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身后的张忠已经瞌睡的不住点头,无声轻笑,叫醒他道:“张忠,你先去睡吧。”
“少爷……”张忠惊醒,猛一摇头,道:“我不睏,少爷,你忙完了吗?几时休息?”
张路斯已三十有二,张忠却仍按以前的习惯叫他少爷。旁人帮他订正过几次,他也总是记不住。
“我已忙完了,不用你再照应。你去休息吧。”
张路斯虽温和,但为官日久,自有威仪。张忠知他这种语气便是不容违抗的命令,也不再多说,收拾好书案,才退下去。
张路斯一人信步走到庭院。
大雪未融,夜色阴沉,世间暗得朦胧成一片。一切都混沌着,似无数妖魔鬼怪暗匿着,时时等待危及他的性命。一如眼下他的处境。
他却不知,其实窥视着他的,只是身后屋檐上,那双犹带几分天真的眼睛----瞬也不离的,紧追着他的身影。
那习惯穿身红衫的龙神。迷惑的想着思考了好些年,仍无解的问题。
走廊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循声望去,见正是妻子石沐霜,眉头轻皱,道:“这么晚,你还未睡吗?”
“呵呵,大哥不也未睡下吗?”石沐霜淘气笑笑,走到他身边,看他眼中仍有未褪忧思,道:“大哥,你每日公务操劳,甚是辛苦,小妹不能为你分担,但端茶奉水,磨墨洗笔倒也做得来。你又何必客气。”
“那张忠不是又要抱怨你抢他的工作了。”张路斯半真半假的代老仆抗议,稍解烦闷:“也罢,想来,我也忙不了太久了……”
兵变期间,张路斯忧叛军扰民,忍不住上书武后,提出“归政睿宗、叛乱自平”。他自晓是做了触龙逆鳞的蠢事,又见不少同僚已被人投简铜匦啷当入狱,再加上与同县为官的昭阳公前仇未解,故知不免要被他籍机陷害。
他虽是问心无愧,却总担心会祸及家人。
“大哥……”石沐霜聪慧,虽于政事关注不多,但张路斯对她偶有提及,她自知他暗示为何:“大哥不用太悲观,想来武后也非是不明事非之人。”
“沐霜……”张路斯苦笑,道:“今天下午,我收到了国子监刘大人的信,他信里责怪我太冲动,同时警告要我小心。我只怕不是我悲观,而是真的有祸事将至了。”
----若只罪及他一人,倒是无妨,只怕昭阳公趁机暗下毒手,赶尽杀绝。
“沐霜,现在我已无力再保护你们,你……你和茗儿不如……”张路斯犹豫着,欲说出婚后几年,不断盘旋在心里的话。却被石沐霜知机的阻止。
“小妹性命本为大哥所救,况全南阳的人都知道,我石沐霜为大哥之妻,怎能于危难关头,弃大哥而独善己身。大哥男子汉顶天立地,求的是问心无愧,难道我们女儿家,就要甘于苟且偷生,受万夫指责的残喘于世。”
“可你……你并非……”
“呵呵,只是大哥自己这么以为吧。老实说,连沐霜自己,都常常会忘记此事呢!”石沐霜狡猾的眨着眼睛,张路斯被她打趣,大窘无语。
“总之,事情还未确定,大哥你莫要想太多。”石沐霜自信的笑着,定持己解。
----或可归为是女子特有的直觉吧,她总以为张路斯的烦恼是杞人忧天。她坚信,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这回定也能逢凶化吉,得保平安。
“大哥的运势向来强的惊人。”石沐霜想及前事,又道:“上次城外盗伙为患,昭阳公不也告过你为官无能,惹来难民为患。结果怎样,那群强盗还不是被人连窝端掉。”
----那伙强盗实为昭阳公高价聘来的武林高手,张路斯多次亲自指挥县尉捕快围剿,均被那些人事前知机避开。虽知他们藏匿于昭阳公府,但苦于无确实证据,不便强搜。如此反复数次,那些人却突然在一晚犯事时,被人尽数捕获,置于城外密林。此事才算平安完结。
“还有那次关虎里的九命连环杀人案。那杀人狂都已远逃,不也良心发现回来自首了。还有,还有何家的巫医投毒事件;刘氏谋夫案……每次事情解决前,大哥也都是如此烦恼,结果呢?”石沐霜愈讲愈自信,笑语晏晏,谈到最后,反是她在指责----张路斯有被害妄想症。
“总之,大哥吉人天相,定会平安的!”
