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纽约 上——寂静多年
寂静多年  发于:2011年0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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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寒影要达到的效果--他知道这只能夺得大约一秒的时间,但他求的也就是这短短喘息的一刻,如此间隙足够早已练就夜眼的他反败为胜了。所以在听到石子落地之声后,他立刻将手往地上一撑,将身体悬在空中仿佛做托马斯全旋般,顺利地把横过来的身体斜斜竖起,双手猛地一压地面,身体便弹起来,两条大腿作剪刀形状向最靠近他的两人甩去。
这一式拼尽全力,只听两声闷哼,那两人被击中胸膛,口中猛地喷出血水,人直朝下倒去。寒影身体也疾向他们靠去。回过神来的余下三人在黑暗中马上觉得不知如何是好,在这样的视野下根本分不清到底谁是友、谁是敌了。于是又楞了一楞。
这便是寒影所希望的结果。他用这又一秒顺利得到被他踢昏一人手中的枪,然后重施故伎,拎起那人衣领,向他所认为余下之人应该在的位置仍去。这一试果然证明结果如他所想,只见那个方向传出一阵骚动和几声枪击,然后一具躯体从空中冒着几许青烟掉下。
听风辨位中,他不慌不忙地举枪,扣动扳机,接着就有两声人体倒地。
两声?!
不对!只有两声!
寒影大惊,晓得自己犯下大错:原来人并不在一处。然后他听到一声枪响,这时,最后一人的位置暴露出来了!
但这个暴露显然太晚了些--寒影已无力躲开早瞄准他的出膛子弹。
神仙也不能!
他闭上眼睛等死,却等来一股大得无法想象的力量将他朝旁边扯了一扯,紧接着是子弹从耳边贴着擦过,只觉皮肤火辣得疼痛。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另一声枪响已从身边荡漾开去。
不远处"砰"的一声--尸体倒下。
寒影猛地睁开双目,赫然发现两只闪动着兽性光芒的眼睛压迫在面前,其中的蓝色瞳孔急剧收缩,仿佛一头狮子般冰冷无情。黑暗中于是传来一个年轻却傲慢的声音:"你好,谢寒影。"
"你是谁?"寒影脱口而出。
那人沉默了一下,用冰若极寒的眼瞳盯着他。良久才才黑暗中传来声音:"记住,我叫乔克尔西塞斯。"这个没有温度的双眼丝毫没有波动,只是手臂上钢铁般的力量消失了。
"你既然又杀了几个博南诺家族的人,日后必定事多,我们自还有见面的机会。"说完,蓝色瞳眸盯住他一会儿,然后突然朝外一飘,只见一个人影在巷外的路灯下晃了一晃,便自消失无踪。
谢寒影偏头思考,忽地一声冷笑,知道这人身份大概也是脱不出黑帮底子,今日既是救自己一命,那么异日也是绝放自己不过的。
他从怀里掏出打火机,点亮,弯下身子观察暗杀者的死活。
结果除了被那个叫做乔克尔之人射中的家伙外,都还好好地在呼吸;即使是被自己也用枪击倒的人,但伤的都是手腕,除了暂时陷于昏迷,人是绝无生命之忧的。
看着他们平稳的呼吸,寒影犹豫再三,仍是下不了毒手以绝后患。他瞧了又瞧,猛一咬牙,飞也似地离去,留下五个依旧胸脯起伏的人体躺在那儿。
漆黑一片。
第二天,谢寒影在面包房里工作。正当他忙着将刚烘烤出来的吐司放进保温橱柜里时,门边的风铃声响了起来。他赶紧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抬起头笑道:"欢迎光临。"
定睛下,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提着公文包走到柜台前,态度沉稳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寒影,然后礼貌地问:"请问,您是谢先生吗?"
"我是。"寒影本来满面笑颜顿时拉下来,直觉告诉他事情不简单。
果然,只见那人满意地点头,继续说道:"我叫托比顿,是本地一位律师,今日代表我的委托人来和您商谈放弃面包房工作的事宜,他将为您提供丰厚的待遇,以换取您替他工作。"说着,他便从光可鉴人的皮包内抽出一份合同递给寒影。
才瞧见上面写着偌大的"乔克尔西塞斯",寒影立刻没有了看下去的耐心,冷冷地问托比顿:"这位乔克尔先生到底是何方高人?"
