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蟾
--情见录之二一
江州小城,琵琶声远。
我推开窗扉,让夜的风舞动我鬓边的丝发,抬头,朗亮的星辰散在一泓彻底的蓝中,无限平静。江面上,隐隐是画舫的灯火,官绅们结伴而游,豪饮狂歌的戏谑声,与这自然的格调是如此的不协调。我复又掩上窗,回到我的书桌旁,捧起那本手抄的《本草纲目》,借着烛火的微光细细琢磨。不知觉间,耳边竟是鸡鸣,朝阳的第一抹霞光也透过窗棂,投射在微潮的地面上。楼下童子已经开始煎药了,浓郁的药香袭来,我的精神不禁一振。
“先生,您又熬夜了?”童子推开门,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挂着些微埋怨。
“一寸光阴一寸金啊!”我伸了伸懒腰,然后拍拍他的小脑袋,说,“你也勤快多了。不用我叫,自己就醒了。”
他低下头去,小声说:“是您叫得太经常了,害我都不好意思了。”
“呵呵,好,我要去采药了。店里你先照料着。”我下了楼,背上药囊,朝他挥了挥手。
“先生您放心吧!”小孩子也装出大人的口气。
我急匆匆地行走,昨天傍晚时分在东南山上远远望见一株草芝,只是当时天色昏暗,也就没有去采,今天希望那草芝还在。
东南山虽说并不险峭,只是在江州城附近都是平原,所以也显得异常突兀。我登了半晌才到山腰,耳边已是呼呼的山风,鸟雀的啼鸣声也少了。我偎依在一块突起的巨石旁稍作休息,就继续攀爬起来。终于又看见那株草芝了,我的脸上浮出了微笑。
突然,山风中送来一股异样的气息,腥涩而苦楚,我正待细细分辨,却觉得脑中一转,脚底下一滑,一时间竟失了知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觉得唇边有股甜,似乎是一种独特的草汁,与甘草的味道有些近,却不相同。睁开眼,我望见了一张清俊的脸,眉目如画,柔细的唇线边,是和善的笑意:“你醒了。”像桐琴的声音,虽然才三个音,却像珠玑一般明亮。
“是你救了我?”我还有些懵懂,仿佛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在下白玉常。”他扶起我,“实不相瞒,我是这山中修炼千年的玉蟾,因为天天见先生到这里来采药,所以认得。今天先生遇到了恶瘴,白玉常幸好路过,所以就施法给先生解了毒。”
“噢,多谢相救。在下柳青书,只是个替人看病消灾的穷郎中,当不得先生二字。”我向着他施礼感谢。
“既然这样,我们不如结拜为兄弟?”他的眸,好亮!我想到了昨夜宁静的星斗。
“哦……”我稍稍有些迟疑。
“你不会嫌弃我是妖精吧?”他突然笑了,仿佛樱花绽落。
“哪敢!那……白兄,小弟这厢有礼了。”
他接起我的臂膀,笑着:“柳弟,不必太拘礼了。我即将在本月的月圆之夜飞升,反正左右无事,我想叨扰一下你,在你那儿住上些时候。”
“好啊!我正想向你讨教一些医方呢!”我满心欢喜地说。
携手,并肩,我们同行。
江州城的街头,无数的目光都注视着我们,不,应当说是在注视着他。他是那么雍容华贵,洁白的长衫飘逸流转,仿佛高山流泉、深海琼玉。而且,我这么靠近他,隐隐闻到他的身上有一丝似有似无的甜香,仿佛我昏迷初醒时唇边的意味。他始终微笑着,面对猜测和流动的人群,也许世间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淡然。
童子稍稍有些诧异我带回一个兄长。不过,他的平和与文雅立刻赢得了童子的喜欢,小孩子居然围绕着他,问这问那,探听他的来历。不过,他并没有像对我时那么坦诚,而是顾忌着说些推委的话。而这,只会让我觉得我的地位的重要。所以,我只是看着他们一问一答的样子,偷偷地笑。
这一天,过得好快。因为开心,所以特别得快。
当我催促童子早些休息,然后与他单独对坐在二楼窗前时,我隐隐看到他眼中的闪光。他突然对我说:“我想……”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才盯视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着:“我想,晚上我要在屋顶上吐纳月华,所以,如果你没有什么事,最好不要打扰我。不过,这样对于你来说太过分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水一样的光芒,在他的眸中流转。
“没什么。”我答应着,微微有些失望,至于自己失望些什么,似乎自己也并不明白。
