶到。"
寒影正站起身,在室内四处乱转看墙上到处挂着的饰品,听到秘书声音连忙转身回答:"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