馀花满客船——拐枣
拐枣  发于:2011年0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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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会,你多想了。”

“我想也是——子越,你说怪不怪……前几天还把找鲛当成大事……今天我下山的时候……却突然发觉,发觉,其实来见你比

那什么……重要多了……子越,你跟我去南海好不好……”

赵遥斜乜着一双眼,漾出南海的烟波浩渺。他心满意足地笑着,兀自闭上眼,沉沉入梦。

“啪。”

李溪手中的酒勺蓦地坠落在坛中,溅起几串琥珀色的水珠儿。

他颤着手,想要起身离去,衣袖却被赵遥的手肘压住了。

李溪拽了拽,手越发颤抖得厉害,最终僵了手指。

子越,你跟我去南海好不好……

“好。”

“……子越。”赵遥迷糊地吐出一缕酒气,脸颊下枕的锦缎,那样柔软。

作者有话要说:南海有睡莲,夜则花低入水。——《酉阳杂俎》

第四章 南海旧梦

李溪探窗而望,一弯新月正挂在东边的山头上,被彩云抹一抹,就簌簌摇下几寸清辉。

山的对面,就是怀城;再过去呢?再过去……

就是算不得家的家。

窗台外,水缸里栽着的正是一株睡莲,含苞待放的模样甚是可怜可爱。

才搬来不久,小院里还是一片空荡寂寥的样子,原本住在其中的大娘去了怀城与儿子同住,因此连房钱也是极低廉的。

李溪想起大娘临走时的话——“公子这样年轻就独自闯荡,怕是在家里闯了什么祸吧?若是想家了就早些回去。都是一家人,

哪里是真心要赶你的。”——又是莫名的心酸。

围着自己巧笑倩兮的白裳如今大约已经到了顿逊,那里有她的阿姊锦粼,总算是找到她的家。

还有,还有那只古怪的狐狸,竟不知他又在何处?

离开南海将近两年了,其实自始至终,都在流浪吧。

他立在窗口出神,蓦地觉得一阵锥心泣血的疼痛自脚底蔓延而上,攀过膝盖,溯过脊椎,充斥了脑海。

今天是初五。

原本每月初五也会疼的,只是这次竟意外的剧烈,仿佛有利斧把身体劈开似的。

李溪一时承受不住,蹲下了身体,疼痛侵蚀着一切,甚至已经无力思考……

“笃、笃笃。”

熟悉又陌生的敲门声。

李溪蓦地抬起头来,冷汗骤然而下。他咬着下唇,血腥的气息顿时弥漫了口腔,他定了心神,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开门。

他一步一步踩着影子和碎银一般的月辉,挪出屋子,挪过了院子,挪到了门边。

前襟已经被自己的手揉皱,几乎要揉进心里,疼痛火辣辣地烧灼着残存的理智。

李溪用尽所有的气力,抽去门闩,拉开了门。

门外,赵遥搂一坛好酒,笑容依旧:“子越,你可让我好找。”

李溪勉力而笑,却终究敌不过那渗入骨髓的疼痛,垂头就只见得一片沉沉的漆黑。

“子越,子越!你怎么啦?”

……

李溪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的背景,自然是浩荡缥缈的南海神洲。

梦里自己还是孩子似的模样,拖了粼光的尾,堆雪一般的浪花由指间发隙而过。他再同族中算是笨拙的,海藻细细地扯成了纤

软的长丝,却总也不能像阿兄那样织成光滑的料子,团在手中,比海水还要柔和冰凉。

因此常常垮下一张脸,拉住阿兄的手,眼泪打了几转就要落下来。

“唉,如此就要哭了,往后那许多事,你又要怎么处?”早已修做人形的李沁将他扶上了岸边礁石,又安慰般地抚一抚他的头

发。

眨了眨眼睛,把那泪生生收了回去:“阿兄,我们鲛人不是只做那织锦之事么,还有什么许多事?再说……怎么又不能哭呢…

…”