这一夜,我又没有睡着,不过不是因为看书的缘故,而是我始终在想着顶棚上的他,而眼中竟连《本草纲目》的一个字也容纳不了。我很想去看看他吐纳时的样子,可是又担心干扰了他,所以,我总是在构思着他的模样,那飘逸蹁跹的白衣,清俊的脸沉在月光中,平静无波,应当是水月观音一般清美的坐像吧!就这样描摹着,我又听到了有力的鸡鸣。他突然显现在我的身边,看我捧着书的样子,竟和童子一样说出埋怨的话:“怎么熬夜了呢?注意身体。”
“哦--”我的眉眼轻轻地落下,头重重的,竟想靠在他的怀中,沉沉地睡去。
“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我先帮你打理一下药店。”听着他轻缓柔和的嗓音,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一切只要交托给他,我都可以放心。
当我醒来时,竟是晌午时分,想来是许久没有这么放心的休息了,所以一躺就懒得醒。而且,深深浅浅的梦,让我飘摇旋转。梦里到处都是他的翩跹的影子,玉一般的白色,在清风中流荡,我使劲想伸手去捕捉他,却似乎怎么也没有抓到,但是,正是在那样的期待中,梦变得异常绮丽。
所以,我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见他,确确实实地看见他。我匆匆下楼,望见他正端坐在桌旁,给一位面色蜡黄的老者把脉,黛眉间一股子清雅的气息,让我痴痴地望了又望。
“先生,您醒了?”童子上前来扯我的衣衫。
我大梦初醒似的哼了一声,拍拍童子的肩膀,走到他的身边。他轻轻抬头,朝我微笑,然后又把注意力放在病人的身上,跟他讲说着病症需要注意的事项,毛笔一挥,一张药帖就交到了我的手中,他说:“你来抓药吧?!”
这是一帖进补的药,却也君臣相和:黄芪、枸杞、党参、牛黄……这个半钱,那个三分……我提着那把小称子,衡量着这些治病的药,只是,自己要留着等谁来唱和呢?而心头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却不知要用什么样的药来医,要用什么样的称来量。门外突然响起鞭炮声,童子吱溜一下就冲出去看热闹了,唉……孩子脾气。我站在店里,随手包起药,听在耳中的,是喜庆的唢呐和锣鼓,红花、红人、红轿子,一片红色是那么得刺眼。我略有所思地低头,叹了口气,然后转头去看他,却正望见他一双似乎善解人意的眼睛,闪着一种对世事的了解和调侃,仿佛在说:兄弟啊,正是你思春的光景。
我想,我真的是害上了这种病,名唤“思春”的病。
瞅瞅日头西落,忙碌的一天又要过去了。我懒得再经营下去,就早早关了店门。他支使童子出去玩儿,然后扯过我的手,我的心,一跳--
“柳弟,看你今天没精打采的,是不是……”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完。
“什么?”我急急地问。
“不如我帮你礼聘一户善良人家的姑娘吧?”他信心满腹地说。
我有点懊恼,只是不方便说出来,躲过他探询的目光,随口说着:“这种事,我想还是不用白兄操心的,一切随缘分走吧。”
他笑了,点点头:“也好。”
日子就这样轻匆匆地过了。我的精神一直没有好过,不时叹口气,楞在一旁半天,或者偷偷从药草堆里探出眸光注视着他,可以半晌得目不转睛。他倒当起了主治郎中,店里的生意也日渐好起来,而每晚吐纳的功夫,我依然只能是隔着屋瓦冥想他的模样。眼瞅着再过两天就是月圆之夜了,心里的滋味,却是百般难以描摹。
这一夜,天阴沉沉的,不见了月光与星辰。临关店门时,他突然神色严肃起来,掐指一算,有些忧虑地说道:“柳弟,小童,今天晚上我们都呆在这个屋子里,千万不要出去。”
“为什么?”孩子的好奇心比我的疑惑还快。
“因为今晚江州城将天降奇祸,我当初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一场天灾的。”他说得有些不清不楚,却神情肃穆地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对童子说:“你先回房休息吧,反正不要出去就好了。”
孩子倒也听话,顾自进屋睡去了。
他瞅着童子离开,便挽了我的手,到了二楼,才轻声对我说道:“今晚江州城将降下恶瘴,就是你上次在东南山遇到的那一种,你就守在我的身边,我会用我的功力在药店周围升起护障,这样,你们就可以平安度过这一劫了。”
“白兄,你这样待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竟有点哽咽。
“快别这么说。都是自家兄弟。而且我修仙的初衷就是要救济黎民的,只是我的功力微薄,只能保护得了你们一家,等明天日出,恶瘴散去,再看看能否为江州城民尽些微力。”
“可是,天道慈悲,为什么要降下如此奇祸呢?”