石沐霜最后总结,见时候确已太晚,张路斯又心情好转,便劝了他回去歇息。
他二人离开后,一抹红影才从房顶琉璃瓦上跃了下来。
落在院中,毫无形象的一屁股坐在残雪未融的台阶上。
俊秀青年从鼻中连连发出冷哼“臭女人说的倒是轻松。”
----他对她积怨已久,尤其是每次听到她以曾经是他专属的称呼唤那人时,就嫉妒的恨不得一掌拍扁她。
转又想到张路斯的烦恼,也变得和他一般忧心,骂道:“你也是,这劳什子的小官做来屁用,尽日麻烦不断!还不早早辞掉省事!!难不成这次要我去杀掉武则天那个野女人吗?”
----骂归骂,竟然还是开始想夜闯皇城的可能。可惜,早有泾河老龙的先例在前……
想了想,叹口气,轻手轻脚进了书斋,去翻出张路斯下午时收到的那封信。希望里面能有蛛丝马迹,给他寻个解决方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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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都壮,安知天子尊。
义宁二年五月,隋恭帝杨侑禅位于高祖李渊,隋亡。李渊即帝位后,改国号为唐,定都长安,年号武德。
长安自古帝王都。曾有周、秦、汉、隋先后定都于此。到得大唐,此城经过不断的修建扩充,更为宏伟壮丽。成为天下第一都城,酒楼食肆鳞次栉比列于繁华闹市,更装点出一派太平盛世之象。
垂拱三月。
长安城。
“韶光楼”----乃是王城内一所艳名远播的春楼。
虽为藏污纳垢之所,却也是金壁上青空,花晴帘影红的堂皇。不少达官显贵亦难免流连于此。楼内专设贵宾阁。以游廊与主堂相连起来,游廊两旁是亭池园林的美景,环境清雅。
这日,韶光楼的贵宾室内即招待着一群身份不凡的男人----近来大理寺新任用的一批御吏。
自去年徐敬业之乱平定后,太后武则天就提拔一帮酷吏,开始大兴酷狱,威刑以禁私议。
这群肃政台御吏集调查、搜捕、审讯、施刑数职于一身,甚至处死朝廷要犯,亦无需向武后通报。数月间,风头之盛,一时无二,整个朝中无人可挡其锋锐。
现在,武后的这群“肱股贤臣”却个个烂醉如泥,衣衫不整,形象全无。
他们今日才发配了许有功、杜景俭为首的一批违逆武后的司刑寺大臣。劳苦功高,难免志德意满。集体宴庆于此,酒过三巡,一个身材瘦如枯骨的男子搂了身旁艳妓,在众同僚的哄笑声中,歪歪扭扭向内室走去。
关上镂花木门,直接将身边女子压倒在身下,一翻胡天昏地的淫乱后,才沉沉睡去。
待这室的淫声浪语静了,原本紧闭的窗子却忽的一下左右分开。
下一瞬间,红影穿窗而入,立在室内。
却是一个二十上下的秀美青年----张路靖。
去年年末,张路斯和朝中友人的担心果然成谶----昭阳公见告密之风又盛,终又籍机将这位憎恨已久的同僚以“徐氏乱党”之名,告上朝堂。
张路靖正是为此,才从南阳赶来长安。
他早在知晓此事时起,就一直对朝局进行观察。通过这些日子的研究,对现今朝局的把握只怕比为官的张路斯还要清楚。故此,亦已一早定下对策。
张路靖入了这妓院内室。
走到床边,看红木龙凤床上被翻红浪的艳景,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一番----这龙君还是首次入得倚窗卖笑之所,也是初见如此男女合欢景象。
他修练内丹,虽知炼丹时的“龙虎交媾”何谓,却不晓凡人是以此样行为将之实现,是以,厌恶的同时也不免几分好奇。只是,床上那男子身材干瘪,相貌萎缩,看了恶心;女子又一片浓装艳抹的不分鼻眼,不符他美感。便轻蔑的撇撇嘴,便随手拉下帐子挡住视线。
隔了帐子,纠住男人头发,将他的脑袋拉到床外,张路靖单手对准他头顶百会穴,运气一逼。
隐约可见帐内,三道黑影曲曲弯弯从男子的脚底处冒了出来。
那三道黑气溢出帐子,各自形成团圆滚滚的雾气。不安份的来回在室内饶飞着。一道冷风入帘,它们察觉到窗子大开着,同时急急向外冲去。
张路靖冷哼,袍袖一挥,窗子“啪”的关紧。那三团黑雾被他发出罡气所逼,不得不飞了回来。
“哼!好胆子!在我面前也敢耍花样!”张路靖冷笑,眸中闪过冷酷锐光。手指一挑,三团红芒激射而出,紧紧裹住了三团黑雾。
龙炎炙烤中,黑雾之内传出刺耳尖叫。
“彭倨、彭质、彭矫!给我滚出来!”