李沁俯下身体,月光朗朗地抚过他的脸庞,当真丰神俊朗:“可记得我从前与你说的故事?百年前有一族人上了岸,看尽人间

繁华却最终为了一名渔父落了泪……结果呢?泪化珍珠,就再走不得了。你记住,我们鲛人绝不能轻易落泪——真心若是能表

露多次,那便不是真心了。”

他诧异地望着兄长,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好了,别哭。这便和我回去罢。”

阿兄的话,直到那件事之后,自己才真正明了。

还未修成f人形的鲛人只有在每月初五的时候才能够裂开长尾,化为人形。

那日正是初五,恰逢轮到阿兄给南海仙君送那鲛绸衣料的日子。他好说歹说,又纠缠了许久,李沁才勉强同意带他去了岛上仙

山。仙君倒也给足了脸面,允了自己入殿。

阿兄一手搂着柔软的鲛绸,一手牵着他,缓步走进了那金碧辉煌的殿堂。

他只顾着四下好奇地张望——镶了五光十色的宝石的廊柱,上面攀了英姿勃勃的螭龙;殷红的珊瑚树肆意舒展着枝桠,流光溢

彩;还有斑斓的水晶珠帘,荡漾出璀璨的柔光。他伸手轻轻地触一触,便摇落冰凉的光华。

冷的。他下意识收了收手指,抬头疑惑地看着兄长。

兄长没有回应,而是怔怔地望着前方——一位身穿皂袍的公子从生满百步香草的回廊中走出,曳地的袍角牵出荚蓂的芬芳。他

身姿颀长,双目好似幽深潭水,分明是俊逸非凡的,还蕴着多少精怪们求之不得又望而生畏的仙气。

自己却只是畏缩地退一退——那就是长老们口口相传的南海仙君沧朔了吧,可为什么冷漠得吓人,一点也比不上兄长的温和恬

淡?

他垂下眼帘不敢多看,只听得耳畔那脚步碾过清冷的玛瑙地砖,一声响过一声,最后终于顿住——他可以瞥见那绣满云岚的垂

落衣袂,有风拂过,“沙沙”轻响。

再接着就是兄长的喝斥:“仙君意欲何为?!”声音一如往常,却带了几分掷地有声的冷淡。

兄长的手突然握紧了。他的手指被攥得有些疼痛,诧异地抬起头——只见那仙君沧朔轻佻地捏住兄长的下颌,修长的手指泛着

雪一样的苍白颜色。

沧朔只是浅笑着凑近了瞧,那笑容浮在白得近乎透明得脸上,似乎摇一摇头或者眨一眨眼,就会轻飘飘地落下来。

兄长伸手要拉下沧朔的手指,对方却翻手挑起那匹光滑的鲛绸,打量几眼——那鲛绸何等柔软,哪里是指头能挑得住的,卷出

几朵波纹,便滑落在了地上,遮盖了玛瑙打磨出的大块地砖,将沧朔袍角的云岚搅乱。

“这种东西不值得一提,连你都衬不上,何况于我?用不着费神伤了手指,下次——你来便可,就不必带着这个来了。”沧朔

语罢,就要欺身而上。

“不许欺负阿兄!”他没见过什么大的世面,也不明了什么尊卑,上前就用力推开沧朔,“我不管你是仙君还是什么神君,要

是敢再动阿兄一下,我就和长老们说去!”