“一切不过因果。江州城奢靡淫逸,豪赌盘剥,世风日下,人心险危,所以才招来这样的天谴。”
他正襟盘坐在楼板中央,双目微垂,眉间一点白光像烛火一般跳脱,而他的身体四周也渐渐笼罩上一层淡淡的白色云雾,衣衫无风自鼓,飘飘然竟是谪仙的仪态。我呆呆地望着他,竟忘记了这是在设屏驱毒,只要他在我触手可及的视野里,其余的一切,便都成了多余。
窗扉外似乎刮起了朔风,木屋有点摇晃,却始终坚牢地守护着他与我。当一丝阳光从窗牖间透射进来时,他眉间的火光消淡了,却没有睁眼,一滴如珠的汗水从他的额顶淌下,他的身子一歪,软软地卧倒。我慌不迭扶住他,把他扶在我的怀中,用我的双手环抱着他,让他尽量躺得舒适些。他微微睁开眼,淡淡地一笑,靠在我的怀里,沉沉地睡去。
终于,我的眼睛离他的脸可以这样近,近到可以感觉他的淡远的呼吸,而玉白色的脸颊上凝脂般的唇的朱色,是这样的勾魂摄魄。我很想舔一舔着朱色的滋味,只是……
我正踌躇着,他却醒来了,似乎又恢复了奕奕的神采。从我的怀抱中站立起来,他注意到了我的彷徨的神情,淡淡地一笑,说:“累你担心了。只是我的功力实在太微薄,所以才会昏厥过去。不过,我刚才稍微调息了一下,已经不打紧了。”
“哦……”我郁郁地回答。也许他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思。
“我们去看看江州城的情形吧。”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才注意到屋外震天的嚎啕声,似乎远近都有人家丧夫失子,哭声异常得凄冽,恻然如经年的冰雪消融,汇成了刺骨的悲河。我们把被哭声吵醒的童子留在店中,走上街头,但见到处凄风苦雨,白衣飘零,许多经历恶瘴而存活下来的人,也因为感染了瘴毒而面色青紫。
他不辞劳苦地在前奔走,一脸凄恻,那种慈悲的神情,让我这个久医的郎中不免汗颜。
“看来,全城还有大半的人存有善根,所以逃过了昨夜那一劫。”他稍稍有些缓颜,想了想,便对我说,“我们马上回去调制解药,好清理他们身中的瘴毒。”
我答应着,跟随他回到店中。只是我对这种瘴毒也是莫名其妙,所以只好在一旁给他打下手。他招呼着我与童子:“柳弟去折些门外经毒的柳叶回来,小童去称一斤甘草。我先烧上火,就等着你们了。”
就这么简单?我有点怀疑。
等这两味药熬制好了,他倒出药汁来,呼唤着童子把店中大水缸的盖子打开,然后又让童子出去才经毒的荷叶。童子跑远了,他捧过药汁,往水缸中倒,举起食指,放在银齿间一错,竟滴出乳白色的血液来。
他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痛楚,我有些不忍:“白兄……”
淡淡的笑,抹过唇角:“不打紧。只有我的血,才能作解瘴毒的君药。”
那……当初我在东南山中毒的时候,他岂不是就用的他自己的血?我的鼻头一酸,眼睛里沉沉的东西直打转。
指尖的血,稍稍有些凝固,他又咬了一口。
“还不够么?”我望着满缸的水,已荡漾成云丝般的白色。
他摇摇头,鬓边汗下如雨,我用衣袖给他擦去了,却又渗出汗来。而一张玉润的脸,渐渐有些苍白。
门外响起童子的脚步声,稚嫩的童音喊着:“白先生,我的荷叶采回来了--”
他把血手收在袖子里,朗朗地笑开了:“麻烦小童了!”转头对我说到:“柳弟,你用清水洗了那荷叶,用药杵捣成汁,加在这缸水里,就可以用来解毒了。每个人只需三两滴即可痊愈,不过,却得劳烦你给他们分发了。我得到楼上休息一下。”倦倦的眼,把善后的一切都交托给了我。
“你不打紧吧?”我扶住他有些摇摇欲坠的身躯,只见他摇了摇头,顾自上楼去了。