托比顿好象就在等他这句话,他才一问完,就很殷勤地接上回答:"我的委托人正是甘比诺家族第二顺位继承人。"
"腾"地一下子,无名火就这样从寒影的心里冒出来,直烧到他的脑中--这个混帐!以为自己救了他一次,便可以要挟他同流合污,做那见不得人的营生吗?
"对不起,您--请--回吧,我--拒--绝。"他从牙缝里硬是挤出这几个字,简直是咬牙切齿一般。
托比顿一副早就料到的神情,但仍恭敬地问:"您不再考虑了吗?"
"不了!"
"既然如此,那谢先生就再慢慢权衡吧,明天我再来。"此人脸皮厚度好比中国的万里长城,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他完全视做无物,径直交代完这番场面话后,便从容提包离去,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寒影两眼喷火地盯着托比顿渐渐远去的背,几乎要在上面烧出两个洞来;心中却是大惧:在纽约,甘比诺家族堪称无所不能,他们岂肯善罢甘休?只怕自己的家里是不会平静的了。
但自己又能如何呢?作为一个......偷渡移民的儿子,他在这个社会里始终是没有权利可言的,根本没有力量去抗衡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见招拆招,期望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这天晚上,寒影提早回家吃晚餐。他家里也是在皇后区,虽然屋子不大,不过是小高层公寓中的一间,但对于苦苦挣扎于美国社会的华人来说,也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寒影才一进家门,就见到父母两人愁云惨淡地坐在沙发上。父亲手中叼着根七星--虽然他们家境并不算宽裕,可老烟枪是忍不住的,能有好烟抽自然还是舍得花大价钱。苍老的父亲一看是宝贝儿子回来,连忙站起身,勉笑道:"回来啦!饭已经做好,这就可以吃了。"
"怎么了?"寒影不是傻瓜,当然感觉到了压抑的气氛。
母亲也站起身,疲惫地说:"还是你爸爸和你说吧,我去乘饭。"然后便逃避似地进厨房准备碗筷了。
父亲嘴里含着烟,颤抖了一下,用力吸了口,缓缓吐出轻云,叹息道:"今天刚听说移民局准备突击彻查皇后区,抓到一个就送回去一个。"
寒影立刻沉默,总是清淡的笑脸沉了下去。
这是没有丝毫办法的,他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死。
当初,爸爸在潮州开武馆开得好好的,但地方上突然兴起出国热,不论老的、小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都巴望着能出去捞桶金。可爸妈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又没海外关系,怎么可能有机会出去?
于是他们动了歪脑筋,仗着家里的一点底子和开武馆赚的钱,联系上蛇头,把全部家当都摊上才辗转反侧到达美国,成为俗称的"黑色公民"。可到了美国才知道生活的艰辛--既不通语言、外国人对正儿八经学武术也没什么大兴趣。没有身份的他们不可能去大公司里找工作,只好一开始先在China Town的餐馆里洗盘子,稍微得了点钱后,便靠以前所学的针灸知识开了家推拿所。
但纽约的China Town里帮派关系错综复杂,利益互相勾结,哪容得下这新来的抢地盘?所以几天后两人就被连着行李一同轰了出来,狼狈地逃到皇后区来。
更为悲惨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在这时恰好又怀上了谢寒影。谢家世代香火不旺,就父亲一根独苗而已,如今竟有大喜,当然要小心呵护了。母亲顺理成章地呆在屋子里保胎,而父亲则在外面打拼。
可想而知这有多么困难--父亲是黑户口,没有文凭,没有外貌,年纪也已不小,能做的工作实在不多。如果不是在极端混乱庞大的纽约,哪怕是换到邻近的新泽西,大概也早被移民局盯上遣送回国了。这里虽能躲过一时,但没饭吃也迟早得饿死。
这是现实!没得你选择。
要养家糊口的爸爸只得去工地上搬砖头。可怜他本不是个做粗工的人,但为生活所迫,不得不为之罢了。那段日子啊,听母亲说起来简直就是不堪回首,每天回家后父亲的手都是鲜血淋漓,皮和肉都粘在一块儿,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了。