“噢?”沧朔似乎此时才觉察到李沁身边的小鲛人,长着与李沁极相似的轮廓,不过那眼神却大相径庭。

“那便和你们长老说说罢——下次可不许换别的什么人。”沧朔的脸上依然浮着一两丝的笑意,语调却是生冷无比的。

自己饶是大胆,此刻也往后倒了几步。

“别怕。”

兄长的声音,依然平静无澜。

眼前一阵人影晃动,起先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后来再挣扎着盯了几眼——赵遥一脸疲惫的样子,眼里也布了血丝,手里还攥着

一块浸透了凉水的苧麻。

赵遥见自己醒来,顿时如释重负,但似乎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长舒了口气道:“子越,这三天熬下来可实在太不容易—

—不过总算是恢复过来啦,真是太好了。”

李溪定了定神,才发现屋子的角落里还熬着一罐子的中药,湿热的白气不时“噗噗”地顶着盖子,喷薄而出——再看看周围,

未烧净的焦炭、药渣沫子、打碎的陶罐……李溪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不知所措的赵遥,但又隐隐感到心中有莫名的感动与温暖

,驱逐了梦境里的寒凉。

“那个……李溪你别看了,我早晚会拾掇好的——”赵遥循着李溪的目光,自然顿悟室内被他折腾得一片狼藉,忙不迭地解释

着,却蓦然发觉李溪偏过头去,眼角似乎有泪光一闪而过。

赵遥以为李溪适才被噩梦魇住,一时还难以恢复,因此连忙去倒了刚熬好的汤药来,慌乱中手指被滚热的药罐烫了,“嘶嘶”

地吸了几口气。

他也顾不得这些,只将药端至李溪面前,笑道:“那老头非说要时刻候着,一连开了三天的量,讹去了我好些银子。子越你要

是不喝,可白白打了水漂。”

李溪就着赵遥的手将那汤药一口喝下——眼角却瞥见了赵遥烫得有些红的手指,他顿了顿,眼里有了热意。

赵遥只是弯腰在李溪耳畔悄声问道:“子越,你还感觉累吗?要不要再睡上一些时候?”

李溪垂着头,将表情隐没在烛光摇曳出的阴影里。

赵遥以为李溪不放心,又絮絮地说道:“你安心歇息,等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一定是干净整洁的了——还有你带着的花,我

一直在浇着酒浆,是杏子酒。”

“嗯。”李溪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的确是耗掉了太多心力,他勉强点一点头,又再次躺下了,许是实在虚弱,许是那汤药散

出了安神的作用,不多时,他便已然沉沉入睡。

赵遥伸了伸懒腰,替李溪掖了掖被褥,不经意间触到了他的脸颊——温热的,染着因为发烧而晕开的酡红颜色。

赵遥的手指颤了颤,觉得指尖烧灼一般的疼——尤甚于适才被药罐烫伤,却怎么也不想挪开了,但又不敢再次抚一抚那静静沉

睡时才能显出的安静容颜,因此怔怔地站在那里,拧着手指,握成拳头又复而松开。

于是他着魔一般盯着李溪看了又看,又想起他日那些琐碎的往事,越发觉得李溪的眉目清淡出尘,难描难画。

初见时候恍如水墨一般飘摇的衣裳,再见时伸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喂着小狐的模样,还有抓过竹篙将自己捅下水去时的镇定表情

,甚至是那日自己揣着松叶酿来见他,月色清清朗朗地勾勒着一剪颀长的身影,落寞又坚定的眼神……

再痴想下去,竟鬼使神差俯下身去,拨开李溪微微有些凌乱的乌发,轻轻地吻在他的柔软的唇角。

赵遥恍惚片刻,心中雀跃又紧张,仿佛是凌云九霄,脚底却是虚空。半晌才回过神来,兀自跳脚低语道:“这可不得了!哎呀

该如何是好,是不是当真魔怔了……”

他在屋里不安地踱着步子,却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生怕吵醒了榻上熟睡的李溪。只是兜兜转转了半天也没弄出个头绪,反而时