他收了火炎,怒喝道。那三团黑雾便不敢再捣鬼,各个慢慢散去,露了原形出来----原来是三个不足尺高,相貌丑恶的小鬼。他们穿着同样的黑色制服,带有官帽,各自手拿笔简。
此“三彭”,亦即民间所谓的“三尸神”----上尸名彭倨,住在人头里面,他能够叫人胡思乱想、眼昏花、发脱落;中尸名彭质,住在人肠胃之内,会使人好吃、健忘、惑人为恶;下尸名彭矫,住在人脚里面,能诱人贪色、多欲、好杀。
三尸现了原身,各自互看一眼,便齐齐向张路靖跪拜,道:“不知上仙召见,失礼处,望上仙见谅。”
他们语虽恭敬,眼睛却仍滴溜溜望着那紧闭的窗棱,竟是仍不死心想逃。
----原来三尸本是犯罪恶鬼,被判寄于人体,专司记录活人一生所为。最盼望的便是寄主早死,重成游鬼,可享祭祀血食。他们平日受禁无法脱身,是以这次被张路靖暂解禁制放出,便伺机想逃。
“哼!好狡猾的三彭。我即敢召你们出来,自不会放你们走脱,你们若敢再耍花样,我便让你们时时受焚身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三尸神见他凶恶,又惧他神通,唯唯喏喏的应了。不敢再说话。
“此次召你们来,乃是有事要你们代办。”张路靖见摄服了三尸,便说出此行目的。
那下尸神彭矫最是奸诈,他小心的瞅一眼红衣青年,在脸上堆起谄媚笑容,狗腿道:“上仙有示,小仙们当然不敢不从。只是不知上仙名号,望上仙赐知。”
素来,三尸神就最擅向“天曹”(指四王天跟忉利天)打小报告。做些无中生有,对寄主陷害的恶行。张路靖熟知这些小鬼们劣性,料是想套出他的身份,去上界蹿掇生事。
他也不言语,目中寒光一闪,手指再挑,彭矫便被红芒紧紧包住。
张路靖存心惩诫下尸,火炎温度较适才还高数倍,却又不至灭掉他元神,只是让这顽劣小鬼饱受痛楚。
彭矫直被烧得凄叫连连,他也不理,又向另外二彭身上轻掸,两个指盖大小的红光没入二鬼仙体内。
“我已在你们体内种下火种,即便相隔万里,我一念动,你们便得受这烈火焚神之苦。”
二彭噤若寒蝉,忙不迭的点头应喏。
“我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给我照做!哪个敢多嘴多舌去生事,我自会要他好看!”
彭倨彭质被吓得心胆俱裂,哪敢反抗,忙拜倒问道:“上仙有何指示,尽管示下。”
张路靖料他们已惧怕,也不收彭矫身上火种,迳自吩咐道:“你们寄主周兴是否曾收得一份来自南阳昭阳公的密报。要冤一个名叫张路斯的人。”
三彭对寄主所为最是清楚,连连点头。
张路靖面色更沉,道:“我要让周兴免了张路斯的皇职,却不得用严刑伤他分毫。”
“…………”
彭倨彭质面面相觑,暗自起疑,却不敢多问。有心叫苦,但看身旁还被烧烤着的下尸,心有余悸。丑怪的脸上同露苦色。
张路靖冷哼:“我知你们三尸最擅装神弄鬼,此种小事料不在话下。这事要紧。限你们三日内办好。”
说着,看身边彭矫已奄奄一息,才随手熄了火炎。
哪知彭矫死性不改,刚得功夫喘过气来,便又问:“上…上仙,我……我们兄弟为你办成此事,可有什么酬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