当母亲要生寒影时,生怕去了大医院被拆穿身份,只能去一家地下诊所待产。结果由于医疗条件差劲,保护不得当,医生又是三脚猫水平,因此虽把寒影生下来,却在忙乱中扯伤刚出生他的脚,以至严重损伤脚筋,一生走路都只能是瘸的了。
总之,作为偷渡移民的谢家一直挣扎于美国社会的边缘,连三等公民都算不上。后来经济条件虽好转起来,也开了推拿所,但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态仍时时刻刻存在他们心里。也因此寒影注定不可能去正规学校读书,只在类似于私塾的地方混了几年,然后就出来讨生活了。他现在很流利的英语完全是靠自己揣摩得来--因为他的父母至今仍停留在"How are you"的水平上。
寒影回想起往事,不禁打了个颤:他并不怨爸爸妈妈,也并不懊恼于自己的小学文化程度。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他始终坚信自己会有个相对美满的未来。所以他很努力地工作,希望能回报为自己付出一切的双亲。可每当记忆重来,他就觉得痛苦--他的生活似乎总是坎坷些,父母受的罪难道真的就要在这几天里全部变成无意义的吗?
"真是不知道移民局到底哪根筋搭错了?今天中午临时发布公告要彻查,害得我们完全措手不及。"父亲唠唠叨叨地抽着烟,忐忑不安地瞄着寒影的脸色,试图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免得他过于担心。
本有些恍惚的寒影听到这句话,猛地惊醒过来:突然?突然!这么说来是原来毫无征兆的了。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吧?!会不会和甘比诺家族的乔克尔有什么关系?
他顿时被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测给震惊了--若果真如此,那他们真可谓权利通天了;而自己显然也是价值不菲,让他们肯花这么多心思。他的脸色变得煞白,然后又迅速恢复正常,不动声色地安慰父亲几声,便恍若无事般吃饭去了。
次日,他笃定地步行到"麦琪糕点",告诉霍夫自己要休假一日,但会先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朋友来了再走。霍夫有些疑惑地答应了,在他记忆里,谢寒影是从来不请假的。
在老板探究的目光下,寒影镇定自若地坐在玻璃边的休闲椅上,怔怔地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
大约十点时,面包房外缓缓驶来一部黑色Lincoln房车。寒影毫不意外地见到从前门走出堪称最完美的狗腿子--托比顿先生!他依然穿着律师的标准灰色西装,带着蓝底白纹的领带,手中提着硕大的公文包;唯一不同的是今天还戴了顶高筒礼帽,颇有些老派绅士的风度。他下车后一抬眼,就见到寒影端坐在窗前,眼神锐利地盯着他。
他先是楞了一楞,然后不禁笑了起来,快步走近,推开门。
这位先生并没有急着说话,而是扫视了下四周,发现霍夫正虎视眈眈地瞧着他们,于是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用无懈可击的外交辞令问道:"不知谢先生考虑得如何了?"
寒影用手摸摸有些热意的玻璃,双目没有看向托比顿:"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我想知道贵家族是否了解到移民局准备彻查皇后区的消息?"
托比顿一脸正经,很庄重地点头:"我们听说了,真是让人吃惊。不过如果谢先生有任何困难,我的委托人一定愿意效劳。"
寒影的笑容温柔起来:"那不就结了?我和你走一趟吧,去见见乔克尔先生。"说着,便站起身,朝霍夫随意地挥挥手:"老板,我走了。"
霍夫来回打量两人,眼中有着说不出的迷茫和担忧,欲言又止地吐出一句:"自己要当心。"寒影清亮的瞳眸习惯性地眯了一眯,但却不发一言,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就和托比顿相偕离去,留下霍夫有些沉思的目光......