常忍不住又偷着瞅李溪几眼,更加控制不住了。最后只得恼火地暗暗骂了自己几句,走投无路般干脆地闭上眼睛不去看了。

……

次日李溪神清气爽地醒来时,屋内照旧一片凌乱——哦,在自己的榻旁,还摊了一件墨蓝的翻领胡服,当中鼓起一小团来。

李溪起身,将手伸进胡服里摸索一阵,果然拎出了一只火狐,搂着自己的尾巴正呼呼大睡,不时咂一咂嘴,似乎是在梦里吃到

了一锅上好的肉汤。

作者有话要说: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搜神记》

耒阳县东北有芦塘八九顷,其深不可测。中有大鱼,当至五日,一奋跃出水,大可三围,其状异常。每出水,则小鱼奔迸,随

水上岸,不可胜计。又云,此塘有鲛鱼,五日一化,或为美妇人,或为美男子,至于变乱尤多。郡人相戒,故不敢有害心。后

为雷电所击,此塘遂干。——《录异记》

第五章 中秋故事

水母,广州谓之水母,闽谓之魠……有淡紫色者,有白色者,大如覆帽,小者如碗……莹净如水精紫玉。——出《岭表录异》

(这个是补充上一章的……)

贺城距离怀城虽然不远,但二者却是天差地别。后者不过是个不大起眼的小镇,而前者却因为前朝开凿的运河河道和柳河交汇

于此的缘故,渐渐成为了一座大城,每日都有商贾宾客往来于此交易买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夏季已过,暑热也开始逐渐消褪而去,人也不觉得入往日那样倦怠疲惫。因而李溪今日起了个大早,掇了条长凳闲坐在院中,

望着东南角的一株桑树发着愣。

此时不过拂晓,晨曦薄薄地笼在重叠交错的桑叶间,李溪竟有些绿意枯败的错觉,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望了望——身后不远的屋

墙根下,褐釉大水缸里的睡莲正自灼灼地绽放着,素白的花瓣勾勒着浅靛的边,偶尔被风吹动,抖落了无数细碎的金光。

快结莲子了吧,过几日就是八月十五了。李溪垂头,赫然发现系在手腕上的红色丝绦已经褪了三四分的颜色,不过那颗珍珠依

旧闪烁柔和的微光,仿佛是一滴迷蒙的泪水。他的心头百感交集,又想起些陈年旧事,仿佛骨鲠在喉。

“子越!”

赵遥大大咧咧地从屋里走出来,扯开嗓门叫道——秋日天气凉爽,在他看来比夏天更加适合无拘无束地尽情睡眠。

李溪只顾盯着腕上的丝绦出神,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抬头。

赵遥内心里一阵慌过一阵,莫名其妙地想把那条珠链从李溪腕上扯下来——不过想归想,他到底没那么大的胆量,更不想惹得

李溪恼怒,因此仅仅是怪里怪气道:“珍珠什么的,可实在是俗气——当年在南海的海滩上,随便拾都能拾到一堆,我用大河

蚌的壳子能装满满一捧,子越你——”

后半句“不如丢了它,我送你桃核雕的串镯”的话还没出口,只听得李溪冷笑一声:“我戴着什么与你有何干系?若是见着厌

烦,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你走了便是。”

这话语里分明是要赶这只咋咋呼呼的狐狸走了。

赵遥吃了一惊——因着前些日子照顾李溪的缘故,对方虽然不擅表达,但态度和缓了许多,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么一句

话怎么就触怒了李溪。

“子越你看我可以去哪里啊?”赵遥尽量掩饰着诧异与不甘,嬉皮笑脸地诉苦道,“我这么一只大狐狸,去哪户人家不是被剥

皮拆骨的份?像你这样良善的美人如今可不好寻觅……”

李溪的嘴角抽了抽,瞥了赵遥一眼:“你不是要找鲛人,又要报什么恩吗?嘴上说得信誓旦旦,却不守约践诺。”

“子越你不也是如此?分明与我立下了赌约,花而未实,你却逃了——我翻了几座山,凭着那么一点百步香的气息才找到你,

愿赌服输——如今你不会是生怕赌不起,就要赶我走吧?”赵遥嬉笑着,半晌又颇有深意地望着李溪,“何况我若是走了,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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