坐在Lincoln里的感觉当然是很不同凡响,至少对寒影这样从没坐过三万美元以上车型的人来说,几乎就是个奢侈的全新体验。当看起来很沉重的车门悄无声息地关上时,世界立刻安静下来。
寒影的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决定将是无可挽回的。
墨色的玻璃阻隔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里面的空气流动着黑暗的气味,混在他身上的面包味里,简直显得有点可笑。他把头轻轻靠在真皮沙发上,闭起眼睛,不再想关于道德的事。
如今,他已没有资格谈论以前的梦想。
仿佛很长,又仿佛很短的一段时间后,车子震动了一下,然后停住。寒影马上睁开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准备好接下来的"斗争"--但或许,在别人眼中,这根本算不上斗争。
车门打开,一大波笑闹声汹涌地迎面扑来,阳光也灿烂地刺进他眼里,让他都有些撑不开眼皮。只听耳边响起托比顿极让人讨厌的殷勤话语:"谢先生,请!乔克尔先生已经恭候多时了。"
恍恍惚惚地,寒影下了车。随着托比顿转出绿树掩映下、稀稀拉拉停着几部高级房车的水泥路,眼界立刻大开--只见一大片草坪呈现在眼前,四周放着很多桌椅,左边角落处还有个露天花棚,里面的长条餐桌上堆满食物;正中摆了个巨大的白色舞台,很多人在上面欢笑着跳舞,上头拉出一条横幅"祝乔克尔生日快乐"。
原来如此!寒影嘴角露出一丝讪笑,在略略瞄了几眼后,便目不斜视地穿过拥挤的几乎连一只脚都要插不进去的草坪,直接走进那栋很有意大利特色的巨宅。
才一踏到门边,一个黑影就压了上来。寒影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迅速抬头。一双蓝色的冷眸撞入眼帘,年轻而傲慢的声音再次响起:"等你多时了,我的寒影!"那张英俊到令人尖叫的脸庞露出恶意的笑容,就好象猎物终于入伏。
寒影第一次感到恐惧,他是多么想压抑这种感觉,但还是从心底深处一丝丝地漏出那近乎绝望的恐惧。从上一次在小巷中被乔克尔救过一命后,他就意识到此人的强大。这种强大不在于他的身手,而在于他的气势、声音......还有眼睛。如此慵懒,又如此无情。在浅浅的蓝瞳中,只有兽性,纵使笑着,也是一片冰冷。
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几乎就是没有弱点的。寒影很明白这点,所以会恐惧。他知道这次的对手根本无法战胜。
也许,自己只有拼死抗争才会有一线希望。
乔克尔看着谢寒影出神的脸蛋,眼角漾出诡异的波纹,笑着问:"我可爱的寒影,你准备好了吗?"
寒影顿时从迷思中被拉了回来,听到"我可爱的寒影"这个称呼时,连寒毛都竖了起来,不禁瞪着乔克尔说:"虽然我很快将是‘您'的,但您也没必要如此强调这点吧。"
乔克尔大笑,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笑意:"走吧,让我们一起去觐见教父。"
寒影立刻沉默,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
两人踩着微微发出"咯吱咯吱"声的木梯到达二楼,乔克尔在正对楼梯口的一扇铜门上敲了敲,然后便开门走了进去。迎门而来的是暗暗的色调,在宽敞的西班牙梨木书桌后面,一张棕色皮椅背对他们,听到开门声后,椅子慢慢转过来。教父沟壑纵横的脸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寒影的眼前。
那是张满是皱纹的脸,堆积地连眼睛都要看不出来了。下巴却依然坚毅的方正,透露出一股永不妥协的意味。整个脸庞瞧不出和叱吒风云的黑帮老大有什么关系。但寒影知道这确确实实是纽约地下势力最庞大的一个人。
乔克尔恭敬地走上一步,略略低头说道:"惠灵茨阁下,我带谢寒影先生来见您了。"
惠灵茨弹弹手指,嘴巴咧开笑着说:"得了,乔克尔,你连自己的老子都要消遣消遣吗?叫他过来吧。"
乔克尔对寒影招招手,寒影不做丝毫抗拒地走上前,直视着和他儿子丝毫不像的教父,一片沉静。旁边乔克尔的声音刻意地收起原本的傲慢,变得相对比较柔和:"爸爸,这就是谢寒影先生。他已经答应为我们家族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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